幸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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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打生桩(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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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架着我,拉拖带拽走了好久。我看见光头在一个窝棚前面等我,他的鼻子上贴了很大一块纱布,血从里面透出来。

“他一见了我,就把我拖进窝棚里,用一个方木凳把我狠揍了一顿,木凳都打散了,他又用凳腿打我。凳腿上带着钉,钉进我膝盖骨里面去了。”

说到这,老人掀开被,卷起裤子,露出柴火棒一样的腿来,膝盖的位置生着好大一个骨瘤。他说近二十年来,膝盖都不能打弯。

“他问我小孩子跑到哪里去了。我说不知道。他又打我,问我是不是要去报警。我说不是,他也不信,说小的跑了,就用老的,反正不能让我把消息走漏出去。

“我昨天从坡上滚下去,今天又被打,连喊救命的力气都没有了。他们看我只剩一口气在,也不绑我,把我关在棚里,就出去吃饭了。

“这是我们开山炸石头时搭的工棚,特别偏僻,很少有外人来。我满身是血地躺在地上,想这次可能逃不掉了,可惜我连个家都没成。

“我怕死,更怕变成孤魂野鬼,连个上坟的人都没有,而我,恐怕连个坟都没有。

“我想起这些,居然哭出来了。陆记者,你不要笑话我,我年轻的时候没有什么出息。我们老家那边很忌讳这些,人最惨的就是死后无人送终了。

“我正哭得伤心,忽然一个什么东西从窗口丢进来,打在我胸口,又落在地上。

“那是一个馒头,脏得不像样子,一角还被咬了一口。

“我看着馒头上那个小小的牙印,忽然一阵激动,心想肯定是那孩子来了。

“我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一股力气,挣扎着靠墙站起来,向窗外望去。

“棚外都是密林,风一吹,树叶哗啦啦地响,什么人都没有。

“我又软瘫在地上,手里拿着那个馒头。我嘴里都是血,根本吃不下去,但还是把它揣进怀里。

“过了一会儿,我迷迷糊糊地正要睡过去,棚外传来一阵骚乱。一个童声尖利地骂道:‘哈麻批吃饭不喊你老子嗦,你龟儿这点孝心都没得喔!’

“棚外的人立刻炸了,都骂起了‘龟儿’。

“那童声远远地唱道:‘屙屎不带纸,屁眼儿长颗痔,痨搔装样子,你娃背球时。’

“这是当地流氓混混起哄时骂人的脏话,我第一次听小孩子把它说得这么清脆。只听光头暴怒道:‘龟儿!你娃不想活了!’

“跟着就听棚外的人都跑开了去,大人的怒吼声中夹杂着孩子的尖叫和笑声。

“我忽然想,现在我该跑啊,只要跑出工棚在野地里一窝,他们不一定能找到我。

“我激动起来,赶紧往外逃。站不起来,就在地上爬,好像浑身都不痛了。

“哪知道刚爬没几米,工棚的门就被撞开了,光头喘着粗气,手里倒提了那孩子。

“小孩四肢乱动,嘴里不住骂着‘妈卖批’,一只手里还握着石头,估计刚才用石子砸他们来着。

“光头问:‘那个野娃儿是不是就是他?’

“我一怔,忽然明白当时在山上孩子给装在麻袋里,歪嘴不在这,这里的人都没见过那孩子。

“光头把孩子交给旁人,在我身边蹲下,低声说:‘你去把他解决了,就放你条生路。’

“我艰难地翻身坐起来,一手撑在地上,一手放在胸前,隔着衣服还能摸见那块馒头硬硬地突起。

“我说:‘不是这个娃儿。’

“然后又说:‘这个可能不是野娃儿,你看他颈子上。’

“孩子像野兔一样挣扎着,脖子里的银牌牌倒挂在下巴上。

“我说:‘他家里的人肯定要找他。’

“光头看了我一眼,又走过去拿起银牌牌两面看了看。伸手接过孩子,往地上一摔,跟着揪起孩子的衣襟打了他两个嘴巴,喝道:‘滚!’

