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鸠占(三)
5
直至晌午时分,那靠着安神汤药定着神的贾云琼才悠悠转醒。
赵玉卿才刚回来,就听得里头乒乒乓乓一阵响动,推门而入,便见雀儿正哭着死死抱住贾云琼不放,而贾云琼披头散发,在雀儿怀里挣扎着,要去捡落在地上的剪子,意图自戕。
一见赵玉卿才回来,雀儿哭着将怨气撒在她身上,“你怎么才回来!这种时候,你不守着姑娘,你去哪了?!快来帮忙,姑娘,姑娘她想不开,我快拦不住姑娘了……”
眼见着贾云琼就要挣脱雀儿,夺下那剪子,赵玉卿微微皱眉,俯身凌空便扣住了贾云琼的手腕,随即空出另一只手,夺下落在一旁的剪子。
贾云琼抬头见连赵玉卿也拦着自己,终于无力地哭出了声,到了这会儿,她才第一次往外掉眼泪,“为何连你也拦着我?我如今这样,还有什么好活着的?”
赵玉卿反问她:“姑娘为何不能好好活着?”
贾云琼没料到赵玉卿会这么问,愣了一愣,脸色苍白,“哥哥为何要那样对我?!我被自己的哥哥,被自己的哥哥……你让我从今往后,有什么颜面活在这世上?况且,哥哥死了……哥哥为什么要抛下我?!”
“难道姑娘不想为公子报仇吗?”赵玉卿的声音,清清冷冷,却又充满了力量,“难道姑娘,真的相信,你哥哥,会对你做出那种事吗?”
赵玉卿语出惊人,将贾云琼和雀儿都吓住了,还是雀儿先反应过来,赶忙将房门关上,回头朝她压低了声音,“你的意思是,有人加害大公子?玉儿,此事没有证据,可不能胡说?”
话是这么说,但很显然,从贾云琼和雀儿的反应看,她们对赵玉卿的话已经信了七八分。
见贾云琼已经静了下来,赵玉卿方才低声缓缓道:“我在大公子院里,发现了一包药,那包药,便是证据。”
贾云琼身形一颤,“有毒?”
赵玉卿摇了摇头,“无毒。”
贾云琼的眼底显见的失望,不明白赵玉卿到底是什么意思。
“总而言之,凶手另有其人。”赵玉卿言简意赅道:“还请姑娘振作,给我几天时间。”
6
从贾云琼那出来,赵玉卿决心夜探灵堂。
贾府的动作很快,已经着人支起灵堂,只待停灵七日后便封棺下葬。
贾大公子尚未娶妻,只几个女使兼通房守着灵前,白日里人多时,便跪着哭哭做样子,夜里无人就懒散了,轮着守夜,时不时还借着解手离开许久才回来。
赵玉卿踏入灵堂,只面无表情地灵前微微低头,喃喃自语了一句:“得罪了。”
说罢,赵玉卿便径直绕到棺侧,略微用力,便将棺盖推开半截,随即将手探向了棺内的死者,她的眉间微微皱起,表情严肃,几番拨弄后,赵玉卿的动作才一顿,眉宇一松,似有什么想不通的地方,已豁然开朗。
“夜里可真冷,好不容易停了雨,怎么不见暖和呢……”
听着有人说话的动静朝这靠近,估摸着是守夜的女使回来了,赵玉卿当即收了手,黑暗中,身形一潜,便悄无声息地出了这间灵堂,隐入夜色中。
出了灵堂,赵玉卿心中似还有顾虑,决心再探大公子所居住的宅院。
才刚踏入其中,便听得身后有风声传来,想来是她夜探灵堂时就引起某些人的注意了,一直紧随其后,直至此地无人,才动手。
赵玉卿条件反射的一个偏头,一支袖里短箭便堪堪从赵玉卿的耳畔擦过,钉在了前方的树干里,入木一寸。
这是意图将她灭口。
赵玉卿避过那短箭后,便回身朝着发袖里箭之人看去,对方身着夜行衣,黑布掩面。
大概没料到赵玉卿的身手了得,竟能避过偷袭,还能如此从容地回头探究是谁朝她的动的手,不是个善茬,对方见机欲退,冷不丁地却见赵玉卿这面瘫脸居然笑了一笑……
很显然,府中都知赵玉卿此人不爱笑,如今她这么一笑,反倒将对方惊得愣了一愣,被吓到了一般,回过神来正要撤退,忽听得赵玉卿的声音清清冷冷斩钉截铁道:“我知道你只是帮凶,少不得有几分身不由己。”
这话,果然令对方的身形略微迟缓,回过神来,察觉自己的思绪受赵玉卿干扰,顿时恼羞成怒,正待要再动手,忽见赵玉卿手法利落地往自己腰间一摸,这手法,仿佛要祭出什么暗器似的。
赵玉卿自己也着实愣了愣,她只不过见对方要动手,本能地便探向自己的腰间,动作娴熟利落,全然是下意识的一个动作,丝毫不拖泥带水。
仿佛此处应该有什么东西才对,但掌心一摸,却是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摸到。
对方却好似被她这个动作唬住了一般,警惕满满,一动不敢动,仿佛随时等着应变她的瞬间爆发。
赵玉卿沉吟了片刻,反过来安慰对方,“你别怕,我这里什么也没有……”
不怕才有鬼!
