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章 在这个樱花盛开的四月末
好久不见,你会不会忽然的出现?
不得不说,风间凌人自认为是有幽默感的,至少能把他自己给逗笑。
听到对方传达过来的意念,他莫名这么想到,随后便开始回复,当然,没有说话,用的依旧是意念传达:
“好久不见,樱合。”
其实也没多久,无非就是二十年,在风间凌人一千年的生涯里,这充其量也就是打个盹的时间——虽然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睡着过了。
“我当年说过,一定会找到您生前躯体的线索,现在算是实现承诺了。”
“你知道我会在三年后来到九条家?”
“不知道,但我就是这么感觉,您不是说,所有的别离,都是为了最后的见面吗?”
风间凌人回复道:“确实有道理。”
双方沉默良久,或许也没那么久,至少在风间凌人看来。
不过,樱合的声音还是再度传达了过来:
“师傅,我在病床上的样子,是不是很难看?”
“没有的事。”风间凌人应道,瞥了一眼病床上的樱合,嘴角微微扬起,
“看来我弟子在九条家的日子还算不错,哪怕在病床上,人家也给你收拾得干干净净的。”
“那您就不要迁怒于信太了,他没有坏心思,普通人不理解这些,只以为能让我吊着命就是好事,却不知道这样下去,我将会承担什么后果。”
风间凌人知道她说的信太,便是九条家这位老爷子,微微点头之后,还想要问些什么,但樱合琉璃仿佛预知了他的问题,意识立刻便传达了过来:
“吊坠是我三年前得癌症时,一个自称‘天赌斋’组织里的术师送来的。”
风间凌人若有所思,回复道:“我知道了。”
“师傅,我就要……”
“我不想听这种话。”风间凌人道。
风间凌人极其讨厌这种别离,要是再不能见,那最好不要说再见。
如果可以一直对话,风间凌人大可以与樱合琉璃聊上几个小时,毕竟一别二十年,他也有不少故事能与她说。
但她没时间了。
……
于是,风间凌人收回意识,抬手散去了控制住九条老爷子的灵力,随后对其说道:“您还是冷静点。”
然而,他说的话似乎没什么用,后者一感觉到自己浑身压力尽散,不知道从身上哪里,立刻就拿出一把匕首,看样子是要和风间凌人拼命。
“哐当——”
早苗子一直在关注着场间的情况,她虽然不明白自己老板到底在做什么,但少女可见不得有人拿出凶器。
在九条老爷子拿出匕首时,她便上前两步,一掌击在了对方手腕处,匕首飞起又落下,被少女踩到了脚下。
“您冷静点。”
此刻的她,也只能说出这话,无论发生什么事,总不应该闹出人命。
“我冷静什么!?”九条老爷子很是愤怒,作势就要冲上来拼命。
“父亲,您等等,和我解释一下好吗?”
九条野总算是反应过来,奔到自己父亲身旁,拉住了他的肩膀。
“这个男人!!”九条老爷子指着风间凌人,愤怒骂道,“他夺走了你母亲生的希望!赶紧,赶紧从他身上抢回那个吊坠!”
“风间大师?”九条野转头看向了风间凌人,想要问个原因。
后者沉默片刻,将其从手里拿了出来:“没用的,这东西并没有那种治病的功能。”
他这话不是作假,这玩意只不过是风间凌人生前的部分躯体,如果带在身边就可以长生不老,那他岂不是金蝉子转世?
“你也冷静一下,而且我相信,三年前樱合找到这东西的时候,肯定就说过,有一天我会来取走它。”
“……”九条老爷子听到这话,稍微消了点气,毕竟风间凌人说的确实是真话。
这也是他不能理解的一点,明明这东西是妻子唯一能够活命的最后保险,为什么当年琉璃子要说等一个叫做风间凌人的男人来家里,就把吊坠交给他。
实际上,从风间凌人拿到那黑骨吊坠开始,九条老爷子已经没再冲动,他是知道一些内情的,只要这位拿走自己妻子的保命物,那琉璃子就一定会死。
这是难以逆转的局面。
“给我。”
听到这话,风间凌人将吊坠递了出去,既然人家想要试试,他也无所谓。
九条老爷子拿过吊坠,立刻跑到了自己妻子身边,将其放到对方身上,然而,并没有奇异的情况出现。
“为什么?为什么没用?”
