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陨落的废物
泡在饮料瓶里的烟头静静地浮沉，它在碳酸和糖精的浸泡下翻滚，将余热和灰烬彻底消散泯灭。闷热的机箱风扇偶尔发出一阵刺耳的叶片碰撞声，时不时高声喧哗，原地手舞足蹈或者捶胸顿足。前一分钟装嗲的姑娘，下一秒就会狂暴敲打键盘，锋芒跨过互联网，直冲对方的父母祖辈杀去。
这里是网吧，人们宣泄情绪，享受娱乐的地方。
穿着校服的顾德看了一眼身上的校服，觉得自己和这个氛围有点格格不入。
他把身份证递给网管：“开一个小时。”
“你年满18岁了吗？”网管质疑地看了一眼身份证，确认了出生日期后，才调侃道：“C区29号机——马上高考了，好好放松一下吧。”
顾德没有回复，只是找到自己的位置上，插入身份证，开机。
“高考是对人生命运有着巨大影响的一环，请您经过深思熟虑再作出决定……”
“学生编号10009：顾德。”
“优城路实验中学高三12班学生。”
“您要签署《自愿放弃高考承诺书》吗？请在此页面认真阅读相关问题，进行作答，并等待10分钟，自动跳转签字界面。”
顾德坐在网吧的椅子上，注视着网页上的内容，回答完给出的一个个问题。
“正在为您拨打专员专线，为了方便回访，接下来通话内容将被记录。”
摄像头开启，映出顾德麻木的面容，眼袋浮肿泛着黑，发质枯黄凌乱。和身份证上那个容光焕发，阳光开朗的少年形成鲜明对比。
视频接通。一个带着耳机的胖胖中年人出现在视野里：“您好，我是联邦教育部高考生办公室的专员高全胜。这边我们发现你想要签署自愿放弃高考承诺书，有一些问题希望你能配合我们回答。”
“好的。”顾德点点头。
中年人问道：“我们调取了你的档案，发现你的成绩虽然算不上是拔尖水平，但是如果努努力，也是可以考上一流本科院校的。为什么选择放弃高考？”
“家庭经济问题。”顾德回答，“您看过我的档案就知道，我父母一直在国外。都是姑姑姑父给我带大的。家里现在经济困难，过了义务教育，就拿不出供我上学的钱了。”
高全胜一摊手，不以为然：“你可以在考上大学后，再去申请贫困生补助或者助学贷款，或者勤工俭学。这也不是很难吧？”
顾德说道：“我姑父已经被列为失信人，公司资产封冻，家里一分钱都没有了。”
“但是这不影响你个人的考试吧？根据档案显示，你从四个月前就已经进入到集中学习班了，里面有成套的生活供应，你个人也没有高消费的习惯。”高全胜指出疑点：“而且按照集中管理规定，你现在应该还在考试班内学习吧。”
“培训费也断了。”顾德说：“我身上剩这50块钱了，如果可以的话，希望您能够快点结束，我害怕上完网没钱坐公交。”
专员挑眉看了他一眼：“按照流程规定，我们还有一个问题——你确认自己没有遭受到胁迫和威胁，真的是因为经济问题才放弃高考吗？”
说着，他打量起顾德的表情。
顾德坚定地点点头：“我没有被任何人胁迫，完全是自愿放弃的。”
“我了解情况了。”专员公式化地说道：“我们会将这段对话记录档案，在必要时，联邦教育委员会对根据内容分析，对你进行回访，注意接听。没有其他问题了，感谢你的配合，祝你生活愉快。”
电话挂断，再次弹出一个窗口：
“您真的确定放弃高考吗？”
在其下方的‘是’和‘否’选项并不能立刻点击，而是要再次等待一分钟。
顾德坐在电脑前，机箱嘈杂的声音，和玩家们沉浸在虚拟世界中激烈的情绪，与他形成一种极为强烈的割裂感。
只是坐在这里，他的大脑什么也不想思考，呆呆地注视着倒数。
“10、9、8……”
倒计时归零，网页旋即弹出一个窗口：
