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覆舟
谢珩八岁,第一次坐上谢家课堂,且堂上只有他一个学生。
身为谢家的嫡次子,他得到的待遇与一般的谢家门生不同,这并没有什么稀奇的。稀奇的是,这位老师很是不同寻常。
老师姓季,名悦然,十分年轻,看着也不过及冠之龄,一身青衣清清轩立,五官修雅俊美,像画里走出来的书卷青年。
正值冬季,他似是身子弱的模样,拢着厚实的大氅,身形削瘦,衣服撑不起来,一抬手,袖子就微微滑落下来,露出骨节分明的凝白手腕,指节在寒冷的空气里泛着红。
——任谁见了这人的模样,都不会相信,此人于修道一途,居然已经达到分神期。
数万年来修真界不是没有飞升之人,谢家立家先祖谢尘音就是一个,但如先祖这般得道成仙之人凤毛麟角。凡人苦苦修炼一生,至大乘都困难至极,如此年轻就已至分神,可谓是百年难得一遇。
就是这么一位天才,来到江南谢氏,成了谢家最年轻的长老,并指定只教习谢家二公子一人。
旁人问他为何如此,他只道:“合我眼缘。”
谢珩并不相信他这般说辞,看着这位先生的眼光,便不由自主带上了些许探究的意味。
季悦然察觉到了这一点,但是他并不在意,只淡淡地看着他,道:“从今天开始,我便是你的讲学老师。”
他的声音极是好听,如同他的人一般,淡然而有清寒之意,咬字清晰,语调极有韵律,像诗。
谢珩注意到,他看着自己的那双眼睛,竟然男生女相,有点杏目,眼尾又上挑,像桃花眼。眸子是极为清澈的漆黑,仿佛一眼就能望到底,却又深不可测的幽潭。垂目看人的时候,鸦羽长睫拢下来,像杨柳依依拂过潭水。
“听说你如今八岁,便已开始冲刺金丹,拥有百年难得一见的绝佳根骨。”他微微顿了一下,接着道,“想必很多东西你都已经知道了,如此,我便教你一些更上一层的东西。”
他抬手,指尖凝出图像,谢珩眼前高山流水,草木葱茏。
“你应当知晓,五行相生相克之理。”
谢珩点头。
“但你也许不知道,五行之理与天地阴阳息息相关。这个世界由五行组成,金、木、水、火、土。人们常说,土可克水,”图像随着季悦然的话,呈现出水来土掩的画面,“其实这是因为水为阴,土为阳,若阴盛阳衰,则水来土掩,反之,若阳盛阴衰,则水滴石穿。”千年的水滴落下,穿透了石块。
图像继续变换,谢珩看到,穿透石块的水滋养了深埋于地下的树种,种子生根发芽,破土而出,在四季轮换里长成一棵参天巨树,而后,被斧头拦腰砍断。
“五行相生相克,万物周而复始。”季悦然继续道,“同理,世人皆道水能克火,也是因为火为阳,若阴盛阳衰,则水能灭火,若阳盛阴衰,则火可蒸水。”
火簇出苗,涓流灭之;铁锅煮沸,热气蒸腾。
谢珩认真地看着,不觉时间流逝。
下午的时候,飘下了一场冬雨。季悦然到的时候,雨堪堪停住,地面与亭台都是湿漉漉的。谢珩和他的兄长谢琅正一步一步踏着濛濛的水意自台阶上走下,见到季悦然,双双停步。两个孩子一身雪白的锦衣,眉目精致漂亮,手握于腰,头略微低下,躬身行礼问安。
季悦然淡淡点头,目光扫过谢琅,在他雪白的小脸上微微停留。
谢琅是谢珩的双胞胎兄长,谢家的少家主。一张脸生得与谢珩几无二致,只轮廓能隐约看出较之胞弟更为柔和几分,见季悦然看过来,露出温和的笑容道:“季长老有什么事吗?”
谢琅是个极为早慧的孩子,虽年仅八岁,却已经能自如地与长辈交流,于修道一途亦是天赋异禀,与谢珩几乎同时进入金丹冲刺期,无论是待人接物为人处世,还是课业修为,都完美得挑不出错处,可谓是谢家不二的继承人选。
季悦然移开目光,淡淡地答:“无事。”
谢珩抿了抿嘴,踌躇了一下,迈着小步子,一路淌着湿润的水痕,稳稳当当来到季悦然身前。
季悦然低头看他,脚步声却忽而又响,复而抬目,一位衣袂飘飘的青年男子推开了门,正站在长廊上。
季悦然微微垂首一礼:“谢先生。”
青年男子是谢玮,字琦之,当代谢家家主谢清谢玄安唯一的弟弟,年二十有五。雪衣高冠,修眉长目,鼻若悬胆,丰密黑发飘逸若飞,俊美非常,蓄着一小撮山羊须,浓黑齐整,甚为美观,乃是当代修真界的第一美男,且博览群书,多闻广识,修为高超,端方严正,人送称号“琢玉郎”。他是谢家的第一长老,在季悦然没来之前,是谢珩谢琅唯一的老师,现在与季悦然一同教导谢珩。
谢珩谢琅叫道:“叔父。”
谢玮点了点头,负着手自长廊上走下。他看了一眼季悦然,对上季悦然的瞳眸,心头微惊。那双男生女相的眼睛线条柔美,但却莫名锋利,黑漆漆的,深不见底,眼神仿佛穿透了他,在看着另一个人。
但下一秒,季悦然的眼神又恢复了平静无波的模样,让谢玮疑心自己生了错觉。
谢玮皱了皱眉,道:“季长老来此,所为何事?”
季悦然道:“我想带阿珩下山看一看。”
谢玮愣了愣,眉头皱得更紧:“下山干什么!”
季悦然淡声道:“人不能总是囿于一方,下山见识更广阔的天地,感受万丈红尘,人间烟火,也是不可缺少的修行。”
谢玮一怔,心觉这话竟也颇有道理,不禁内心犹豫。就在这时,一个家仆匆匆跑来,在他的耳边低语了几句。
谢玮脸上的神情先是震惊,而后慢慢变得复杂起来。他摆了摆手,让人退下。
雨后的空气尚还泛着潮意,天地一片静默,万物像被水洗过一样,隐隐有蓄水沥沥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谢玮在这样的寂静里缓缓开口:“你们的母亲……刚刚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