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二重山·黄梁苦自欺
梁祝化蝶,杜宇凄切,庄周梦遇,提线耦连。
若非求不得,情痴缠,何操使术?目光及处,来人乃何?
来人乃何?
迷雾深处,红袍道人。
道袍之上,金莲云纹。
花冠齐身,红绫皎皎。
额间朱砂,丹心悯人。
来人乃何?
乃何……
无忧抓住了身前的人,那人转头,却是一张无面。他愣在那里,感觉自己的灵魄无端地颤了一下。
“殿下,殿下。”
苏程缨头痛欲裂,仿佛整个脑袋都不是自己的了。
他睁开眼,看见阿书惊慌的脸。
“殿下,殿下。你可算是醒了,你再不醒,阿书便真的要交代在这儿了。”小书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
他转头,看见一张苍白的脸。
“程缨,你没事就好…”说着,那人捂着肩上血窟窿,身子遥遥欲坠。
“快,找医官!”
“刺杀的人,抓到了吗?”
“在狱里关着呢,殿下。小的带您去。”
“刚刚,发生什么了?”
“回殿下,方才在春日宴上您欢喜得紧,多喝了两杯。谁料那凌氏罪子在您的杯中投了罪,又持剑要杀您。幸好梁公子起身为您挡了一剑,那剑上淬了毒。”
“而今,梁公子仍昏迷不醒呢中。”
“哪个梁公子?
“啊?殿下,您怎么忘了,正是您的好友,太师之子梁氏,梁昭啊。”
梁昭。
苏程缨将这个名字在心里默念了一遍。
水牢里,
阴暗潮湿的地底,沉重的铁链在地上磨嚓,角落深处,传来两声虚弱的咳嗽。
经受鞭型的白衣破损不堪,血痕累累,湿气混合着血腥味在空间里横行,苏程缨忍不住捂住了鼻子。
“为什么那样做?”他问道。
暗处的人一点反应也没有,苏程缨感觉自己对面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具僵死腐坏的尸体……腐烂得彻底。
他蹲下扯住了他的衣领,问道,为什么骗我?”
他看着面前那张血污的脸,空洞的脸,心口莫明抑制不住地痛起来。
为什么要替他痛?他明明背叛了他,他要下毒杀了他,还伤了梁昭。
他该死,他该死。
可为什么,自己又这么痛呢?
他看着对面那张毫无表情,死气沉沉的脸,冷笑道,“你知道吗?你的眼睛很亮,很干净,让人忍不住地亲近。”
“可你的心很黑,装满了丑恶与背叛。有时候我真想把你的心剜出来,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什么,让你这样伪善!”
对方突然握紧了他扯住自己衣领的手,朝前扑了上去。
脖颈刺痛,对面的人朝他的脖子狠狠地咬下,尖齿没入皮肉,他们的血交融在一起。
苏程缨挣扎着,朝他的心口狠狠踹了一脚,对面的人撞在墙上,吐出一口黑血。
“你就那么想要我死吗?!”苏程缨红了眼,吼到。
凌氏裂开的嘴角扬了扬,丝毫不在意涌出齿间的鲜血,他笑得凄然。
苏程缨抬脚踢向他,愤怒地说:“为什么?你回答我,到底为什么?”
“殿下,殿下,别踢了。他说不了话。”
苏程缨冷声问:“为何?”
阿书看着发怒的他,感觉自己下一秒便会被生活活剥,不由打了一个寒噤。
“他……他进牢后,便用刀,将自己的舌头剜了!”
苏程缨闻言,握住了凌氏的下巴,迫使他张开嘴,向内探去。
猩红的齿间空无一物,污血贴着断面,结了痂。
他的心也在不停下坠。
为什么?
他不知道
他明明是罪臣之子,可他丝毫不在意他的身份。
敬他,在他被官贾欺凌时辟佑他,他对他那般好,可他却像一匹饿狼一样啃食着他的血肉,对他的命虎视眈眈。
可笑他啊,还枉图着感化他,希望他能回首。
苏程缨后退,冷笑一声,只见角落里的凌星寒瘫在地上,仿佛方才那一招用尽了他所有的气劲。
这个人性本劣,乃是顽玉,不可琢也。
十二年的情谊在他那里堪堪只换来了一个缄口不言。
如此,这玉,他不愿再护了。
既琢不了,不如碎吧,将汝之自由,干干净净,归还汝身。
苏程缨的手触了他的腰间的剑,丝丝寒气裹着剑身爬上他的指尖,冷得他一颤。
他忽然清醒了过来,神色恍恐。
他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他心意一直便是护是佑,为何现在变成了主动杀伐之人。
不是的,这不是他!
