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9章 一夜
是夜,神界的刑罚之地却热闹得很。
上千云牢的牢门被锤击得砰砰作响,嗜血的妖、凶恶的仙、残暴的神,那些严重触犯天规被判终身囚禁的暴虐之徒全都被关在这刑罚之地的最深处,他们终日与那刻着神界戒律的天刑柱遥遥相对却无动于衷,是最不可能会同情怜悯的。
“哈哈哈哈!你看那小子,疼得脸都发白了!!”
“你们说他看到了什么?一定是被他杀了的那些东西死前扭曲的惨象,他与其泡这破泉,怎么不干脆跟我们住一块啊~”
“隔一段时间就看到他真够膈应的,还长了一副小白脸模样,哎!你们说这么细嫩的皮,该不会是…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们说他这一次会死吗?该死了吧。”
“凭什么!晦气的东西!该死的神界!一个屡犯戒律的黄毛小儿,凭什么在这七明泉走一遭就能像是无事发生,我不过是杀了几个不重要的个氏族,就要被关在这云牢里暗无天日!”
“......”
他们不停地对着泉中那个紧闭双眸、脸色惨白的少年讥笑谩骂,甚至吊唁诅咒,想拿他找为数不多的乐子。因为云牢的结界,他们看不到七明泉中映照出来的过往,虽然不妨碍他们对顾颜年的受苦感到一丝快感,但同时也有惋惜和猎奇,为什么会有一个神来会每隔一段时间都来一次七明泉,不是二次三次,而是整整几百年,牢中的恶神恶仙们为此都在猜测,就猜他什么时候死掉。
而顾颜年对此早已习惯了,泉水的气息顺着经脉,沿着神经,一寸一寸凌略而去,深刻的痛感引得灵魂似乎都在颤抖,每一次颤抖都是印在身体上的熟悉,他经历过太多遍,有时候会麻木到忽略痛感,又因为痛感而没有那么麻木。
这身戾气也不知是福是祸,七明泉对于戾气的抵消和压制有显著效果,所以他并不抵制泡泉,而戾气又强化了他的体质,不至于让他死在七明泉里,这一来一往倒是不怕受罚了。
感觉到了时辰,顾颜年缓慢地从七明泉中爬了出来,上好质地的云袍贴着他线条流畅的脊背,泉水沿着他的发丝、衣角滴滴答答地流向地面,除了那双眼睛黑得深邃,他抬起来的脸几乎煞白如纸。
水迹蜿蜒绵亘,顾颜年一路跌跌撞撞,强撑清醒。
各处的守卫加强许多,远远便能听到沉闷规律的脚步声,但刑罚之地算神界的半个禁地,平常由结界封着,连同守卫都不常巡视。
夜色之中踽踽独行,入耳的只有他们的脚步声,铠甲摩擦碰撞声和自己压抑的呼吸声,直到来到自己的殿中,呼吸一顿。
眼前本该一片漆黑的殿宇此刻却灯火摇曳,暗荧生辉,风声沙沙,静谧祥和。
顾颜年顿了很久。
若是想对他下手的,不会蠢到这般堂而皇之,可这个时间,会是谁?
伸手缓慢推开了那道门,殿内的光亮也随之挣脱、跳跃、倾洒在他身上、眼里,淡黄色的暖融融的,晕染在殿中少女的身上。
顾颜年沉默地扫视着,殿中的浮光烛被尽数点上,几张贴在墙上的黄色符纸随过门而入的风一同沙沙作响,像是夜晚的低语,飘动中燃成一闪一闪的细碎火星,最后消弭无迹,女孩靠在他的案桌上不知睡了多久,轻浅的呼吸声平缓又宁静,和谐得像是本就如此。
顾颜年抿唇,一步一步靠近,毫不犹豫地破坏一切。
“再睡,我就让你死在梦里。”
慕生迷蒙中感到呼吸越发不畅,醒来就对上一双幽深狠厉的眼睛。
她脑子一片空白,已经忘了呼吸。
顾颜年牢牢掐着她的脖子,眼中凌厉不减分毫:“解释清楚你为什么在这,不然管你是不是她的徒弟,我现在就弄死你。”
说完,立刻收了手,冷眼看着慕生软趴在地,咳嗽个不停。
突然来这么一下,慕生睡意早就去了大半,早些时候自己打的各种草稿,各种借口和讨好哪还记得,一股脑把要紧的不要紧的全说了出去。
说白了就是飞来横祸,那个宁北少君非要把她当做二殿下隐藏在身边的神侍拉拢贿赂,盯着天合剑不放了,她解释又解释不清,打又打不得,把她逼得逃入了辞阙清宫躲清静,只是那缺心眼的家伙居然还在门口蹲她!她一直跟他周旋到天色渐晚,他倒好,踩着点出去了,等到她想走的时候,全面戒严了!
慕生重点控诉了宁北少君损人不利己的行为,并表明了自己没有一丝非分之想。
此刻的顾颜年与她之前见过的任何一面都要不同,森冷锋利、沉郁狠戾,但情绪也明显了许多。所以她一说完,就乖乖闭嘴等顾颜年开口。
沉顿良久,顾颜年大概是相信了她的说辞,只不过他让她滚。
若是平常她一定二话不说就跑,但现在这个状况,这个时间,她都没有办法说走就走,只能小心翼翼道:“可我不知道去哪。”
顾颜年似乎又恢复了往常的冷漠:“兜率宫,她与老君相熟。”
慕生默了默,她要是知道兜率宫在哪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了。
她只能道:“那殿下可以跟我一起吗,深更半夜小神突然去叨扰,若是有殿下在旁,应该也更好解释取信。”
话落间,她又对视上那双眼睛,只不过这次没了显露的敌意,淡淡的一瞥,大概是在嫌她麻烦。
慕生思忖该怎么说服他,顾颜年靠近了远处的柜子。
“你从门口出去,往左一直走就能找到,不用解释。”
这么容易就找到了?可她白日在这附近绕了很久都没有找到啊,而且‘不用解释’是什么意思?
