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李海叔叔(3)
叔叔给父亲做过三个月的徒弟,他们是在窑厂认识的。
父亲每年春天,都要去河北那一带的窑厂做短工。父亲有打砖坯子的手艺,每月能摔出一万多块。而像他一样的手艺人,能摔出七八千块已经不错了。据说父亲在那一带有着很高的知名度。父亲每年出去务工,都要请大队会计吃饭,然后请小队队长吃饭,因为他要带着大队的介绍信和小队的请假条。这两样,都需要加盖公章。每年请人家吃饭都像过鬼门关一样,好酒好菜预备了,还唯恐人家不来。人家答应来,也不会来得痛快,要三请四叫才行。虽然父亲挣的钱大部分要交给生产队,再由生产队记工分,但毕竟还有剩余。你能用手艺挣活钱儿,这在当时,是遭嫉恨的。
有一天,窑主来找父亲,说从今天开始你带个徒弟,叫李海。是附近矿上的右派,来窑厂改造的。父亲问窑主啥叫右派。窑主说他也说不准,反正不是什么好人。父亲问右派做了啥坏事。窑主说,他疯狂反对毛主席。父亲立时仇恨满腔,咬着牙说,那就让他来吧,看我怎么收拾他。
窑主有点不放心,说你就把苦的累的活计交给他干就行,还别把他累坏。矿里说了,他是八级钳工,还得随时去矿上干特殊任务呢。
父亲与李海叔叔一见面,就觉得他不是干苦力的人。那样的高挑个儿,那样白净的皮肤,衣着那样整齐,哪能一天到晚跟泥水打交道呢?父亲听窑主说,李海这样的钳工,整个松山煤矿也没几个。所以他虽然是右派,也是个牛右派。在矿上,都敢倒背着手走路。平时这样走路的一般得是矿长级的人物。父亲佩服有本事的人,所以见了李海的面,就把他疯狂反对的事忘了。李海叔叔拿铁锨要锄泥,父亲马上把铁锨抢了过来。父亲说,你一边坐着就行,活不用你干。
坯场附近有草棚,李海坐在那里抽烟。也给父亲卷烟,点火,吸一口,然后插到父亲的嘴里。李海叔叔的卷烟纸,都是成条的,白的,寸把宽,一叠一叠的。不像父亲的卷烟纸,白报本,报纸,马粪纸,赶上啥是啥。父亲的两手都是泥,若是往常,父亲每天最多能吸两三支,洗手要跑很远的路,父亲也不愿意耽搁时间。否则那一万多块的砖坯,哪里摔得出来。砖坯是青砖没进窑烧制前的叫法,因为是纯粹的黄黏土,砖坯光亮齐整,码上去简直严丝合缝。自从李海叔叔一来,父亲多了帮手,反而降下了速度。父亲有时一天能吸二十几支烟,吸的那叫一个心满意足。
李海叔叔爱说话,这也是父亲降下速度的主要原因。父亲要从草棚的方向往远处摔砖坯,一行四块,像排兵布阵一样。可如果离得远,就听不见李海叔叔说话了。为了能听见说话,父亲总是在拐过来时多耽搁一下时间。父亲听得很认真,是因为李海叔叔说的话他都觉得新鲜。李海叔叔先说自己是怎么当上右派的。厂里中层干部开理论学习会议,李海叔叔用一只烟头烫报纸。烟头燃尽了,李海叔叔把报纸拿了起来,被人发现报纸背面的主席像,正好被烟头烫出了个洞。父亲听得直打冷战,李海叔叔却像没事人一样。他说烫的是报纸,又不是活人,有人也许拿着报纸就去擦屁股了。厂领导找他谈话,说多亏这是在内部发现的,内部处理,你就当个右派算了。若是被人宣扬出去,你就得蹲大牢,吃枪子。哪有当个右派这么轻松简单?