说话间,他的眼角已经止不住酸涩,无数泪水冒出,滴落在床单上。
九条野也差不多明白了情况,却没有和风间凌人争执,而是跪坐到了自己母亲的床边,看着父亲泪流满面,不知该说些什么。
……
“老板。”
“怎么了?”风间凌人问道。
“他说的都是真的?只要你拿走那个吊坠,病床上的那位就会死?”
风间凌人点了点头,表示就是这么个情况。
少女抬起头来,仔细看着他的侧脸,沉默了好一会,终于按捺不住,开口问道:“为什么?”
她当然不是问为什么拿了吊坠对方就会死,自开始跟着风间凌人学习术法,这行内许多奥妙,早苗子已经有所体会。
虽然没听说过什么东西可以让人保住生机,但想来也有可能。
早苗子问的‘为什么’,是问风间凌人,为什么要让对方死。
她和风间凌人认识已经有半年了,虽然后者看似不近人情,天天就只会骗客户的钱,明明没有什么邪灵,都一定要榨干客户的最后一点油水。
但在少女看来,这位总是躺在老板椅上看报纸的大叔,实际上真的是一个好人。
况且,虽然风间凌人自己不承认,但她很肯定,两人是师徒的关系。
所以,在发现风间凌人今天做的事情,居然和‘杀人’没什么本质上的区别,早苗子只觉得他有点陌生。
她需要一个答案。
“哪有什么为什么。”风间凌人解释道,“这东西本质上是我的,既然我见到了就一定要拿回来,而且……”
早苗子的小眉毛扬起,表示她真的生气了,“但如果留给她,她还能活着,为什么一定要拿走?”
风间凌人下意识想要解释,但又忽然觉得这丫头是不是过于没大没小了,哪有打断自己说话的道理。
但看着早苗子脸上的表情,他就知道,现在不是和小女生赌气的时候,不然指不定她真要发飙,开口道:“只是留住一口气,但已经到了极限,如果再继续下去的话……”
“杀人犯!你就是杀人犯!再要不了半小时,琉璃子就会醒过来,癌症也会消除。”
风间凌人话还没说完,一旁哭泣的九条老爷子就插入其中,硬生生打断了他即将出口的解释。
“真的吗老板?”早苗子问道。
风间凌人好生无语,皱起眉头道:“他是错的,不可能治好癌症,留住这东西,最后的情况也是一样。”
而且会更糟糕,风间凌人在心中补充道。
如果继续将这黑骨吊坠带着,到时候自己这弟子,连好好去死都做不到,灵魂会被反噬,然后整个人成为一种名为“僵”的存在。
他没有和那位哭泣老人解释的打算,只是为了和眼前的少女说清楚。
在风间凌人的视线中,早苗子似乎松了口气,眼神也再度变得柔和起来,还向他迈了一步。
“那现在怎么办?”早苗子开口道。
她不在乎具体原因,既然风间凌人都这么说了,早苗子自然会信。
“我能有什么办法,生死自有天命,我要是能治癌症,还开什么灵媒事务所?”
“有道理。”
见早苗子冷静下来,风间凌人走向了床边,扫了一眼病床上的老妇人,对着九条家两父子开口道:“你们让开一点,我想办法让她醒来一会。”
“你个混……能醒来吗?”九条老爷子下意识就要骂人,但听清他后半句话,硬是止住了即将冒出口的脏话。
“能的。”
风间凌人说道,随即双手合拢,构建了个术式。
……
似浓郁的雾气散开,已别三年的感知逐渐回来,重新察觉到自己身体的存在,老妇人缓缓努力睁开了眼睛。
“琉璃子?你醒了?”
入眼处,看着对方满头白发,她一时间竟然没想起来这位是谁。
好一会过去,她才开口道:“信……信太……”
声音很是沙哑,但也用尽了老妇人的力气。
“我在的,琉璃子,我一直都在的。”
“你真傻,我早都说了,只要那位一来,就把吊坠给他,那本来就是我要给他的。”
“琉璃子。”九条信太已经说不出话来,只能不断喊着自己妻子的名字。
“孩子呢?孩子怎么样?”
