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章 开
楚天舒当机立断,扔了簸箕,转身找了一根拖把的木柄过来。
木棍竖得笔直,他双目凝视棍头,双肩平坦,姿态端正。
随着他深长的吸气,双臂上的肌肉渐次隆起,由肩至掌,动作充满了暴力的感觉,眼神中的专注却像是在给人扎针的时候。
手里的木棍,就是一根大针。
“开!!”
这一棍,噗嗤一声,从坑底贯穿向下,把剩余土层刺穿,在地下传出一声咔的闷响。
那是一口已经有些腐朽的薄皮棺材的盖子,被棍头击穿。
棺材里躺着一具骸骨,黑色的烟气,盘踞在骷髅头的位置。
“不,不要……”
烟气猛烈摇晃,却见木棍快速往回一抽。
上方孔洞里,坠下来一根内含朱砂的琉璃钉。
骷髅刚勉强抬起骨黄色的双手,琉璃钉已经进入棺材内部,当场炸成一蓬亮晶红砂。
嘭!!!
楚天舒盯着脚下坑洞,在那一声闷响之后,下方阴气渐渐淡了。
从孔洞里飘出来的烟,从黑灰色,变成一种香烟般的青灰色。
他却没有停手,一次又一次,把手里的棍子直戳到棺材里面。
“粗拳大脚,山蛮土匪?”
“你这种专害小孩的烂鬼都能实体化,扑击如风,道士就不能打打拳吗?”
“还有,我从来没说过我是道士!”
咄!!
棍子再一次拔出来的时候,孔洞中已经没有了阴气往外冒。
楚天舒仍然盯着看了会儿,这才松了口气,抬手把额前汗湿的发丝捋向头顶,露出爽快的眉眼。
他抬头观望,前方雾气滚动转淡,厂房上的蓝色不锈钢瓦,已经出现在朦胧的视野中。
回头再望,树林里的绸状雾气也在褪去,远处大卡车的喇叭声隐隐传来。
溢出区的生成条件,还找不准规律,但溢出区的消退条件,前人倒是总结出来了。
要么鬼害完了人,要么人杀完了鬼,二者缺了其一,这种灵界和现实交叠的特殊环境,就会消退。
楚天舒右手拄着木棍,左手拔掉自己身上三根针,望着那些浓雾消散,疲惫感开始卷上身心,只觉发闷虚热,把衬衫领口两三个扣子也扯开。
仰面迎风的他正在贪凉,没有发现,胸前红绳挂坠悄然变化,金属的质感淡去,变得像是浑浊多絮的玉石。
“哎!楚天舒!”
乔老师在树林那头大声呼喊,抬手挥舞,“刚才那怎么了,你没事吧?”
楚天舒还不太想动弹,只回了一声:“没事了。”
乔老师看看天上阳光已经照到那片空地,也就大步跑了过去。
楚天舒看他近前,又问:“刚才李老板有没有什么问题?”
李老板身上邪气未清,现在的状态类似梦游,离溢出区这么近,可能也会受到影响,有些反常表现。
“刚才一起了雾,他就突然挣扎起来,好像想往雾里跑。”
乔老师扬了下手上电棍,噼里啪啦一响。
“我有点摁不住他,趁他没挣脱安全带,拿这个给了他一下,一下就老实了,还是这玩意儿好使。”
楚天舒给他竖了个大拇指。
电棍这种东西,对人是十分好用,对脏东西也有一定的效果。
乔老师作为一个有经验的通灵人助手,平时居家旅行,上课下班,都会随身带着这类装备。
只要不是在溢出区那种环境,他仗着装备处理一些突发情况,还是很有一套的。
乔老师左右打量:“乖乖,碑都干倒了,咦,那是什么东西,之前那边有一丛草吗?”
楚天舒看向角落。
那边有几个废弃的塑料桶,还有些水渍,长一株杂草本来并不稀奇,但那株草着实不像一般的杂草,瞧着有点碧莹莹的。
楚天舒往那边走了几步,仔细观察。
这草高度有一尺左右,叶片上除了中间一根主茎之外,竟然没有任何朝两侧蔓延的分络,而且正反两面色调一致,不像正常的草有深浅之分。
中间长出来的那朵小花,还是一种淡黑色,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泽。
“好像在书上看见过。”
楚天舒仔细回想,眼前一亮,“这是鬼牙草!”
