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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县丞王纯年

日头偏西时,马蹄声裹着铜锣响碾进村口。

八名衙役分列两排,水火棍在青石板上磕出火星子。

王纯年骑着头杂毛骡子,乌纱帽下渗出油汗,绯色官服领口浸出圈盐霜。

“刁民闹事,藐视王法!”

他骡背上抖开卷泛黄的河渠图,两个村老刚凑近要辩,就被衙役踹跪在晒裂的土坷垃上。

高杰瞧见王县丞的皂靴尖上沾着泥,分明是路上故意踩过牛粪堆。

王纯年摇着折扇踱到水闸前,扇骨突然戳向三叔公喉头:

“洪武二十年的契书,写的是高李两村轮灌,”尾音拖得老长,

折扇啪地转向李老四,

“昨儿该是李家放水?”

两拨人顿时炸了锅。

李家人指天发誓说轮到高家,高家后生赌咒该是李家。

王纯年眯眼听着,折扇尖蘸了朱砂,在河渠图上勾勾画画。

衙役们的水囊故意松了口,清水滴在滚烫石板上,滋出白烟。

“都给我锁了!”

他突然摔了朱砂笔。

铁链声哗啦作响,三叔公和李老四的脖子同时套上枷板。

孙大夫的犀角杯被衙役夺了去,在药箱上磕出个豁口。

祠堂前的空地上,两村人像被晒蔫的稻穗般耷拉着脑袋。

王县丞的惊堂木拍在供桌上,震得香炉灰簌簌直落:

“聚众械斗,各罚十石米!”

李村的人突然指向后山:“大人明鉴!高家村私截山泉!”

高杰心里咯噔一下,那眼泉是父亲带着猎户们挖了三天三夜才找到的。

王县丞的三角眼眯成缝,翡翠扳指转得飞快:

“既是山泉,就该充公。”

衙役的铁链哗啦啦缠上水闸,高杰看见父亲的后背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五更天,村口老井突然传出喧哗。高杰赶到时,见高虎爹正拽着麻绳往井里探,井壁青苔上赫然留着新鲜凿痕。李村的人举着火把围在井边,官差的铜锣在晨雾里闪着寒光。

“私挖水井,罪加一等!”王县丞的轿帘沾着露水,声音却比井水还冷。

高虎爹的麻绳突然绷紧,井底传来闷响。

几个汉子慌忙拉绳,拽上来的木桶里除了淤泥,竟还有半截生锈的箭镞。高杰认得那纹路,分明是去年祭祖时,父亲射中野猪的那支箭。

“大人容禀,”父亲突然开口,“这井是野猪拱出来的,我等不过清淤。”

王县丞的翡翠扳指顿在井沿,晨光里突然传来山雀清啼,

翡翠扳指在旱风里泛着油光,那是用十七张狐皮换的通行费。

雪球不知何时蹲在祠堂屋顶,爪下按着只扑腾的竹鼠。

那鼠尾缠着褪色的红绳,正是李村人系在水闸上的标记。

两村耆老跪在晒裂的夯土场上,

县丞穿着半旧鹭鸶补服,紧绷的肩头都松了几分。

“取洪武二十年的鱼鳞册来。”

他声音温吞,指尖在案几上敲出雨打芭蕉的节奏。

师爷展开泛黄图卷时,他忽然倾身咳喘,袖口扫落茶盏,惊得李老四膝行两步扶住杯托。

“老父母当心身子。”

高家三叔公刚开口,就被王纯年抬手止住。

他捏着帕子轻拭嘴角,帕角绣着褪色的青竹,线头已有些松散:

“天时不正,连累百姓受苦。”

衙役抬来的水漏刻着前朝年号,铜壶嘴的滴水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王纯年执朱笔在图卷游走,笔尖悬在闸口处忽然顿住:

“按祖制,寅时三刻该开闸放水。”他抬眼扫过人群,见几个后生喉结滚动,

“只是如今河枯井涸,”

话尾化作叹息散在热浪里。

李家人刚要争辩,忽见师爷袖中滑出枚铜钥匙,正落在高家递状纸的后生脚边。

那钥匙沾着新鲜泥印,分明是昨夜才从县衙库房取出的闸门钥。

“本官倒有个计较。”王纯年从袖中摸出串菩提子,指尖捻过十八罗汉雕纹,

“在河心埋下分水石,刻两村丁口数目。”

他说话时目光掠过三叔公腰间的玉烟嘴,那是李家当铺流出来的货色。

衙役抬来青石板的刹那,两村人瞳孔都缩了缩,

石面早用石灰水勾了浅痕,墨迹未干处尚能嗅到县衙特供松烟墨的香气。

王纯年握着铁凿轻敲石面,凿柄包浆裹着二十年官场沉浮:

“今日当众刻字,以昭公允。”

铁凿声伴着蝉鸣起落,石屑纷飞中“高家”二字略深半厘。

李老四盯着石上逐渐成形的丁口数,突然瞥见师爷靴面上沾着自家祠堂的香灰,嘴角抽了抽终是咽下话头。

分水石入土那刻,王纯年亲手往石缝填了把糯米浆。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恰巧横贯两村地界。

他转身时“不慎”踢翻量水斗,铜斗滚到高杰脚边,内壁新錾的暗痕在暮色中泛着水光,那是多给高家半瓢水的刻度。

王纯年撩袍蹲下时,腰间的鱼袋穗子正垂在分水石“李”字最后一捺。

他食指抹过未干的朱砂,就势在石缝处画了道弧,恰似北斗柄指高家地界。

暮风卷起官袍下摆,露出半截磨毛的靴帮,沾着两村田埂的混色土。

“取丈绳来。”他嗓音裹着痰音,像是被旱烟熏哑的。

衙役抖开麻绳那刻,高杰瞧见绳结处缠着几根青丝,分明是师爷今晨在县衙后堂梳头时落下的。

麻绳贴着分水石拉直,王纯年突然咳嗽着踉跄半步,靴跟碾过绳尾。

李家人伸长的脖子顿时僵住,

那绳痕正卡在李家丁口数的“七”字腰眼,生生将应得水量削去半成。

三叔公的烟杆在袖中抖了抖,终是没敢叩响青石板。

“引水。”

王纯年背身负手,望着干涸河道。

衙役抬来的水车轱辘缺了三根辐条,转动时吱呀声盖过闸门启钥的轻响。

混着泥沙的水流漫过刻石,朱砂字遇水晕染,“高”字的横勾悄然涨宽半厘。

李老四突然扑到渠边舀水,木瓢在石上磕出火星。

王纯年不疾不徐踱近,皂靴尖抵住他颤抖的手腕:

“李翁仔细,这初灌之水最是金贵。”

说着接过木瓢,将混着朱砂的水泼向空中。残阳穿过水幕,在龟裂的河床上映出道转瞬即逝的虹。

两村人屏息看着首道细流蜿蜒分岔。

高家渠口的菖蒲突然抖了抖枯叶,李家人揉着眼凑近,却见王纯年的影子正笼住自家渠眼。

待日头彻底沉入西山,新刻的分水石已沐在阴影里,唯有“高”字那一横还沾着点残光。

星光点点,官差的马车载着米粮走了。

高杰看着枯井旁散落的箭镞,父亲拎着空米袋经过,粗糙的掌心在他肩头重重一按。

回家的路上,大伯和父亲轻声说道,

“王二却也是知恩图报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