下一刻,九条野来到了她的面前。
“母亲,我在这里。”
看到对方,老妇人的脸上莫名升起些许红润,手臂也出现了点力气,竟试着朝九条野脸上伸去。
后者拉过她满是皱褶的手,放到了自己脸上。
“琉璃子,我这几年试着找过很多人,但都没有……”
“没用的,我的身体我很明白,三年前就到头了,那节骨头继续留下去,你以为我的病能治好,实际上情况会更差。”
老妇人修行也有好几年,自然了解很多内幕,只是当初胰腺癌来得太快,导致没有说清楚原委,这三年她都以为自己肯定会变成无灵智的僵,还好天意在此,风间凌人最后还是来到了九条家。
见到丈夫还要絮叨,老妇人摇了摇头,她不是很想在这一刻讨论这些事,转而看向九条野。
后者立刻明白了自己母亲的意思,连忙开口道:
“母亲放心,大家都好,只是今天属于突发情况,我没来得及喊过来。您等等,我这就打电话给亚美让她带着孩子过来。”
“没事,这样就好。”
老妇人点了点头,看向自己丈夫,皱眉道,“孩子都没哭,你闹个什么?”
九条信太哽咽着,似乎又打算说起他那些伤感的话。
老妇人叹了口气,视线在这两父子脸上来回掠过,最后莞尔一笑,开口道:
“好了,我都躺这么久了,扶我起来去外面看看。”
随着丈夫扶着自己,老妇人迈着艰难的步子,越过门槛踩到了外面的木阶上。
听着木阶因为年久失修而发出的“吱吖——”声,她无奈叹息道:
“你们俩也不知道找人修一下,怎么说也是大家族,难不成我躺在病床上,也要让我来管这些事情吗?”
“……”“……”
两父子皆是沉默,九条野抬来了一张竹椅,将母亲扶了上去坐着。
此刻,太阳已经差不多尽数落下,只剩下淡淡的光线,于山崖边引出,照得云朵一片昏黄。
庭院一侧假山之上,正有水流不断流下,聚集在竹制的惊鹿上,时间一长,受到重力影响,后者终于承受不住,一端倾斜下来,砸到石块上发出“哐当”一声。
听着这处声响,老妇人嘴角微微上扬,心想自己当年做的这小玩意,还真是有趣又好听。
“那位呢?”
听到她这话,九条信太微微一愣,没明白自己妻子在说谁。
九条野率先反应了过来,弯下腰道:“风间大师在您醒来之前就离开了。”
“这样啊。”老妇人说着,语气却换了一个调,比先前更要严肃好几倍,“以后见到对方,记得尊敬一点。”
九条老爷子插话道:“可他拿走了你的……”
“那不是我的,那本来就是他的。”老妇人皱起眉头,对着自己丈夫认真道,“你也要记得,对风间先生尊敬一点。”
“……我知道了。”
得到他的回答,老妇人脸上再度浮现出了笑容,视线落回到庭院内,叹了口气。
……
与此同时,另一边。
风间凌人见少女还踩着石头,趴在院墙上朝着里面看,顿时无语道,“差不多该走了。”
“老板你认识那位老夫人吗?”
“当然是认识的。”
“那为什么,却要在人家最后一刻不说两句话呢?”
风间凌人没有回答,只是微微侧头,目光淡淡地扫过庭院,随后转身走去。
他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显得格外孤寂。
“我用灵力听到了她说的话了哦。”
早苗子继续说道,“那位老夫人说:如果能看到樱花盛开就好了,可惜樱花在山脚下……”
说到一半,她才注意到,老板已经走上了山道,看样子是真的要离开。
明明认识,却不道别吗?
早苗子忍不住叹了口气,心想老板在某方面,还真是货真价实的无感情之人。
少女皱了皱眉,还想再喊两声,却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奇异的风声。
她愣了一下,随即屏住呼吸,仔细聆听。
下一刻,她的眼睛猛然睁大,嘴巴微微张开,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景象。
天空之上,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拂过,无数粉色的花瓣从山脚下席卷而来,像是被风卷起的梦境。
那些樱花花瓣轻盈如羽,随风起舞,层层叠叠,铺满了整片天空。
花瓣在空中盘旋,仿佛一群灵动的精灵,带着某种使命,迅速掠过她的头顶,朝着庭院内飘去。
早苗子呆立在原地,目光追随着那片花雨,心中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动。
她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景象,整个世界都被染成了粉色。
……
庭院内,老妇人坐在竹椅上,微微仰起头,浑浊的眼眸中映出了那片花雨。
她的嘴角轻轻扬起,仿佛看到了世间最美好的景致。
花瓣落在她的肩头,轻轻拂过她的脸颊。
她的目光渐渐柔和,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那个樱花盛开的季节。
有十字路口的相遇,有师徒几年的学习时光,有自己父亲离开时候的悲痛,还有出嫁时候的手足无措。
“这么些年过去,您还是维持那一套呢,难不成不说分别的话语,就一定会有下一次的见面吗?”