苏程缨挣扎着,头又开始痛起来,仿佛要将他整个人撕成两半,他黯然的目光瞥过凌氏身上的污血时,他感到害怕,夺门而出。
苏程缨扶着明墙,不住地喘着粗气,他惊慌,恍恐,不寒而栗。
他的身体里仿佛住着两个人,一个魔头,癫狂伪善,踩着尸山血海,身上血迹斑斑,他张狂地叫嚣着——“该杀”。
一个红衣明艳,华冠矜贵,却像人间的春三月,捻着花告诉他——“不可”。
他的整个人像是要分裂一般,挣扎却痛苦。
痛苦,却还在挣扎。
“忘了吧。”
一道声音在他的耳畔响起,他惊恐四顾。
“为什么要来这儿呢?”
那声音又问,带着轻轻的叹息,让他有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你是谁?”苏程缨支起身子,茫然喊道。
却没有人再回答,只有明墙上的燕雀,凄冽地啼鸣。
念雪城北公坟。
“这样就行了是吧。”黑衣男子将手中的东西丢在地上,露出难掩的戾气,他半眯着眼,脸上尚未褪尽的黑鳞尤其特别。
他身前的人戴着一张面具,但面具上却什么都没有。
无面人伴装端详了一下,轻声道:“当然。”
“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黑衣男子问。
“丰都吧,曾经记忆里的丰都。”无面人随意倚着一块界碑,望向远处白雾中若隐若现的坟堆。
黑衣男子皱着眉,循着他的目光望去。
一轮血月盘距于坟群上空,一簇簇幽暝暗火闪烁着,照亮了这里原来的模样。
密密麻麻的小土坟堆在一起,惨白的幡布浮在空中,这里显然,是一个乱葬岗。
“这里都埋着些什么人?”黑衣男子不禁问道。
“一位殿下的子民,还有……他的……故人。”
梁元十三年,此时正是丰都的春三月。
丰都位于一座神山的脚下,此山名曰“仙泽”。
“仙”者,缥渺出尘也;“泽”者,福泽众生也,于是百年后,这里成为众生的福地。
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在山脚下,安家落户,从此长夜万盏灯火,都伴着这仙山而明。
万树桐花落地白,二两春风皆入怀,说的大概就是此时了。
苏程缨再没有听到过那道声音了,但他却也不愿再去见凌氏子,在后来别人提起时他也再三推脱,想要逃避。
梁昭的伤已经好了大半,这让他提着的心稍稍地放下了。
今日是花神节,他定要梁昭作陪的。
“阿昭,你可知此山为何叫仙译,此城,又为何叫丰都?”
苏程特挑起一只莲花灯行在前面,回头问身后的人。
“听说山是天降的山,而城,是一夜灯火下筑起的城。此仙泽,乃是众生福地,辟其民安时乐岁。
又有传言道,此山乃是仙人的福泽恩赐。久而久之,便都这么叫了。至于丰都,大概是愿……民生富庶吧。”
“我从小所听的便也是如此,只是我常常在想,这世上,真的有仙吗?”
苏程缨顿住了脚步,莲灯的微光在他的眼里摇晃。
但他眸中的那片寒潭如同被施了禁锢的枷锁,只有莲花的倒影,风拂不起波澜。
“或许有吧,只是我们从未见过。”“梁昭紧了紧身上的披风,似乎心不太焉。”
“……”
“唉,我这一王如同闲云野鹤,要能有机会见一见那神仙,我定要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
“可是阿缨,”梁昭在石桥上停下了脚步,衣袂如云涛霜雪般翻飞。
“神仙才是最不自由的,常坐高台上,受万人景仰,可倘先你做了一件不合他们心意的事,他们便叫你坠落尘埃,辗碎成泥。”
“成渣都不剩……”
梁昭的嘴角带上一丝狰狞的笑,惹得苏程缨一怔。
阿昭明明一直都是平和的性子,那样温柔的人,从他口中听不到什么恶言。他记得阿昭以前……
他以前……
他……
以前怎么了?
好奇怪,他觉得自己应该想到些什么,但他想不起来。
他望向桥上面的梁昭,有一丝异样的感觉。
为何呢?
一定是自己太累了。
“轰隆隆……”
几簇雷电在夜色重云中滚动,正位于仙泽山的正上方。
苏程缨以为是要变天了,正考虑是不是该回去,而那雷云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大了几百倍,将整个仙泽山都笼罩了进去,包括山脚下的丰都。
这雷电来的异常,到底发生了什么?
“轰隆隆……”
一道道锐利的闪电辟下,在地上留下了大大小小的灼坑,而被劈中的东西身上顿时冒出黑烟,烧了起来。
苏程缨脸色惨白。
梁昭目光一凝,眉宇紧皱,他紧盯着仙泽山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