鬼牙:沉寂之中失常心,打落牙往肚里吞,忍辱成鬼者,若不思报复,反助纣为虐,灵界有应,伴生此物。
这株草,应该是溢出区的遗留。
如果鬼害完了人,使溢出区消退,则灵界气息随鬼物一同回缩,除了满地血腥,不会留下什么。
可若是人杀完了鬼,那溢出区的消退,又被叫做“破除”。
灵界的东西,就得被现实截留些许。
通灵人之中,有些流派,会豢养幽魂,驱使办事。
鬼牙草对这类流派来说,很有价值,其为虎作伥的特质,若调制成药膏,可以让这种通灵人在驱使幽魂的时候,更加得心应手。
楚天舒自己虽然用不上这种草,但他可以卖了。
又是一笔可观的收入啊!
十几分钟后,楚天舒拿外套裹了鬼牙草,连根带土块,一起回到了车上。
副驾驶上的李老板瘫坐着,头顶的针已经弹直。
“作怪的已经被我除掉,要让他清醒不难,到我家之后,拿角落里那个药酒量一小杯,先在他人中上擦一下,然后拿一瓶矿泉水稀释给他全喝了……”
楚天舒看着窗外景色飞逝,有些眼晕,闭着眼跟乔老师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声音逐渐就低了。
等他再睁眼的时候,车窗外的阳光有些刺眼。
天光大亮,好像已经到了中午。
他不知不觉睡了一觉,打开车门,眯着眼往外面看了看,才伸腿下车。
这车已经停在他家门外的场院上。
李老板一家还有乔老师,都坐在门口,一听到这边动静,纷纷起身过来。
“楚大师,你醒了!”
最先出声的是李老板,快步走过来,声音还有点哑,脸上非常热情。
“事情我都知道了,真是太感谢大师了,你救了我们全家呀。”
楚天舒的手被李老板双手握住,连连摇晃。
李老板手上还有个手机都忘了放下,看屏幕上的图,正是被推倒的石碑。
那是乔老师当时拍的,被推倒的石碑,被咬坏的扫把,地面跺出的脚印。
楚天舒之前也看过那个相册,里面甚至还有一段李老板在副驾驶上发癫挣扎的小视频。
李夫人也推着李旭:“旭旭,快给大师磕一个。”
楚天舒连忙道:“别!”
防住了李旭,没防住李老板。
“那我给大师磕一个!”
他当场就要跪,楚天舒赶紧伸手扶了一把,老李膝盖还是沾了大片灰尘。
虽然确实是救了他们家,但这些人根本没有实际意义上跟鬼书生碰面,真能理解其中的危险性吗?
一个老板,这么就下跪磕头,还是有点太过了。
楚天舒反而起了点狐疑:这家该不会是周转不灵,夸张表演一下,想要赖账吧?
正想着,李老板已经拿出一张卡,放到楚天舒手里。
“大师,这里面有十万块,密码在卡背面。”
李老板说道,“当然,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这十万肯定不多,以后我一定常来往,逢年过节都不会忘了大师,我和旭旭之后需要针灸吃药的钱也另算……”
十万块不少了,估计从乔老师那里知道了一点行情。
楚天舒疑虑消去,脸上露出了微笑。
至于刚才的表现,也许人家李老板不被鬼附身的时候,本来就是这么爽直,特别知恩图报的人。
他却不知,李老板对于那个鬼书生的害人之处,是深有体会的。
倒不是说被附身的经历,那个李老板其实没多少印象。
主要是出了这档子事,李老板才回想起,最近大半年里,自己很多事情搞砸,可能都跟这个鬼书生的影响有关。
以前李老板虽然对儿子也有很深的寄望,但还不至于在李旭高中这种重要阶段,让他去报什么狗日的书法课外班、古琴课外班,还到处参加什么奥数竞赛。
又为了那点课外班的事,就对李旭大发雷霆,坏脾气都直接延续到生意场上。
这大半年,他厂子萧条了不少。
明明谈生意之前,都能想到备张卡,给人家大公司对接的人员送礼。
真谈起来,一两句不对,就开始发脾气,阴阳怪气,搞得好像自己是什么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的饱学鸿儒大教授。
这要能谈成生意才怪了。
此种情况,正是最让李老板后怕的点,要是再拖一两个月,就算他不被鬼玩死,地方上的客户,也得全得罪一遍。
到时候假如破产滚回穷山沟里,那真是比什么事都更可怕了。
“你们后续不用针灸,我给你开一套方子,李旭是另一套方子,另外,李旭最近不能太累,你们要尽可能让他多休息,杂七杂八的事就不要找他了。”
楚天舒拎着外套进了客厅,坐回自己家的椅子,感觉就是惬意。
“李老板,那个害你的虽然已经不是什么好东西,但那块石碑也太糟践人,你回去之后,请人把那块石碑砸碎,运到别的地方扔了。”
李老板连连点头。
楚天舒又给他父子两个号了下脉,李夫人凑热闹,干脆三个全看了,给他们各开一张方子。
李夫人那张,就只是养生调理的而已。
“这些药材你们到正规药店去买就行,先吃一个疗程,之后再来复诊。”
李老板夫妻又是一阵感谢,就要转身离开。
“等一下。”
楚天舒喊了声,指着桌上铺开的糖,说道,“李旭,来,挑一个。”
李旭能感觉到父母都在看自己,不愿回看他们,只是犹豫着走过来,伸手摸了一块巧克力。
楚天舒慢慢笑起来:“好,再会吧。”
“谢谢!”
