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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抽丝剥茧还是快刀斩乱麻
赵子称交代完杨志后,就收拾出门,骑马直奔应奉局。
应奉局的衙门不是那么好进的,尤其赵子称还没有正式的官身。
不过如今的他,衣着华贵已非数日前可比。在慕容家住了两天,慕容家为了感激他的解围之恩,饮食起居服饰都是按最好的安排。直接给钱谢恩太庸俗了,就在其他方面尽到礼数。
赵子称那身粗葛布的旧衣服早就扔了,换上了最顶级的苏绣,还配上了几块古玉的环佩,腰悬一柄宝剑,胯下是神骏的好马。
加上他长相俊朗挺拔,气度中也自有一分贵胄的淡然从容,所以拿出腰牌晃了一下,应奉局的门子和衙役便没敢阻拦。
众人还议论纷纷,苏州城内何时出现了这么一位神秘的翩翩浊世佳公子。
个别积年老吏还会感慨,说三十年前曾经也见过姑苏城有一位在江湖上大有名声的公子,风度翩翩,举手投足自有一份贵气,还武功高强,只是后来不知如何就销声匿迹了。今日这位新出现的神秘公子,倒有几分更胜当年了。
见到朱勔之后,朱勔看着赵子称的新造型,心中也是微微一震。
没想到这个前几天还穿着寒酸陈旧的宗室子弟,竟然那么快就变了样子。
朱勔是天子宠臣,也见过不少皇亲国戚。
他下意识就把赵子称跟他见过的那些皇子比较了一下,竟忽然发现:好像陛下那几个成年皇子,风采都不如这么一个已经居于乡野、离开中枢五六代的落魄旁支,更加沉着大气。
那种自信但不浮夸,傲骨但不傲气的感觉,很难用言语说清楚。
“此番来,又有何事要禀报?”朱勔也放下了架子,说话语气挺和蔼。
赵子称拱手道:“听说相公在追查黄知州失落的道藏经书,学生以为,查固然要查,但也应该立刻通知黄知州,再加急印一批现货送来,反正他有雕版,多印一批也不费事。”
朱勔皱了皱眉头:“加印虽然不费事,但传出去也不好听,让黄老儿知道这批东西失落了,将来如果他和陛下说起,陛下也觉得我不会办差。
关键福建多山道路不便,往返一趟,还要印刷、备货,加起来起码个把月,重新起运的时间又要耽误。我原本打算半个月后就重新起运这批花石纲,不能让陛下久等。”
朱勔捞回那座假山后,本想尽快再次起运。但他检查时又发现假山在沉船的过程中、有些磕碰损坏,怕皇帝看到后不喜。
于是就只能让应奉局的工匠把断面做旧,这样到时候就可以告诉皇帝“此石本来就这个造型”。
原本工匠评估之后,做旧大约需要半个月。而等黄裳再印一批书来,就得额外再多等半个月。
朱勔不想多等这些时日,怕皇帝等久了会查问。
但赵子称把刚才和杨志分析过的那些话跟他说了一遍,强调贼人可能不需要全部的经书、只需要其中一部分,剩下的经书可能已经被破坏了,所以还不如早点找黄裳再要一些保险。
至于查拜火贼徒的事儿,可以并行推进。好饭不怕晚,大不了最后把除贼的事情,和押运花石纲、道藏的事情,一起上报。皇帝如果知道应奉局趁着押运的同时,搂草打兔子解决了一些贼徒,应该也会宽慰的。
朱勔听了之后,觉得确实有道理,全盘接受了赵子称的意见。
“没想到你不但心思敏捷、见微知著,难得还有这样的大局观。一切就依你之言好了,查案需要任何配合,你也尽管调遣他们便是。如果需要抓拜火贼徒,应奉局的差役不够,就调厢军,董超的兵你也可以调遣。”
朱勔既然同意了赵子称并案处理,自然也要给他更大的权限,这没什么好说的。
……
赵子称得到了更大的权限后,也很快绕过姑苏县和苏州知州,只靠应奉局和杨志、厢军的人,查访起来。
他办事非常雷厉风行,仅仅一个下午,就做了不少处置。
他先从应奉局找了一堆专业技术人员、小吏,梳理了一下情况,调整努力方向。
姑苏城内的大书商,首先被大致摸底了一下,都说近日没有发现可疑的大笔书籍买卖。