松山煤矿两千多人,出了三个反革命,右派却只有李海一个,还是矿上自己定的。矿上的领导告诉他,按罪行,他也应该是个反革命。可当时矿上正在搞一项技术革新,事关安全生产,正干到半截上,若真把他抓起来,任务就完不成了。所以给他好歹安个名目,到窑厂来避风头。李海自己也说,要不是这个安全生产的任务,他估计该戴手铐了。
李海叔叔还爱谈他的家事。他在石家庄上的技术学校,考学的时候,他是年龄最大的学员。中专毕业,顺便也把城市姑娘马爱花搞到了手。马爱花在书店卖书,李海叔叔就每天到书店看书,其实一本书也没看下去,他的眼睛,始终围着马爱花的身影转。岳父岳母都以为李海叔叔是承德市里的人。他们私下商量说,远是远了点,城市小了点,但风景还不错,皇帝都愿意到那里歇着,将来咱们也可以到那里去当皇帝。既然姑娘乐意,那就把她高高兴兴打发了吧。结了婚才知道,李海叔叔的家在山沟里,离承德还有两百多里的路程。关键是,李海叔叔被分配到了松山煤矿,离石家庄也是十万八千里。等于是,哪都不挨哪。马爱花的工作关系转不过去,叔叔给她出主意,让她辞职。结果马爱花偷偷把工作辞掉了。这下岳父岳母不干了,大姨子小姨子不干了,大舅子小舅子也不干了,他们一致认为李海叔叔把马爱花骗了。他们声势浩大地支持马爱花离婚。马爱花也动摇过,那时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儿子,有一天突然来了封加急电报,上写父亲病危。马爱花忙不迭地回了家。李海叔叔等一天人不回来,又等一天人还是不回来。李海叔叔心说不好,找到石家庄才发现,岳父根本没有病,马爱花跟同学去看电影了!李海叔叔让马爱花跟他回家,马爱花说,要在娘家待上几个月,好好享受享受,那个穷山沟能憋死人了。这还了得!李海叔叔赶紧找到邮政局,给家里发了个电报,电文只有两个字:回电。转天,连着三封电报都是加急的,上面都是相同的电文:孩子病危,赶紧回家!李海叔叔看着马爱花收拾东西,假惺惺地说别着急,晚两天走没事。马爱花不满地说,孩子病了你都不着急,你还是亲爹么!两人奔波了一天来到了家门口,看见刚会走路的儿子正在追蝴蝶,孩子病危原来是李海叔叔临走之前导演好的!
李海叔叔说到得意处,笑得周围的空气哔哔啵啵直响。李海笑父亲也笑,周围干活的人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跑过来看稀奇,李海便又当故事说了一遍,父亲在旁边默默地听着,父亲听第二遍,居然像听第一遍一样津津有味。父亲佩服李海,还在心里拉近了与李海的距离。这个晚上,父亲请李海喝酒,两人就着一块老咸菜,居然喝到了后半夜。
是李海提出要与父亲结拜的。父亲觉得自己是粗人,配不上李海叔叔。可李海叔叔说,啥粗人细人,咱哥俩感情好,就是亲人。李海叔叔运气不错,当了三个月的徒弟没怎么干活,三个月后,厂里就把他调了回去,只是降了两级工资。他就是在调回去之前跑到我家拜亲。父亲说,这也是李海叔叔的主意。李海说,娘没了,爹还在。应该去给爹磕个头。这个爹,指的就是我爷爷。
李海叔叔第一次来我家之后的许多年,我的大脑里是空白,就像那些岁月从没在我的脑子里走过一样。相似的记忆,总是有相同的场景,年复一年几乎都没有变化。李海叔叔每年都是正月初一来我家拜年,他工作的地方,是承德西部,家则在承德东部的一个深山区,紧临那条武烈河。从家到松山煤矿,或是到我家,是同等的距离,几乎都是一两百里的路程。春节放了年假,叔叔从煤矿骑车回家,在家过了年,再骑车来我家拜年。不是三年两年,甚至不是十年八年,一晃就坚持了二十多年。这样一份情感,想不珍贵也难。