没有为什么要做这个动作!
见对方行事如此谨慎,防范大于攻势,好似比之赵玉卿有着更多的顾忌,赵玉卿的视线若有所思地下滑,落在了黑衣人的肚子上,自言自语般嘀咕着:“难道是真怀了?”
见自己的身份暴露,身着黑衣、黑布蒙面的杏儿果然下意识地双手护住腹部,盯着赵玉卿的目光变得越发警惕起来,是琢磨不透她到底想干什么。
这小动作,反而让赵玉卿确定杏儿的确是怀有身孕,她点了点头,又自言自语一般轻叹道:“那就好。”
那就好???
杏儿眼底浮现一阵迷茫,紧接着,又听得赵玉卿一脸认真地看着她,面无表情地吐出几个字眼,“要好好保护肚子,别剧烈运动。”
赵玉卿面不改色地说出这番话,着实让人捉摸不透,只让人觉得……带着深深的警告和威胁的意味。
杏儿眼底除却警惕之外,明显更多了几分恐惧和忌惮,尤其在提及腹中的孩子时,杏儿看向赵玉卿的眼神越发怨恨,仿佛对方真的要对她腹中的孩子不利似的。
杏儿似乎不想再冒险和赵玉卿多待片刻,恨恨地盯了她一眼,便迅速地跃上了院墙,撤离此地。
这会儿,反倒留下赵玉卿一脸的迷茫了,她似乎……什么也没做,只是好心地提醒了一句罢了。
7
贾府出了这样的丑闻,丧事也办得极为低调。
吊唁这日,贾府虽办事低调,但到底是一方富庶,生意场上有来往的,都派人来吊唁了,就连贾府所在建州建安县的县爷都亲自来为大公子上了一炷香。
上罢了香,县爷又与贾夫人寒暄了几句,“自古女子当家本就不易,贾夫人更是万中无一的女中豪杰。发生了这事……还望贾夫人千万保重身子,节哀。”
“多谢县爷……”说着,贾夫人又要抹眼泪,“我送县爷出去吧。”
贾夫人正要将县爷送出灵堂,忽被人挡了去路,抬头一看来人,也不知她是打哪回来的,风尘仆仆,贾夫人当即皱起眉头,训斥道:“今日是什么日子,你不好生照料你家姑娘,在这堵住去路,成何体统?”
这话是训赵玉卿的,赵玉卿却只是面不改色,只波澜不惊地看了眼贾夫人,又看了眼大堂中央的灵位,“行凶者,与杀害嫁祸大公子者,另有其人。凶手未捉拿归案,夫人何必急着给大公子下葬?”
那县爷闻言,面色一凝,当即屏退左右和不相干人等,正色看向赵玉卿道:“本县乃一县之长,若有冤情,贾府为何不报?小姑娘既说此案有内情,不妨说来听听。”
贾夫人欲言又止,却让县爷一个眼神给堵了回去,“怎么,有冤不报,难道是怕本县不能主持公道不成?”
贾夫人只能低眉顺眼,“民妇不敢……但这丫头说大公子是被加害,实乃口出狂言,方大夫德高望重,当日已请方大夫核验,确认我儿乃吊死无疑。”
“此事……实在关系贾府声誉,因而不敢声张,况且……此事有琼儿作证,大公子若不是清醒后自责无比,上吊自尽,彼时那柴房大门紧锁,再无人能进出,难道我儿还是琼儿一弱女子能加害的不成?”
那县爷这才看向赵玉卿,“你且说说,是怎么回事。”
“若是大姑娘被杏儿骗入柴房困于其中之前,大公子就已经被害,藏于柴房中呢?”赵玉卿冷笑了一声,目光淡定地看着贾夫人。
贾夫人果然面色微变,“怎么可能?若是当日大公子已被加害,吊死在那,琼儿怎么可能一无所知?更何况,那日琼儿遭遇了什么,你不是不知道……”
“大公子久病,病则发狂,就是事发那日白天,大公子也发了病,打骂女使,致使女使伤痕累累哭着跑出,只需一问府上的人便知。”
“说得好。”
赵玉卿嘴里说的虽是夸赞之言,面上却半点情绪起伏也没有,莫名地让人心底犯怵,不知她打的究竟是哪张牌。
只见赵玉卿自袖中取出一物,乃是一包药,丢于贾夫人跟前,“此为榉树皮叶。榉树皮叶入药,可使表皮染成青紫色,似皮下出血,还能腐蚀皮肤。”
“但切开皮肤无凝血状1,若用它伪造虐打伤痕,便可以假乱真。此物,正是大公子院中杏儿姑娘住处搜出。”
“如此一来,当日杏儿姑娘为何要伪作伤痕,演一出被大公子虐打的戏码给众人看,便值得推敲了。想来,是为了伪造大公子彼时还活着的假象,实则……”
“大公子早已遇害,藏尸于柴房。杏儿的证言,便更是一字不可信了,那柴房是不是被封锁,谁知道呢?也许中途早放了歹人出逃呢?”