城防的巡逻官兵、守门的官兵,也没发现近日有大批书籍出城——宋朝的时候,苏州这样的商业重镇,商税查得还是很严的。
货物进出城,装了什么东西,都要向官府报备。苏、杭、明州都是有市舶司的地方,商税配套也特别完善,非其他地区可比。
同时,赵子称又让人找来几本和黄裳道经同款的进贡图书,做了一些实验。
随后他就发现,黄裳那边进贡御用的书,都是用福建竹纸印的,比普通的印书纸张更坚韧,也难以焚烧,尤其为了防火,还专门在造纸时加入了明矾。
印刷用的墨也不是普通的水性墨,而是加入了松香,这样字迹更坚固,但焚烧起来有一股极为刺鼻的臭味,很容易暴露——后世农村地区的看官,有用松香给猪头褪过毛的,应该都知道,那玩意儿加热起来气味有多明显,隔了几道院都能闻到。
一言以蔽之,这种特供御制的书要想烧掉,不但特别难烧,还特别容易暴露。
而后,赵子称又让杨志派人去了解姑苏城内的百姓,“厨余垃圾”都是怎么处置的,想看看有没有额外漏洞。随后他就发现:
苏州在北宋时,已经是天下有数的繁华都市了,管理水平也就仅次于汴京等极个别顶级大都市。城里所有的居民垃圾,都是要堆放到指定地点,最后由官府的“倾脚头”负责清运,把其中适合堆肥料的拿去肥田。
包括百姓烧柴草木炭做饭留下的垃圾,也都是这么清运。如果有气味特别刺鼻、大规模烧松香的迹象,也很容易留下痕迹。
这一遍摸排完之后,赵子称基本也做出了判断:虽然拿到了经书的人,有可能会把不要的经书烧掉,但这种情况的概率很小。
因为那些贼徒,未必会觉得把东西藏在家里有多大危险。贸然烧或者运出城扔掉,反而风险更大。
就算那些贼人不懂行,有少量尝试焚烧过,但只要发现这些御用的书特别难点着、点着了气味还刺鼻,那他们多半会收手,然后把剩下的继续窖藏起来,等风头过去。
所以只要能搜到这些书,案子也就能破了,这是最关键的物证。
“所以,这些书肯定还被那些贼人藏着,丢在家里,大部分还没来得及处置。他们肯定不会想到官府会嗅觉那么灵敏,所以他们会觉得继续藏着比非要处理掉更安全。
只要我们找到怀疑目标,突然搜查,能抄到这些赃物,那么一切也就解决了。”
赵子称最终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并且和杨志说了。
杨志觉得深以为然,也对赵公子的缜密愈加佩服了。
同时,杨志也很快意识到,剩下最关键的问题还没解决:“可惜,光是确信道藏还没毁坏,这也没用吧?该去哪里搜查、谁有嫌疑,这个最大的问题还没解决。”
你知道物证还在,但连嫌疑人也没有,又能如何?
赵子称也累了大半天了,当下只是拍了拍杨志的肩膀:“饭要一口一口吃,我们才花了半日,就能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已经是很不错的进展了。具体谁有嫌疑,该去哪里查抄,后面我会慢慢梳理的,别急。”
……
撂下这句话后,赵子称见天色已经彻底黑了,就跟杨志各奔东西。
第一天能有这点收获,他已经满足了。
赵子称便佩剑策马,缓缓回到慕容家的庄园。
这阵子,他已经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了,办案期间多借住几天也没人会反对。
慕容家的婢女早早就按小姐吩咐,备下了随时可以吃的温火宴。
几道菜都是可以一直在炉火上保温热着的,不怕煮过头。
赵子称一到,就可以立刻布菜用膳。
慕容妍听说他回来了,也不及换装,就穿着女装出来陪他坐一会儿。顺便关心案情,看看赵大哥有没有被官府刁难。
赵子称就把跟杨志说过的分析,又再说了一遍。然后说自己不急,后续数日会慢慢排查嫌疑之人,等有把握之后,再突击查抄,看看能不能人赃并获。
慕容妍怕他处理不好,被朱勔穿小鞋,便颇为关切:“现在还完全没有怀疑对象么?是不是大海捞针,太难找了?”