“孩子从地上跳起来,一溜烟地跑了。

“门又关上了。

“当天晚上,我一点都没有睡。我知道我死定了,但奇怪的是,我没有那么心慌了,也没哭,只是躺地上看着窗外的黑天发愣。

“第二天,刚蒙蒙亮,光头就来拖我了。我看周围人的脚上和铁锹上都沾着新泥,就知道他们已经挖好了坑,就等着埋了。

“他们架着我往林子里面走,刚离开工棚没多远,旁边的坡上忽然发生了巨大的爆炸,碎石片和沙土像暴雨一样洒了下来。架着我的人手一松,我就软倒在地上了。

“跟着不知什么东西砸在了工棚上,马上又是一声爆炸,工棚的顶给彻底掀了起来,气浪把大家都震倒在地,我的耳朵嗡嗡直响,举起手来护住头脸,碎木头碎石头不停砸在我身上。

“有人喊:‘炸药炸了!炸药炸了!’大家都跑了起来。

“我瘫在地上,看见漫天沙尘中,有个小小的身影正从坡上奔下来。

“光头也看见了那孩子,骂了一声,走到我身边,一铁锹把我拍得鼻血长流。

“我躺在地上,眼看光头又要一铁锹拍下来,只听孩子飞奔而来,口里骂着:‘我日你先人!’

“光头扔了铁锹,往后退了几步,孩子跨过我,挡在我身前。

“这时我才发现,孩子就像游击队战士一样,头上扎着隐蔽用的杂草圈,一手紧握着拳,另一手高举着一根雷管!

“光头道:‘小崽儿还晓得偷炸药,不怕炸死你自己啊。’

“我从下往上看到孩子的背影在微微发抖,身上的土不住往下掉落。他手里的雷管是从炸石头的炸药中拆出来的,虽然很小,但也够把人炸死炸残了。

“光头道:‘好了好了,老子先走了,你们也走。’

“他一面说,一面慢慢转身,口里道:‘你格老子不要引燃了哈。’

“孩子往我身边靠了一步。

“就在这时,光头猛地转身,他身高臂长,一把就捏住了孩子的手腕。孩子连忙用两手去夺,但他毕竟太小,哪里抢得过大人呢?光头一使劲,孩子几乎要给提了起来。

“就在快要脱手的一瞬间,雷管忽然爆炸了。

“光头把孩子一推,捧着脸倒在地上,他的鼻子本来就被我砸坏,现在脸上更是一片稀烂,滚来滚去地嚎着。

“我扑过去把孩子抱了起来。他的右手已经变成了个血疙瘩,脸上,胸口也都是血。

“我把他搂在怀里,帮他压着伤口。他像条小狗一样哼着,嘴唇抖抖嗦嗦地乱动,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听明白,他在喊妈,我一下子就哭出来了。”

老人长叹一声,仰面向着灯光,缓缓道:“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心甘情愿离开老家了。”

“那个小孩呢?死了吗?”我忙问。

还不等老人回答,放羊的男人推门进来了。他看了看我俩,大声对老人道:“啷个水都不倒一杯!你啥子脑壳喔!”

老人忙道:“啊,对,对,对,我忘了。”跟着就要撑起身子来。我忙说不用不用。

那男人一把把老人按回床上去,顺手又把他的腿上的被子掖了掖。

我发现男人的右手只有半只手掌,小指和无名指剩下一截,其他手指都没有了。

老人安然地靠在墙上,男人去灶下生火。

跟着屋里刮进一阵冷风,又进来了一个女人,围着头巾,脸冻得通红。头上,身上都挂着草木碎屑。

女人看见屋里坐着生人,有些害羞,转身把捆在背上的娃娃解在炕上。我连忙收拾放在炕上的笔记本,才发现听故事的时候我太过紧张,把纸都揉皱了。

我向女人点了点头,招呼道:“下地还带着孩子呐。”

女人没说话,也不敢看我,抿嘴笑了笑,就到灶前去了。

男人对她说:“我正在烧水,你也洗把脸。”他的手虽然残疾,但用手臂夹着腋下的干树枝,噼噼啪啪就把柴掰好了。

老人笑道:“我儿媳妇脸嫩。她去摘棉花,孩子要吃奶。”

跟着又道:“这么多年,我也想通了。家里的人在哪,家就在哪。”

说完,老人就开始逗炕上的孩子。那孩子冻出两条大鼻涕,不过长得倒是虎头虎脑。

灶上的火生起来了,屋里暖和了,也亮堂了不少。

老人把孩子举了起来,放在腿上摇着,一面摇,一面唱:“黄丝黄丝蚂蚂,请你公婆来吃嘎嘎,坐的坐的轿轿,骑的骑的马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