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锁钟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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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断线

暴雨中的玻璃囚笼

上海的暴雨像一场蓄谋已久的复仇。

下午三点十七分,林夏站在宏远资本37层的落地窗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玻璃上的冷凝水。那些水珠顺着她的指纹蜿蜒而下,将陆家嘴的天际线切割成扭曲的万花筒。对面平安金融中心的LED巨幕上,比特币价格正在表演高空跳水,猩红的数字每跳动一次,楼下证券交易所门口就多一把被踩碎的伞。

“林经理,王总让您去一趟。”实习生小赵的声音甜得发腻,仿佛喉咙里含着一颗即将融化的太妃糖。她递文件夹时小拇指微微颤抖,甲片上镶的水钻在顶灯下闪成细碎的星芒——那是林夏上周推掉的某家珠宝品牌联名款,此刻却像某种无声的嘲讽。

电梯镜面映出她深灰色套装的倒影,像一具被熨烫妥帖的标本。耳垂上的珍珠泛着微弱的光,父亲化疗后浮肿的手在记忆里晃动:“夏夏戴上这个,就像电视里的大律师。”监护仪的滴答声穿透视频通话的电流,与此刻电梯下坠的嗡鸣重叠。她突然按住开门键,在数字跳到25层时冲进消防通道。

辞退信与蝴蝶标本

雪松香薰的气味像一条冰冷的蛇,顺着王启明的定制西装游进空气。

他正用麂皮擦拭一枚琥珀镇纸,树脂中封印的远古蜉蝣舒展着膜翅,仿佛下一秒就要冲破亿万年的囚笼。“小林啊,风控部的核心价值是什么?”烟灰色领带随他的动作泛起涟漪,露出内侧绣着的拉丁文:MEMENTO MORI。

林夏的视线钉在蜉蝣翅脉的纹路上。三个月前的城北旧改项目启动会上,这双手曾热切地将文件推到她面前:“你是同济建筑系的高材生,该让那些老古董看看什么是现代化风险评估。”此刻同一条舌头上滚出的却是淬毒的词句:“你坚持标注‘拆迁补偿条款缺失’,让公司损失了三个亿的政府补贴。”

她的指甲掐进掌心。父亲从脚手架上坠落那晚,急救车蓝光里也有这样一只白粉蝶,被车轮碾碎的翅膀像两片透明的讣告。

暴雨里的困兽

纸箱轻得像具空壳。

七年时光压缩成一盆蔫头耷脑的绿萝、五本卷边的《建筑安全规范》,以及抽屉深处褪色的全家福。十四岁的她穿着洗白的校服,父亲冲着镜头挥舞新考的焊工证,母亲裙摆被江风掀起一角,露出小腿上蜿蜒的玫瑰斑——那是乳腺癌骨转移的前兆。

“咱们家三个姓林的,还怕打不赢一个癌字?”父亲当年举着诊断书大笑,仿佛手里攥着的是彩票。此刻雨帘外的陆家嘴正在融化,国金中心的尖顶化作一滩金色颜料,顺着玻璃幕墙流向她脚边。手机在口袋里第六次震动,医院号码在屏幕上跳动成催命符。

保安老张的黑伞突兀地横进视野。“王总说……您的门禁卡失效了。”他盯着她怀里的绿萝,叶片上某次加班时溅到的拿铁渍,此刻像一块溃烂的疮。

便利店的三明治哲学

全家便利店的冷藏柜嗡嗡作响,像是某种濒死的喘息。

林夏咬下冷硬的金枪鱼三明治时,突然想起去年跨年夜。父亲抱着保温桶在写字楼下被保安驱赶,饺子汤汁在雪地里洇出油花。“我闺女是这里的金领!”他涨红的脸与此刻电子屏上的基金经理重叠,后者正用手术刀般的语调分析K线图:“当断则断,割肉是为了更好的重生。”

手机震动的刹那,她几乎捏碎三明治。陌生号码的短信如毒蛛垂丝:

“想翻盘吗?明晚十点,愚园路141号。”

附件照片里的钟楼刺破浓雾,爬山虎在砖缝间织成绿色的血管。这是父亲生前最后修缮的圣约翰钟楼,三年前因“结构性坍塌风险”被铁链封锁。而此刻照片右下角隐约可见半页工程日志——那是父亲的字迹,最后一笔拖出长长的血痕。

病房里的时间琥珀

肿瘤科走廊永远浸泡在消毒水与绝望发酵的酸味里。

林夏将绿萝搁在窗台时,父亲正盯着《动物世界》。角马群在马拉河畔拥挤成蠕动的肉毯,鳄鱼破水而出的瞬间,解說员的声音温柔得残忍:“每一次渡河都是基因彩票,弱者注定成为生态链的润滑剂。”