李旭低着头道谢,飞快扭头走了,迈出门去才说了声,“老师也再见。”
乔老师看着两辆汽车离开,走过来说道:“这小子心态总算好点了。”
楚天舒偏头看他,指间夹着那张卡:“等我取出来再分你?”
“小瞧我了吧,我可是老手,已经拿到现金了。”
乔老师摸出一叠红钞票展示,又塞进兜里,感慨道,“我也没帮上什么忙,拿了这么些,还觉得有点亏心。”
楚天舒说:“是你冒着惹火上身的风险把他们家儿子带过来,否则,他们这个家估计也破了,我看他们给你这点感谢还算少的。”
乔老师嗨呀了一声:“当老师的,虽然没古代如师如父那个说法,总得有点师德吧,我刚才是说,没帮上你多大忙。”
楚天舒摇了下脖子:“那就请我吃一顿。”
乔老师正要答应,楚天舒又笑道:“但不是今天,今天没胃口,等我养好了,找你吃顿大餐,把你这亏心吃成心疼。”
乔老师爽朗道:“行,那我也不打扰你了,好好休息,回见。”
他出门戴了头盔,跨上摩托,发动机一阵响动,过桥转弯而去。
他这一走,今天这个事儿也总算是告一段落。
楚天舒收好那张卡,伸个懒腰,关了大门,热了一大盒牛奶灌下肚,吞了药丸倒头就睡。
窗外的天色,由白亮转为夕阳般的橘红,时间流逝,直到余晖也暗淡下来。
房间内传出一声惊慌的喘息。
过了一会儿,床头灯被打开。
楚天舒坐在床边,双眼有些发直。
吃了药才睡的,竟然又做了噩梦。
梦里那种无法反抗,只能逃跑的感觉,一时还死死的纠缠在他胸口,沉闷到极点,却又异常的空虚,想吐。
回忆起“鬼门反催针”,那种全身力量鼓胀,精力澎湃的感觉,再对比现在,巨大的落差,让他更加难受。
楚天舒抬手的时候,心脏的乱跳,好像还在牵扯着全身细小的筋梢,带来无法遏制的轻微颤抖。
太阳穴的震颤回响,更让他头昏脑胀,忍不住闭上眼睛,手掌摸索着握住吊坠,就念起咒来。
窗外黑透了,水泥路边,电线杆上的路灯,陆续都亮了起来。
楚天舒徐徐的吐气,心悸发抖的感觉已经褪去,手也松开了吊坠,无言的坐在床边。
良久之后,他才回过神来。
“对了,鬼牙草。”
他下楼找了个大可乐罐,剪成两半,把鬼牙草栽在里面。
上半个可乐罐子,瓶口拧紧,正好当个杯子,接满了自来水。
楚天舒一边浇水,一边摸索手机,怎么按都是黑屏,果然是坏了。
手机很脆弱,别说遇到驱邪除灵的事件,有时候楚天舒自己静坐修行,念力波动,一不小心都会把手机弄得故障。
所以他家里还有备用的。
浇完水,楚天舒去找了备用手机,拆了手机卡换上,读取通讯录,一阵划拉,拨了个号。
嘟嘟嘟——
听筒里传来的是呆板的呼叫声。
“喂,天舒。”
手机接通后,一个低沉温和的男性嗓音响起,“怎么了,药效又降低了吗?”
楚天舒坐上沙发,放松了些,故意想带点玩笑口吻,说道:“百岁哥,每次打电话你都提这个,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药贩子呢。”
林百岁,楚爷爷的徒弟,按辈分是楚天舒的师叔,但两个人相差还不超过十岁。
他不喜欢被叫叔,从小引着楚天舒叫他哥,后来楚天舒也就叫惯了。
现在他在官方负责处理异常事件的江淮区“特捕司”上班。
特效药最初的渠道,就是他帮忙找到的。
“我这药效还行,你别太担心。”
楚天舒说道,“不过我今天打电话给你,还真是要聊到贩药的事,我弄到一株鬼牙草,年份上百,准备挂到你们那个交易网站。”
“你看,我开个什么价比较合适?”