“你的意思是,杏儿勾结歹人,加害琼儿,反将罪名推至大公子头上,伪造大公子自责自尽?”
贾夫人面露诧异,“可方大夫却说,大公子确是吊死无疑,身上并无其他外伤,这又怎么说?难道方大夫也与杏儿勾结?”
“况且若大公子早被藏尸其中,好端端一个人吊在那,为何琼儿进入时,却并未发现?莫不是琼儿也撒谎了?”
赵玉卿连眼皮子都没抬,“方大夫毕竟是大夫,不是仵作。我已验过大公子尸体,脖子勒痕呈白色,无血痕,可见是死后勒出的痕迹,死因自然也并非吊死。”
“出事时,大公子身上着的是袄衣,试问堂堂贾府嫡子,身上怎么会着走线如此粗糙的衣物?明显是让人开了线后又粗略逢上的。”
“初时我还觉得困惑,直到昨夜再探公子院中,那袄衣走线虽粗糙,但结线手法却与杏儿姑娘的绣物如出一辙,方才豁然开朗。”
“若是有人在大公子袄衣内藏了冰,即使大公子早已死去多日,也可延缓尸身发臭,想必此事与杏儿脱不了干系。”
“且那日大雨滂沱,柴房年久失修,外面下小雨,里面下大雨,就是冰融化滴水,姑娘也未必能察觉异样。至于姑娘未能发现吊死的尸体,那是因为……彼时大公子根本并非吊在那,而是让人横尸梁上了。”
“荒唐!”贾夫人大喝出声。
赵玉卿也不恼,“当然,就算大公子当日身上衣物针脚粗糙,也只是我的猜测,就算内里真藏了冰,也早化没了,无迹可寻。”
贾夫人面色一缓,没等她缓一口气,忽又听得赵玉卿道:“但这不代表……大公子死后就不会说话了。”
贾夫人的面色又是一变,就连县爷都微变了脸色,站得离棺材远了些,生怕躺在里头的贾大公子尸变。
赵玉卿这才朝着县爷拱了拱手,“只需大人着人看看大公子的尸身便知。”
县爷闻言,果然要命人开馆,赵玉卿却眼也不抬,“倒也不必,昨夜我早已看过大公子的尸身……”
这话一出,贾夫人当即呵斥出声:“你竟……亵渎我儿遗体……”
赵玉卿理都没理她,“死者颈后、背上皆有淡红色尸斑,死者死后仰卧停放,血液因此下坠才凝聚而成。一般死后一至两个时辰便可出现些许尸斑,六个时辰可达到最密集,若是十二个时辰后,便不再新增了。”
“由此断定,大公子早就死了,让人横置于梁上,待冰雪化尽失衡,大公子自然就滑落坠下,成吊尸状。而有心人,则是利用了大姑娘,做这个证人,实则为掩盖凶手罪行罢了。”
贾夫人明显已经慌了神,“可方大夫……”
赵玉卿直接打断了贾夫人的话,冷不丁上前一步,眼皮子一抬,眼神冷飕飕地盯着贾夫人。
贾夫人被她这么一盯,竟是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赵玉卿则二话不说,死死扣住了贾夫人的手,将她那只受过灼伤的手公之于众。
“经火烧过的钉子钉进头骨内,这类死伤隐蔽,血不流出,也看不到伤痕2。我说了,方大夫到底不是仵作,夫人何必诱导一个德高望重的老人为你作证?”
“反倒是夫人,这双手灼伤得恰是时候,如此巧合?杏儿纵然脱不了干系,可这幕后,只怕另有主谋。”
赵玉卿冷笑了一声,“听闻当年贾老爷也是同样的死法,既然贴身女使可以满口谎言,试问,要如何让一个正常人,去证明自己不是疯子?”
“想必这招,夫人已经用过不止一次了,分外娴熟,只需看贾家父子死后,谁获益最大,谁的嫌疑也就越大。”
贾夫人一时慌乱无神,只能紧紧抓着县爷的袖子,“大人休要听一个丫头胡言……”
“是不是胡言,只需以夫人为线索,好好查一查账目往来。另外……杏儿有孕,大公子未曾发狂,这孩子也必然不是大公子的,只需将杏儿严加拷问,再不济,等这孩子生下来,就能知道,夫人的同谋是谁了。”
贾夫人脱口而出:“杏儿早就跑了!”
话一出口,贾夫人就后悔了,试问,若不是她这个当家主母授意,一个本该被她下令严加看管的罪奴,怎么能说跑就跑呢?
“她跑不了。”赵玉卿说这话时,自信满满,斩钉截铁,眼底,似有一团火苗,“欺辱大姑娘的人,也跑不了。”
此刻贾夫人的脸色苍白,竟是一时拿不定主意,赵玉卿一出现,坏了她的事。
“证据确凿……”县爷终于脸色一沉,甩开了贾夫人抓着他袖子的手,“兹事体大,来啊,把相关人等,带回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