“夏夏你看,像不像你那个股票走势图?”父亲指着被拖入水中的幼崽大笑,化疗泵随着胸腔震动发出咔嗒声。林夏低头削苹果,刀刃精确地剥离果皮,如同剥离那些ICU账单上不断增殖的零。

护工刘姨在门外比划手势。缴费单夹着病危通知书,医生龙飞凤舞的字迹爬满纸页:“PD-1抑制剂治疗约需82万元”。走廊尽头的自动贩售机蓝光幽微,百事可乐与依云水并肩而立,像现代社会精心设计的阶级刻度表。

地铁末班车的镜中幻影

二号线隧道深处传来鬼魂般的风声。

林夏凝视着车窗上重叠的倒影:穿Prada套装的自己正被护工服、清洁车和卖花竹篮吞噬。手机亮起,猎头的消息带着香水味弹出:“星辉地产急招风控总监,年薪75万+股权激励”。上周茶水间的窃语突然在耳畔复活:“他们的海砂混凝土能让利润率涨15%……那些肾结石患者?不过是商业必要的润滑成本。”

钟楼照片在相册里泛着磷火般的幽光。父亲坠楼前夜的电话中,背景音里沪语争吵如刀片刮擦耳膜:“伊拉要拆承重墙!要出人命的!”而她正在为某份并购协议焦头烂额,敷衍的“明天再说”成了永久的债务。

地铁突然急刹。灯光明灭间,车窗映出戴金丝眼镜的男人,正将标有“绝密”的文件喂入碎纸机。她转身时只看到公益广告在晃动:“警惕杀猪盘——你永远不知道屏幕后是谁。”

失眠者的数据沼泽

凌晨三点的电脑屏将墙皮照成尸青色。

林夏蜷缩在二手转椅上,脚边堆满打印的工程图纸。三年前的新闻快讯像一具被剔净的鱼骨:“圣约翰钟楼因突发结构险情无限期封闭”。某个隐秘论坛里,标题为“实名举报宏远资本”的帖子只剩404幽灵,发帖人“电焊工老林”的头像是一簇焊接火花。

父亲的工作笔记在台灯下摊开,最后几页用颤抖的笔触画满钟楼剖面图。某个钢梁节点被红笔反复圈划:“铆钉规格不符GB/T1228-2006标准,焊缝气泡率达27%(详见照片)”。但对应的照片不翼而飞,相册里只余泛黄的胶渍,像一道陈年伤疤。

垃圾车压缩废品的闷响撕开夜幕。她抓起外套冲出房门,背包里防狼喷雾的贴纸已斑驳成抽象画——那是母亲葬礼后父亲塞给她的,瓶底还刻着歪扭的“平安”。

夜探废墟的蝴蝶效应

愚园路的梧桐在雨中翻卷,叶片背面泛着尸斑般的褐黄。

141号铁门被锈蚀成血痂的颜色,爬山虎绞碎的门牌只剩半个“4”。手机电筒劈开黑暗的刹那,蓝蝶群从荒草丛中炸开,翅尖的金属冷光让她想起父亲焊接时的飞溅物。这些本该栖居热带雨林的闪蝶,此刻却像亡灵引路的磷火。

钟楼深处传来齿轮咬合的呻吟。

她僵在原地。三年前的官方报告白纸黑字:“所有机械传动装置已拆除”。有碎砖从高空坠落,断面露出半页烧焦的采购单——宏远资本订购的Q235钢材,与父亲标注的缺陷铆钉属于同一批次。

手机突然震动,新短信的提示音模仿教堂钟声:

“你比约定早来了23小时。”

雾起时刻的莫比乌斯环

林夏转身时,柏油路正在被浓雾吞噬。

愚园路的梧桐、便利店招牌乃至月光都溶解成乳白色的混沌,唯有钟楼如黑色獠牙刺破天际。铁门在身后无声洞开,铁锈味裹挟着线香的气息涌来,父亲哼唱的《白蛇传》飘荡在雾中:“西湖山水还依旧,憔悴难对满眼秋……”

螺旋阶梯的每一级都铭刻着历史节点:1997年香港回归钟、2008年汶川悼亡钟、2020年抗疫纪念钟……在2019年的台阶上,她踢到个生锈的保险扣——与父亲坠落时断裂的那个同一型号,编号尾数都是17。

顶层大厅轰然亮起。十二把高背椅围成圆阵,青铜天平左侧堆着金砖,右侧托盘盛满带血的智齿。唐装老者从阴影中浮现,烟斗火星明灭如窥视之眼:

“林小姐,欢迎来到因果局。”

他撩起袖口擦拭天平,宏远资本的LOGO文身在皮肤上蠕动,宛如活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