赵子称刚才确实还没有怀疑对象,不过辞别杨志、骑马回来的路上,他一直在有一搭没一搭地瞎想,思维很是发散。
所以这一路上,他又冒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
他想起自己前世看完《水浒》后、因为对方腊事迹的好奇,加上自己就是教历史的,所以又找了《续资治通鉴长编》和《大宋宣和遗事》里面相关的史料看过。
所以赵子称虽然不知道方腊手下有哪些小鱼小虾、基层文武,但反而是越高层的人,赵子称越熟悉。
因为越高级的贼头,才有可能史书留名被记下来。
从那些史书里,赵子称依稀记得,说方腊占了杭州等六州五十二县后,声势大振,以至于周边苏、湖和浙南等地,也都有拜火教人响应,或是等方腊的大军到时,约为内应开门献城。
《大宋宣和遗事》上说,“苏、湖有太湖贼石生、陆行为其支党,内应献城”,所以后来方腊的糜烂范围才那么大。
因为光靠历史上方腊自己的军队,根本打不了攻城战之类的高技术含量战争,很难攻破宋军坚城。
历来农民军要破坚城,关键就是靠内奸。方腊是这样,后来明末的张献忠就更是这样了。
现在赵子称虽然才接手这个案子半天,还没找到嫌疑人。
但他既然知道了历史书直接报的答案。哪怕石生、陆行之类的人,并不是此案的嫌疑人。但如果可以提前搂草打兔子,看看这些人有没有什么别的罪行、或是与贼寇勾结的行径。
那么顺带地打压一下这些未来的“方腊内应”,对于自己将来在苏、秀一带保住基本盘,抗击方腊,也是有好处的。
不过这么做,肯定也有问题,赵子称的良心让他不敢轻易做这种决定:这些人如今未必已经是恶人了,如果自己随意牵连无辜、牵连那些还没造反的人,那不成了诬陷了?甚至成了逼迫良民提前从贼?
自己还没找到证据,就上门去查抄,那跟朱勔还有什么区别?
自己是要拯救天下苍生免于胡虏屠刀的,必须行得正坐得直,经得起历史的推敲。
所以,刚才心中的那个念头,只是略一升起,就被赵子称自己否定了。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做人还是要有原则的。
不过此刻,被慕容妍这么关心,赵子称又想到了一点:自己何不利用慕容家已经在姑苏定居数十年、对姑苏周边的江湖非常了解的优势,假意问问认不认识“石生、陆行”之类的江湖人呢?
如果慕容妍知道,还能大致说出对方身份,自己就可以先摸排一下。
要是对方已经有什么明显的劣迹了,自己重点盯防一下那些人,那也说得过去。
想到这儿,赵子称整理了一下语言,清了清嗓子,假意问道:
“虽然还没什么证据,但也稍稍有点头绪,今日抓到了一个当日沉船上的水手,他供述说他是受一个姓石的和一个姓陆的豪客指使,去为段明做事。
贤妹在姑苏多年,有没有听说过本地有什么姓石的富商,或是豪强,或是江湖人称石生的……反正没有更多线索,只知道姓石,我也是随口一说。”
所谓的“从抓获的水手口中撬出的供词”,当然是赵子称随口瞎编的,是搪塞慕容妍的借口。
他实际上的情报来源,当然是前世看过的历史书了。
慕容妍却没有怀疑,当下想了一会儿,又让婢女去找来邓岳、问了几句,随后才回来向赵子称汇报:
“本县确实有一户豪强,也跟我们一样在城西有庄子,其主就姓石名生,明面上是一群渔户的首脑,实际上也走水路贩卖私盐敛点财。不过前些年,他们就投靠朱勔了,帮着朱勔缉拿其他转移家财的逃亡富户,朱勔见他可用,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赵子称听了,直接差点儿就一口酒喷了出来。
他还以为《大宋宣和遗事》上写的“石生”是一种尊称、应该是一个姓石的、苏州籍的书生或者士绅。
谁知对方这么干脆的么,直接就姓石名生。
早知道自己一早就该问问慕容妍有没有听说过这号人物。
既然对方已经是朱勔的走狗了,赵子称查一查对方也就没那么大心理负担了。
至于那个姓陆的,慕容妍和邓岳也都表示不熟。赵子称想了想,有可能史书上的“太湖贼陆行”就不是本县的,毕竟太湖那么大,周边有好多县。也可能是眼下对方还没作恶从贼,一时不知道也不奇怪。
明天就先盯着那个姓石的查一查,不管他是不是本案的作案人,如果能查掉一个未来的方腊内应,总归是没坏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