慕生小步挪着跟着顾颜年,试探道:“这么说老君一定是一位非常和蔼的神君吧。”
顾颜年突然停住了脚步,慕生跟着停下。
“要么现在出去,要么我把你扔出去。”
还真是阴晴不定。
慕生沉默着,不过是她的错觉吗,总觉得他的脸色比白日看到时还要更差几分,几乎毫无血色。
一边犹疑着,慕生只能先离开。
“往左走。”
慕生四处张望,浓浓夜色下,只能听到天兵整齐列阵巡逻的声音感觉越来越近。
这夜路走得她心慌,慕生只好又拿出那张黄符纸,这是她总是随身携带的风火符,风一吹就会生出火来也不需要法力,对于有点怕黑的她来说正好,朝符纸吹一口气,火焰就会燃燃生出。
慕生边走边出神,也不知道沐枫沐软他们怎么样了,至少不会像她这样蠢得留在了九重天,还有詹老头儿在山,总能想办法把她给弄下去的,而且还是有好处的,她不用整天整天待在詹扶声那老破小的土地庙了,就是不能监督沐软喝药了,说起来她刚刚似乎看到了,二殿下去的柜子里装的也是药。
今日三次见下来,她也隐隐可以感觉到他的状态一次比一次差。
慕生忍不住回头,可是这位二殿下根本就是生人勿近的主,她待在殿中待那么久,才发觉这里面居然连一个神侍都没有,这是多招人讨厌。
等等,慕生脚步一顿,那岂不是说,他连个照顾他的人都没有?
不行,她都自身难保了,而且刚刚才被赶出来,现在又回去岂不是很没面子。
纠结着慕生又往前走几步,他可是神界的守护神,天才少将有什么好让人担心的,或许人家压根不屑旁者的关心,胡思乱想之际脑海里不知怎的就回忆起与许绸千初见之时,她随口提过的一句:那小屁孩如果会像你一样叫痛的话,早叫了成千上百次了。
九重天的夜晚静得能听到符纸燃烧的噼啪声,轻柔的风将天兵列阵的肃整踏步声送至耳边,一声一声,逐渐逼近,若是继续向前走便一定会碰到他们,若是向后,走回那个拐角……
慕生灭掉风火符直接跑了起来,反正就看一眼,又不是干坏事,大不了再被扔出来,求个心安。
气喘吁吁地跑回殿前,如同往常十分顺利地进入了里面,直奔先前的屋子,拉开门:“哎呀!我突然想起来有个很重要的东西忘…殿下!!”
一打眼,慕生就看见顾颜年倒在柜子前。
刚触手摸上去,慕生便愣住。
为什么是湿的?顺着摸下去,冰凉彻骨,哪哪都冷的要命。翻过顾颜年的身,没了那双凌厉的黑眸摄人,苍白的神色显露无疑,此刻慕生才真正意识到他从一开始就不舒服,一直撑到她走。
抬眼看向被打开的柜子,里面琳琅满目的都是药,各种各样的药,堆积得久了,有的还落了灰。
慕生没有别的办法,半拖半拽想把人先安置上床,怀中不停传来一片沁凉,他真的好冷,慕生频频侧目,他不会死了吧?!赶紧探上顾颜年的脉搏,却突然被他抓住了手。
慕生惊讶地看向紧闭双目的少年,他没醒,浓密的黑睫不安地颤颤巍巍,整个人也似乎冷得微微发颤,看着一触即碎抓着慕生的手却生紧。
“别…过…来。”
灰白的嘴唇吐出几字呢喃碎语,慕生连忙再唤几声,可是除了越发攥紧的手,他一点反应也没有。
他这是梦见什么了吗?
思量一二,回握住他的手,慕生语气轻而认真:“殿下放心,我会在这里,不让任何人靠近你,别怕。”
“我保证别人敢瞪你一眼,我瞪他十下,他要是敢打你的想法,我先蒙他头往死里揍,要是谁对你不利,我就让他见我一次倒霉一次,只要你不想,我会把所有不好的人都隔绝在外,所以别怕……也千万别死啊!不然我怎么跟师父交代!”
他真的太冷了。
慕生将他弄到床上,乌黑的墨发铺散在琉白的床榻上,与脸色形成极致的反差,脆弱得像是要消失的瓷娃娃,毫无生气。慕生想将他摆好,才发现他们手一直没松开,心念一动,便将自己的灵力输入给他,也不知道能不能缓解他的发冷。
一个呼吸间隙,慕生沉默地拽下自己的手。
知道会不自量力,没想到完全是自取其辱,犹如在填补一个巨大的窟窿,连埋进去的土都看不到。不过她也能稍微感知到他的身体状况,很奇怪,似乎在慢慢恢复。
难道法力高的都这样?虽然如此,慕生望向陷在昏迷中的顾颜年,光看着就知道他并不好受。
有没有什么办法呢。
折腾了一圈,慕生兜兜转转又晃悠到那个落灰的药柜子前,吃补品总是没错的,跟沐软待久了,对一些灵草疗效都有略微了解,慕生挑挑选选许久,喂了药,最后歇下来时天色已经微亮,慕生直接就地而坐趴在床边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