“我们很遗憾听到您作出这一结果，但联邦教育委员会尊重每一位学生的决定，希望您能够积极地面对生活中的挑战，以全新的面貌和您所期望的方式，更好地为社会和国家服务。”
“这里是低学历就业指导服务部门联系方式，如果您有需要，可随时联系。”
顾德关掉电脑，拔出身份证下机。
走出网吧的时候，阳光晴朗，人群熙攘。
顾德抬起手挡着太阳光线，让瞳孔逐渐适应阳光的强度，低声喃喃道：
“结束了。”
全都结束了。
如果羊水是命运的第一刀分水岭，那高考是人生最后一次给人逆天改命的机会。
不论是达官名门的孩子，还是贫苦人家出身的人，只有在考试的时候，能够显得公平。
顾德拨弄着手中的身份证，上面的少年浓眉大眼，开朗阳光，即便是在身份证摄影的死亡打光下，也算得上是帅气。
做选择的时候挣扎痛苦，辗转难眠，可真到了这一步，顾德反而有一种解脱的感觉。
手机振动，是姑姑顾心洁发来消息：
“德子啊，刚刚教委打过来电话了，已经确认你放弃考试资格了，辛苦了，不容易哈。”
顾德没来得及回复。
对方立刻又发来一条语音消息：
“最近家里情况，你也知道，你爸从去年就没有打来生活费了，但你可可妹妹那边的辅导班也得花钱，我就想着跟你商量一下，把你住的地方给租住出去，你住你姑父那屋，你看行不行？”
顾德摇摇头，输入一行字：“姑姑，那二楼是我爸妈留给我的，你要这么说，干脆把我的命拿走算了。”
“诶，你这孩子怎么能这么说话，我们含辛茹苦，对你视如己出照顾了这么多年，现在家里遇到点困难，你就想置身事外，哪有这么白眼狼的。”
顾心洁立刻又责怪了几声：“我已经把租房信息挂网上了，门锁和钥匙也换了。回头你就搬你姑父那屋住去。给你地方住你，还不乐意了。都成年了，还不去找点事儿干。学习学习不成，连个年级第一都考不上，亏你吃了我家十几年饭，就让你租个房子，又不是让你卖了！”
“我自己有出路，不劳您费心了。”顾德回复道：“房子租不租取决于我，我才是户主。”
“得了吧，就你？一个高中学历的，成年了知道翅膀硬了，回头认识个小太妹拐家里，人家一分手，你连落脚的地方都没了。”
顾心洁阴阳了一句：“听姑姑的话，我打理了几十年，你那二楼的房间租出去，怎么也有千把块钱，怎么也比你一个高中仔出去打工赚的多。”
“你没有处置权。”顾德坚决说道：“我已经为了退补习班的学费放弃了高考，你还要干涉我到什么地步？”
此言一出，顾心洁瞬间炸毛，大段大段的语音条接连发出：
“好好好，你这么跟你姑姑说话是吧？我告诉你，顾德，是你爹去年就断了生活费，电话邮件什么联系方式全断掉。怕不是跟你妈早死外边去了。”
“是我顶着你姑父公司那边的债务，让你白吃白喝白住了一年，你成绩什么样你自己心里有数，我也没说要你卖房渡过难关，只是跟你商量一下，你倒好，倒打一耙，我成坏人了是吧？”
“行，你不想出租房子没问题，你爸每年打几万块钱的生活费，还有你的学费和补习费——就现在这物价，在本地，你觉得够人活的啊？这几个月来，都是我们家给你出钱垫着的，从去年到现在17个月，看在亲戚一场的份上，给你抹个零——四万七，你什么时候把这四万七填上。我就把门锁和钥匙换回来。”
顾德刚想反驳，后台又一阵‘滴滴滴’响起，弹出消息：
超绝双双子（厌男/轻食/爱猫小仙女）：“哈喽，哥，我妈把该说的都跟你说了吧？”
顾德神情不悦，皱起眉头，打字回复道：“是你挑唆姑姑去抢我房子的？顾晚宁，你还要造孽到什么地步？适可而止行不行。那房子是我爸留给我的。”
表妹顾晚宁发了个贱兮兮的猫咪表情包，回复道：“我妈那事跟我没关系咯，是你爸太久不打钱过来，引得她生气了。”
“那你是什么意思？”顾德问道。
顾晚宁打字道：“我只是提醒你，这个月该上供了。”
“还来？！”