她低声喃喃,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风间凌人没有道别,但漫天花雨已经帮他说完了话。
她的手掌微微张开,一朵樱花轻轻落在她的手心。
低头看着那朵花,她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几分。
她已经感知到自己身体上各种生机的消失,连带着修行好些年的灵力都在随着花雨一同消散。
等待了许久的死亡之时,终于来临。
老妇人的身躯微微颤抖了起来,但旁边的九条父子俩几乎察觉不到——是人都会害怕,哪怕已经早有准备,但在此刻也总会止不住的恐惧。
原来如此。
想到自己的名字,老妇人忽然明了了‘命数’这种东西,果然师傅说的都是对的。
樱合,是见樱花盛开,然却悻然合眼离世;琉璃,则为水晶灿烂,却又物哀至极之物。
只是师傅,为什么就不能好好说一声再见呢?
当年也是,如今也是,真的很想让您送我一程啊。
随后,老妇人缓缓合上眼睛,两行泪水从眼眶中泛出,渐渐汇聚于下巴,又滴落到衣衫之上。
颤抖终于停止,她已做好了死去的准备。
哗——
忽听大风再起,九条两父子皆满目震惊。
刚刚落进庭院里的无数樱花,本该尽数落地,且原本就是呈现落地的趋势,此刻却像是活了一般,再度卷起在空中,并且朝着几人飞来!
察觉到丈夫挡在自己身前,樱合琉璃猛地睁开眼,将其拉到了一边。
看着场间局势,她忽而明白了一切。
原来如此,师傅不告别,是真的没考虑过自己会死。
他居然用了这种逆天改命的大术式!
樱花不断往这边聚集过来,老妇人想起了一些往事。
……
“师傅,你说人生来的意义,就是好好的死去。那有没有人,就偏要活着,而且修炼之道,不就应该长生才对吗?”
那时的樱合,正端正的跪坐着,极为疑惑地问出了自己的问题。
而风间凌人,则是靠在一旁的竹榻之上,姿势要多惬意有多惬意。
微风扬起,吹动他额前的少许发丝。
看着年轻的弟子,他缓缓开口道:
“我也认为修炼应该追寻长生才对,但死亡如同一把利箭,悬挂于每一个想要在时间长河中逆流而上之人的头顶上,随时都会落下。”
“师傅,就没有什么人,或者术式可以改变这种结局吗?像您这样,其实也算是长生了吧?”
“说过很多次了,我这种情况算不得长生,没有感知,接收信息的方式来自于灵魂,还不如去死呢。”
“您又说这个。”
樱合琉璃嘟囔着,见到院墙旁边,正有一小节花枝探出,便靠近了过去,将自己的头贴在旁边,开口道,“师傅看,这样是不是好看极了?”
“是好看,不过我也感知不到。”
“……”
瞧见弟子生气,他倒是真的笑了起来,揉了揉樱合琉璃的头发,开口道:
“长生之道没有,但脱离死亡的大术式,我倒是听说过。”
“是怎样的?”
“大概就是很绚烂,然后能遮盖住这整片天空的术式。”
“这么夸张吗?”
……
时间回到当下,看着那些不断朝自己袭来的樱花,老妇人只觉得自己好像又重新获得了生机。
那些花朵在她眼里再不是别物,而是凝结成形的灵力。
伴随着如同洪流一般的灵力进入她的身体,老妇人眼角那抹黑色逐渐褪去。
“谢谢您……”她喃喃自语道,声音细弱蚊绳。
她不知道风间凌人为此付出了什么,只知道此等夺天机造化的术式,一定有莫大的代价。
哪怕只能再活一小段时间,对方也不愿让她这么死去。
伴随着‘花雨’结束,老妇人再度感知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其剧烈的响动足以证明,她暂时逃离了死亡的魔爪。
“有些冷了,母亲要不要进去休息一下?”
听到九条野这话,她摇了摇头,看着院子里满地花朵,视线往山脚下探去,开口道:
“让我再多看看吧。”
与此同时,山道之上。
见到早苗子已经跟过来,正兴高采烈地说刚刚看到的画面,并且要求自己教她这种帅气的术式,风间凌人淡淡一笑,同当年一样,伸手揉了揉小丫头的头发:
“哪有什么术式,只是凑巧起了一阵大风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