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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发霉的时光胶囊
梅雨把空气腌渍成青苔味的果冻。林小满掀开窗帘时,指腹蹭到窗框剥落的漆皮,碎屑像父亲临终时翕动的唇上脱落的死皮。楼下早点摊的油锅在雨幕里滋滋作响,油烟气裹着雨腥钻进鼻腔,混成殡仪馆花圈上白菊腐败的酸味。
夏晴在厨房哼着变调的《茉莉花》,砧板上的腌萝卜被切成薄如CT片的透明圆片。林小满注视着母亲后颈的蝴蝶胎记——原本淡青的翅尖泛着黄疸病的蜡黄,像是被人用旧报纸拓印过无数次。瓷勺磕碰碗沿的脆响突然中断,她转头看见夏晴正用婚戒抠挖瓷砖缝隙,银圈在晨光中划出心电图室窗帘轨道的弧度。
顾沉的自行车铃在巷口锈住了。少年推着车走近时,车筐里的仙人掌用泛黄的旧试卷包裹着,林小满瞥见卷头父亲用红笔批注的“注意能量守恒“正在渗血。保温杯递过来时,她触到顾沉手腕结痂的咬痕,凹凸的触感竟与父亲葬礼上她紧攥的棺木纹路完全吻合。
教室储物柜的门把手上凝着露珠。林小满转动钥匙时,铁锈混合着福尔马林的气味钻进指甲缝,柜内躺着的准考证已褪成一张空白相纸,唯有背面那个暗红的爱心像干涸的经血。午后的暴雨突然倾泻,雨滴在玻璃上炸裂成父亲化疗时的静脉注射轨迹,她把手掌贴上去,凉意顺着掌纹爬向心脏。
图书室的旧空调吐出裹挟霉味的冷气。顾沉的外套盖住她颤抖的肩膀,呢绒纤维间残留的樟脑丸气息突然幻化成太平间冷藏柜的金属腥。少年翻书的手指停顿在《时间简史》第62页,泛黄的纸页上留着父亲用铅笔圈画的段落:“熵增是时间的箭头。“
放学的公交卡刷过读卡器时发出濒死般的蜂鸣。夏晴的伞骨又断了一根,倾斜的伞面将雨水引向林小满的左肩胛骨,那块曾被父亲背着的胎记位置。她们踩着水洼往家走,每个涟漪都映着父亲不同年龄的残影:五岁折纸船的他,十五岁打篮球的他,二十五岁婚礼上颤抖着戴戒指的他。
晚餐时莲藕在汤里浮沉如苍白的手指。夏晴舀汤的手悬在蒸汽里,腕骨凸起的弧度与父亲输液时的手背静脉重叠。当第八滴汤汁溅到婚戒上,母亲突然剧烈咳嗽,指缝漏出的血珠在桌布绽开成CT片上的肿瘤阴影。林小满伸手去扶,触到的肩胛骨薄如火葬场的取骨钳。
阁楼的老电视在深夜自动播放雪花噪点。林小满赤脚踩过潮湿的木梯,腐朽的台阶发出棺木入土时的吱呀。父亲的藤椅上堆着未织完的猩红围巾,毛线针深深扎进扶手的刻痕里,那些交叠的“晴“与“满“正在渗出松节油味的泪液。
暴雨在凌晨叩响窗棂。林小满撬开生锈的铁皮糖盒,发霉的太妃糖下压着父亲的字条:“原谅我选择被观测。“糖盒内侧的锈斑突然蠕动起来,拼成母亲孕期B超影像——那个蜷缩的胚胎,正通过脐带吮吸着父亲逐渐透明的躯体。
地下室的门突然洞开。潮湿的霉味里,父亲的工作台积满灰烬,示波器屏幕上残留着心跳波纹的余烬。林小满触碰旋钮的瞬间,整面墙的电路板突然苏醒,跳动的红光拼成母亲在产房嘶吼的画面。她终于看清,连接自己脐带的不是胎盘,而是父亲被化疗管缠绕的手腕。
晨光刺破雨幕时,储物柜传来指甲抓挠声。林小满颤抖着打开柜门,父亲的准考证已碎成雪片,每一片都写着“别回头“。母亲在厨房摔碎了第七个瓷碗,锋利的碎片在地面拼出父亲墓碑的经纬度,夏晴染血的指尖正沿着瓷片边缘描摹永远错位的纪念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