顾德快速敲字：“两年了！我所有的钱都给你了，现在姑姑还把我房间的门锁换了，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你这个时候还要找我要钱？干脆杀了我得了。”
“随便啊，你们男的死多少都无所谓，我才不管那么多。谁让你把我内衣拿学校去的。”顾晚宁继续发出贱猫微笑的表情包。
“那分明就是你诬陷我的！”顾德怒气冲冲地打字道。
“拜托，哪个女孩子会拿自己的清白开玩笑！不论谁看来，分明是你偷走了表妹的内衣，要不是我闺蜜刚好体育课回去休息，不经意瞥见了你背包里的东西，谁会知道看起来一本正经的图书管理员，实际上是个色胚闷骚男呢。”
顾晚宁打完一长段，连发三张见笑表情包，并配上两个字：
“嘻嘻！”
似乎是看顾德沉默下来，顾晚宁立刻乘胜追击：
“再说回来了，要不是我人美心善，没有把这事曝光出去，你以为你还能在我们家呆下去？”
“是你自己想要继续在学校混下去，主动提出来给我上供的——在外人看来，咱们关系还挺好呢，既然这样，哥哥给妹妹零花钱也很正常呀。”
“本来，你老老实实扮演好宠爱妹妹的妹控兄长角色，这事你还能过下去。你错就错在偏偏要去集中补习班。”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打算考到偏远的城市去，然后从此摆脱我？你是不是觉得我太好糊弄了！当我白痴吗？我会眼睁睁看着你逃离这个家？”
“我告诉你，顾德，别管你是打工还是睡桥洞。你欠我们家的债一分别想少，该给我上的供，一次也不许落，信不信我把当初的证据和影像全部发到网络上，你现在高考不了了，我看哪个地方还敢招你干活。”
“你哪儿也去不了。”
每发一句话，顾晚宁都会贴心地配上一张猫咪贱笑的表情包。
顾德一直沉默着，忍受对方的信息轰炸。
上一条发完，相隔几分钟，顾晚宁再度弹出一条消息：
“哦对了，我要去看我推的爱豆的演唱会，先把车费打过来吧。”
直到这时，顾德才打字道：
“我账户上已经没钱了，身上只有现金。”
“昨天在便利店夜班干了几个小时。给我留一百找个网吧睡觉吧，别的我都给你。”
“发个位置，我去找你。”
“算你识相，我的好哥哥。”顾晚宁立刻发出一个比心的表情包，并发了个坐标定位。
“哦，顺便帮我和同学带点喝的，一杯红豆不加冰，一杯茉莉拿铁。”
顾德沉默着敲下两个字：
“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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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犯罪嫌疑人最后的聊天记录。”
警察提起袋子中打印的文件，说道：
“根据监控显示：下午一点二十分四十秒时，被害人和同伴来到约点地点，和平广场喷泉附近的黄色长椅，在此处休息和聊天，并等待犯罪嫌疑人的到来。”
“下午一点二十七分十五秒，犯罪嫌疑人来到长椅，由于双手空空，未携带被害人要求的饮品，从而遭到了被害人稍微激烈的言语抨击和轻柔推搡。”
“下午一点二十八分零五秒开始，犯罪嫌疑人毫无征兆地将被害人按倒在地，左手掐住被害人的脖颈，以膝盖压住被害人的胸口，限制对方的呼吸和移动能力。同时右手握拳，连续重击殴打被害人面部。”
“由于当时广场上人们的注意力被公众演出所吸引，即便被害人遭到殴打，同伴发出尖锐呼喊，也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