初一下午三四点钟,父亲穿着簇新的衣褂,晃着肩膀攀上了河堤。我们这一条街的人都知道,父亲是去接叔叔了。我家到河堤大约有五十米,但到远处的大桥,大约有一公里。父亲不会一直走到桥头,而是在离桥三四十米的拐弯处,来回溜达。我们猜,父亲这样做是为了掩饰内心的焦灼,他不愿意让叔叔看到他等候已久的样子。从早晨到现在,父亲都没怎么好好吃饭。他这一天都因激动显得坐卧不宁。而这时候的家里,姐姐一准在擀面,母亲一准在烧火。大锅里的水哗哗翻开着,不时添加,既为了暖炕,也为了耗损。因为长时间的沸腾,锅底会起一层白碱。只要李海叔叔一迈进家门,面条就得下到锅里,似乎让他多等一分钟,都是罪过。父亲接了叔叔许多年,几乎从没落空过。要知道,平时我们和叔叔几乎没有什么联络,都靠临走时的那两句对话。父亲问,明年初一还来么?叔叔说,还来。
李海叔叔不单是我家的亲人,也是我们这条街的亲人。叔叔来的这天晚上,屋里通常没有我们的座位,炕上炕下都是人。女人爬上炕,男人排在炕沿上,挤的都只能放半个屁股。还有人在院子里打一晃,看屋里的人实在装不下,看一看,听一听,悻悻地转身往回走。逢到这个日子,我们全家人的脸上都是喜气,父亲母亲出来进去合不拢嘴。在我们的眼里,或者,在我的乡邻们的眼里,叔叔就是高门贵客,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他随便说点什么,都是我们不知道的。比如,他说煤矿的小火车,像条蛇一样在山里钻来钻去,很多人就想不明白,火车又没有腿,怎么就能走路。山上都是石头,怎么能在石头堆里掏出一条路,那些石头不会掉下来么?比如,叔叔还会说起大鼻子尼克松来中国访问,天还很冷,他吃完饭就在院子里搓煤球。有人问为啥让人家客人搓煤球,叔叔认真地说,他不能白吃中国人的饭,美国人都很自觉。
我跟小伙伴们踢毽子,因为叔叔的缘故,总是踢得心不在焉。身边不时有人凑过来问这问那,叔叔几个孩子,都叫什么名字。叔叔家待的城市大不大。婶婶是不是售货员。叔叔这次来有没有带奶香味的糖……只要是有关叔叔的话题,我什么都愿意回答。只不过,有的答案是叔叔讲过的,而有些答案,就是我编的。比如,叔叔的五个孩子中,两个女孩三个男孩,名字都让我们的耳朵起了茧子,所以这些问题回答起来一点都不费力,至于叔叔的家,我知道那是在深山区,有坡上坎下,家里的粮食,差不多就种一种大黄米,孩子们都没见过水稻和小麦。这是叔叔诉苦的时候我听来的,可听来的话,我却不愿意告诉其他小朋友。我只说,叔叔一家就住在大城市,有很高的楼,有很大的公园。旁边就是电影院。婶婶就在一个很大的商场卖点心,卖不了的点心允许统统拿回家里,家里经常都不用做饭。小伙伴的眼睛都直了,流着哈喇子看着我。她们实在想不出那样一种生活有多幸福,我们长这么大,就在代销点见过点心,实在是,指甲大的那样一块点心也没吃到嘴里过。
至于奶香味的糖,叔叔只带过来那一次。但在我的嘴里,一定是年年要带的。小伙伴多头是我的同龄人,气得哼哼说,你叔叔年年给你带糖,可你就给我们吃过一次!我解释说,糖都被母亲锁进了柜子里,我没办法啊!
小伙伴排着队跟我回家看李海叔叔。他们大多躲在门帘后,扒着门框偷偷往里看一眼。叔叔用侉侉的声音招呼说,进来啊。结果他们都是耗子胆儿,谁都不敢进,哗啦一下全跑了。多头对我说,你叔叔长得真叫俊,简直就像周总理。我很得意,那种高兴劲,就像是真的周总理到我家来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