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19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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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个体户的担忧

1983年2月27日,癸亥猪年,正月十五。

元宵节。

县剧团下乡巡演开始,早上7点出发,百十里的路途走了六七个小时,下午两点左右方才抵达第一站:苦水镇公社。

陈春年猜的没错,相比他这个卖卤肥肠的个体户,梁县长对此次的‘送货下乡’更重视,更着急。

除了县公安的李剥皮亲自坐镇,物资局,农机站,农业局,商业局和供销社等七八家单位都派了人。

此外,还调集了一大批物资。

自行车,电视机,录音机,缝纫机和烟酒糖茶等日用百货,自然由人家供销社提供。

这年月的供销社直属于供销总社,独霸省、地、县、公社、大队和生产队等六级终端市场,牛逼哄哄的,根本就没把书记县长放眼里。

所以,那帮大爷的脸色不太好,一个个鼻孔朝天,就像别人都欠人家一大笔钱。

县上组织的物资,则主要包括手扶拖拉机、农机具、水泵、新式耕犁和各类五金日杂。

此外,让陈春年大感意外的,则是那些小商小贩,比如粤东木器店的老木匠等人也被动员起来,跟随县剧团‘下乡送货’。

这些人才是真正的主力。

他们这些人走街串巷,长年累月在农村做小本生意,其实,人家才清楚眼下的农民最需要什么东西。

所以,这一群人准备的货物就很接地气。

木匠所用的墨斗,推刨,平金,斧头,锯子,凿子;泥瓦匠用的瓦刀,铲子;还有各种各样的家具,以及蒸馍馍用的颜色,镜子,篦子,梳子,66粉棒,纽扣,琳琅满目。

好多东西看着眼熟,家家户户都用过,陈春年却一时间叫不出名字。

毕竟,隔了四十几年,很多生活细节早已忘得差不多了。

远远看去,嚯,那场面,那可是相当的壮观啊。

一辆军绿色212吉普车打头,七辆解放车,十几辆拖拉机,后面跟随一长串马车、驴车和架子车,拖拖拉拉好几公里长。

每一辆‘车’上,都挂了横幅,箱子上都贴了标语:文化搭台,经济唱戏,送货下乡,只生一个好……

‘啪’一声。

临近苦水镇东面的路口,充当‘头车’的212吉普车刚过桥,一个二踢脚飞上了天,‘嘭’一声炸开。

干净明亮的阳光中,腾的出现了一团蓝烟,远远看去,煞是好看。

紧接着,万炮齐鸣。

二踢脚,大地红,浏阳河小鞭炮,噼里啪啦一阵乱响,震耳欲聋。

浓烈的烟雾中,苦水镇公社的杜主任快步迎接上来,身后,还带领着百十人,却是公社干部职工、各大队支书、村长和生产队长们。

紧随其后的,自然是大家耳熟能详的锣鼓队,秧歌队,社火队,分列道路两侧,咚咕隆咚呛呛呛。

寒暄,致辞,放炮。

经过十几分钟的‘欢迎仪式’后,杜主任坐上212吉普车前面带路,大队人马直奔苦水镇公社的大戏台。

逼仄破旧的街巷两侧,挤满了人。

老的,小的,男的,女的,清一色的穷,清一色的老私布、劳动布、破旧棉袄。

偶尔一点亮色,那是小媳妇、大姑娘们的头巾,大红大绿,或者,蓝底碎花布,映衬出一张张单纯清澈的脸。

她们的肌肤粗粝、微黑,扑棱着眼睛,脸庞上写满了新奇和激动。

有钱没钱,高高兴兴过年。

这年月的人普遍穷,可是,大家的精神面貌可真好,人们的笑脸真诚而清澈。

他们丝毫没有意识到,城里来的这些人,其实只想弄走他们兜兜里的那仨瓜俩枣。

陈春年裹着军大衣,开着手搓版拖拉机跟在一辆解放车后面,心中感慨万千。

这就是苦水镇。

他和姐姐在下面的杜家台大队插队,将近五年的时光,吃了很多苦,遭了不少罪。

时隔四十几年再回来,他突然意识到,其实,上一辈子,他人生中最快乐的几年,都留在了这片土地上。

那时节的农村穷是真穷,农民伯伯的日子苦是真苦,不少人家可以说吃了上顿没下顿,有些孩子营养不良,头大脖子细,都特么饿成了一根豆芽菜。

交够国家的,留够集体的,剩下才是自己的。

即便如此,他们这些城里下来的知青,每个月还能享受30斤粮、1斤8两肉、3斤菜和几块钱的待遇。

这些口粮和钱,可不是什么人发的‘工资’,而是各大队、生产队抠抠搜搜从农民口粮里面‘统筹’出来的。

只能说,读书人坏起来可真坏。

就比如,那帮搞伤痕文学的家伙,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真特么的一言难尽……

……

“哥,你不高兴?”