林百岁有点惊讶:“上百年的鬼牙草,你……该不会是遇到溢出区了吧?”
鬼牙草又不是非得溢出区才有,怎么联想这么准。
楚天舒也诧异道:“确实遇到一个,问题不大,我已经解决了,溢出区不是说随机的、很罕见么,你怎么一下就想到这上面?”
林百岁沉默少顷,道:“有些事已经不是秘密,告诉你也无妨。”
“进了二十一世纪,这几年全国乃至全球范围的溢出区事件,发生频率都在上涨。”
“江淮处于神州东南,阳气旺,你又在长江三角洲,大水环绕,近年治江有成效,风水活泼,大概就是诸如此类的原因,你们那边之前还没有出现过这类事。”
林百岁叹了口气,声音里是满满的无奈。
“现在你们那里也出了,我预感到,咱们江淮区的特捕司,很快也要开始大加班啦。”
楚天舒眉头微皱:“那你要多加小心。”
“也没那么险,我们这里通灵人少,练武的多,我每次出动,组里总有好几个人帮衬呢。”
林百岁不再多提那些事,给楚天舒报了个鬼牙草的价格区间,两人又聊了几句近况,就挂了电话。
楚天舒放下手机,盯着屏幕,若有所思。
以前林百岁被人邀请加入特捕司,来跟爷爷聊过,待遇福利都不错。
爷爷不去,还叮嘱楚天舒不要加入。
一个是通灵人在民间比较自由,二个就是特捕司更容易遇到危险。
要不是林百岁自己坚持要加入,后面又是靠那边的关系,才弄到特效药,楚爷爷甚至想让他也别去。
可若有溢出区频发这种大趋势,一盘散沙的民间修行者,真的会更安全吗?
楚天舒低着头盯手机,还没想出个结果,忽然注意到自己胸前的挂坠。
这小令牌,什么时候变成了玉石一样的质感?!
楚天舒捏着令牌,开启通灵视角,不由身子一震,挺直了腰杆。
这令牌里的红光,好像蓄满了。
原本就像是一罐红牛饮料,顶上还缺了那么点,现在这一点点空缺已经被填上。
至少以楚天舒的视角来分辨,已看不出还有任何空隙。
灵光蓄满,可得大机缘!
楚天舒这两年,越来越多的寄望于这个吊坠,希望能靠这个铲除自己的病根。
但是等于红光真的蓄满,他心中又情不自禁地产生了一丝戒备。
这吊坠今天突然填满,有点反常,加上所谓的大机缘究竟是什么,全属未知啊。
玄国,江淮大区,特捕司总部。
林百岁挂断电话,走进办公室,快速打字,写了篇报告,把海陵出现溢出区的事情报了上去。
电脑里还有一张全国地图,上面很多地方标了红点,原本东南这一片,红点是最稀疏的,长江三角洲上一个都没有。
现在,林百岁的鼠标停在了那片净土上,眉宇间皱着几道竖纹。
特捕司选拔培养,加上招收过来的人手本来是不少的,但这几年,别的地区着实事多,这边难免要调一些人过去协助。
现在江淮这边也有了严峻的苗头,不知道这篇报告,能不能尽快引起上面的决断。
不说调多少人回来,能多拨些经费,便于招收民间人物协助也好啊。
没过多久,桌上手机震动起来。
林百岁松开鼠标,立刻接通,是组长的电话。
“你刚才是不是上报了一起溢出区事件,今天新搞的上季度总结,长江三角洲内,加上你这起,其实已经是有三起类似事件了。”
组长声音肃然,“之前上面就一直想让我们江淮的特捕司,也跟各个地方上的巡捕部门,可以直接沟通,共享案件情报,简化手续,但还有些阻力。”
“现在应该是有了由头,你也到礼堂来,我们要参加大会。”
海陵,楚天舒家中。
他已经把吊坠从脖子上取下,放在面前的茶几上,身体前倾,双手肘部撑着膝盖,两手交叠顶着下巴,满脸复杂。
且先不说未知的风险,这机缘究竟要怎么触发来着?
红光已经蓄满,它也没自动出现什么变化。
书上没有标出特别的秘法,单纯注入念力,应该也没用。
楚天舒之前还不知道吊坠已满的时候,握着这个东西念咒,已经注入过念力,如今犹有残留,跟以前的反馈体验没差别。
忽然,一缕白烟从吊坠上闪出。
楚天舒的通灵视角莫名被打断,以正常的肉眼,看到了吊坠。
方才如浑浊玉石的吊坠,这一刻,絮纹全无,通透如冰。
楚天舒心神一晃,忽觉身边一空,跌坐到了草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