大家都在忙着卸货,搭帐篷,准备接下来的‘直播卖货’,陈春年却蹲在不远处吸烟,发呆。

姜红泥过来蹲下,悄咪咪塞过来一枚香水梨:“哥,这是老乡送给剧团的,尝尝。”

陈春年接过香水梨,剥掉外面的一层黑皮,露出冰疙瘩似的果肉,‘嚓’的啃了一小口。

“嘶,好冰。”他嘴里嘶嘶着,顺手递过去让姜红泥也啃一口。

姜红泥羞得不行,偏生又想啃一口。

她左右看看没人注意,张开小口,像一只警惕的小猫那样在陈春年啃过的地方,快速啃一下。

“甜不?”

“嗯!”

“那就再啃一口。”

“嗯!”

两个人一小口一小口的啃着香水梨,冰的牙疼,嘶嘶嘶的吸着气,就像一对无所事事的野猫。

“姜红泥,最近跟着小姨学唱戏,感觉怎么样?”陈春年突然问道。

姜红泥想了想,小声说道:“我笨,学的慢,不过哥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学。”

陈春年点点头:“唱戏需要童子功,你和姐姐年龄太大了,估计很难,先学着看呗。”

姜红泥勾着脑袋,闷闷答应一声:“嗯。”

尔后,她似乎下定了决心,低声说道:“从今天开始,我就让小姨帮我拉筋,我不怕疼……”

说着,她起身走了。

陈春年也没在意,他点了一根烟,看着满戏院乱糟糟的汽车、马车、架子车和人群,满脑子都是生意经。

为了这一次的‘直播带货’,他的准备很充分,货源也有保证,县上屠宰场和肉联厂负责送货。

以他的厨艺,一天卖掉三五百斤卤味小吃没问题,纯利润差不多就是500多块钱。

一个公社三天三夜大戏,刨除食材、运输、人员工资等,他最少最少能赚1500块钱。

全县28个乡镇公社,可不就是4万多块钱?

问题是算账可以这么算,生意可不能这么做……陈春年瞥一眼供销社、物资局、农业局和农机站的那些大爷,摇头苦笑。

梁县长的想法很美好,现实却很感人。

这帮孙子跟着下来,声势搞得倒挺大,很像后来一些所谓的交流会、博览会,就差新闻记者的镜头怼到油腻肥白的大逼脸上,咔咔乱拍了。

可是,你光卖工业产品有个屁用啊。

都眼瞎是吧?

红宁县的改开1978年就开始了。

可是,直到1982年9月份,才完成初步的包干到组、包产到户,农户们分到了田地和农具,还没来得及种一茬庄稼呢。

可以想象,如今的苦水镇公社,绝大多数人的兜兜里跟狗舔过似的,穷得快吃屎了。

大张旗鼓的‘送货下乡’,咋就没考虑过‘农产品进城’嘞?

梁县长肯定想到了这一点,为此,还专门请供销社的同志吃了一顿饭,喝了一场酒。

对方勉强答应,表示会尽量收购一批农产品,以增加农户的收入。

陈春年算是看清楚了,供销社的同志们,根本就懒得搞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不过逢场作戏罢了。

农户们的东西卖不掉,兜兜里没钱。

兜兜没钱,拿什么买自行车、电视机、缝纫机和日用百货?

真这样搞下去!

梁县长的脸,这一次绝逼会被轰轰烈烈的‘送货下乡’活动给打肿、打疼。

然后,痛定思痛,说不定会目光幽幽的盯上他这个‘始作俑者’,骂一句‘娘希匹’……

陈春年又点了一根烟,陷入了沉思:‘要不、顺手搞一波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