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海上虫潮
海风裹挟着腐败的甜腥味灌入闸口，刘冲攥住垛口青砖的指节已然发白。王浩瘫坐在血泊中时，断腕处喷出的竟是黑血，眼前头颅裂开的怪物化身如同蜈蚣一般的东西匍匐到地上，浑身衣服裂开，开始长出黑色的甲壳。几个藤牌兵举刀欲砍，那具扭曲躯体突然从脊椎爆出六对螯肢，甲壳摩擦声令人牙酸。
眼看王浩就不能活了，倒在地上抽搐不已，口吐白沫。
紫山岛的官兵这些年连倭寇也没讨伐过，哪里见过这阵仗，打小听说的海岛奇谭那也是龙王爷和虾兵蟹将，也没听过这虫子一样的妖魔鬼怪呀。
这黑色甲壳，一身螯肢的人形虫怪发出尖锐刺耳的嘶吼声就猛地朝身前一名藤牌手咬去，四对毒牙力穿藤牌，堪比劲弩！毒牙扎穿藤牌手手臂，又是一人中毒倒地。
藤牌手阵线动摇，心胆将失之际，后头弓弩手的小旗官高喊：“藤牌手蹲伏！”
好在平日里刘冲的部下训练有素，未曾间断，尽管内心恐惧，仍是下意识的听令照做。
前排藤牌手蹲伏之后，后排弓弩手立刻齐发弓矢弩箭，黑甲虫怪登时近距离多处中箭，腥臭红绿黑三色的虫汁爆壳而出，其轰然倒地，在地上抽搐不已，片刻之后便僵直不动了。
众人惊魂稍定，原来这东西也是可以被杀死的，对于结阵而行的军人来说，多少能够稳住心态。
然而前方塔楼外原本吴承光的部下就没那么走运了，不是被上岸的匪徒砍死，就是被这些匪徒变成的虫怪咬死。
火把摇曳的火光下，前方黑暗中腥风阵阵，人影妖形忽隐忽现，张牙舞爪。
吴承光终于被这种氛围压垮了，他大喊着：“有妖怪呀！”边喊边往防倭墙逃跑。
吴承光在闸口当值的部下，除了塔楼顶上的几个，其他基本也死光了。他不管刘冲的人怎么看，他现在只想活命，只要亲眼见到那怪物咬死王浩的一幕，没有任何人能抵挡这种恐惧！
吴承光拼命的跑，拼命的跑，前方有一团亮光，从防倭墙上延伸下来。
有救了！
吴承光心想，防倭墙上的同袍下来救他了，闸口守不住了，把防倭墙堵死，也许那些怪物爬不上去......
“啊？！”
吴承光感觉到了一股透心凉，鲜红的血沫子从喉咙里喷涌而上，从他的鼻孔和嘴巴里流了出来。
一把钢刀径直捅入他腹部，伴随着钢刀抽出，他感觉自己的肠子都被带出来了。
捅他的人，正是百户刘冲。
刘冲道：“总旗官临阵逃亡，惑乱军心，百户诛之。本朝军法，谁敢不从？不论倭寇还是妖魔鬼怪，想上岛，就从我身上踏过去！敢临阵脱逃者，格杀勿论。”
刘冲带着他的人马，从防倭墙上举着火把，拿着长矛和鸟铳都下到闸口来了。
从刘冲承袭百户的第一天起，无论是倭乱之时还是太平岁月，他这一队人马，永远是岛上操练最辛勤刻苦的。
麾下士卒要说往日里对他刘冲没有怨言，那是假的。只不过刘冲并不反对大家跟着林千户做走私买卖挣钱，又深得林长海的敬重，所以这些士卒一直也就咬牙坚持下来了。
今日果然见到成效，尽管遇到了闻所未闻的诡异场面，尽管总旗官王浩出师不利，被虫怪咬死。
但这些久经训练的精兵，还是靠着日积月累的本能，将这些虫怪一一射杀砍死。
这些疯狂叫喊着扑上来的匪徒并不难对付，他们中箭或被砍伤之后，头颅躯体往往裂开来成为形状迥异的怪虫。
甲壳，螯肢，肉芽，各有器形。
好在面对训练有素的弓弩鸟枪，藤牌长矛，它们也不过如野兽一般被官兵们围杀殆尽了。
待下面喊杀声渐止，塔楼顶上幸存的鸟枪手才探出头来查看情况。
冲杀在最前，身上沾了一些浓黄腥臭虫血的刘冲用一种鄙夷的眼神看着这些方才对战友见死不救的懦夫。
他正欲说什么，或下什么命令，海上的黑船又一次轰出了三炮！
刘冲忙大喊道：“都躲到闸口塔楼后面！”
众兵有的伏低，有的跟着刘冲急躲入闸口塔楼的后方，借此来规避黑船炮弹。
须臾之间，黑船打出的炮弹已然砸向了他们，有两枚打在塔楼左右两侧的地上，有一发打到了防倭墙上。
但奇怪的是，并没有发生剧烈的冲击和本应出现的碎石粉尘，甚至几乎没有震荡。
大家只听到了几声很奇怪的声音，像是某个湿漉漉的毛球，被狠狠的砸到了石板上。
恐惧感仍在笼罩着众人，但在刘冲的指挥下，竟然成功的斩杀了多只怪物，慢慢的也就把它们当做是野兽，不再特别的害怕。
在军队里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恐惧和勇气都会被放大很多倍。当你遇到正确的的领导者时，往往就能拥有超越自身许多倍的勇气。这些岛民要是没有刘冲往日的严格训练和今天的果断指挥，遇到这样怪诞的事情，早就士气崩溃跑回家里躲在床底下了。
等待片刻之后，没有其他动静。此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虽然月色明亮，但入岛闸口处因为地势原因，月光能照到的区域很少。
此时，刘冲带领的兵丁们倒是带着一些火把，但火光所能照到的范围并不远。
“刘百户，咱们现在是退回去还是进塔里？”一名跟在刘冲身后的兵丁问到。
一些原本蹲伏在一旁的兵丁也开始微微直起身子或者猫着腰。黑船的炮击似乎没有打来威力巨大的炮弹，这让他们感到困惑。所有人都看着刘冲的背影，希望能够撤回防倭墙上，怪物似乎已经不那么可怕了，但黑船上巨炮的威力仍然让人敬畏，也许刚才对方打错炮弹了，下一发大家还能那么幸运吗？
刘冲却举起一只手，下令道：“别出声！仔细听。”
他确实听到了什么，前方的黑暗中，一种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些轻盈，细微，但是能深入耳中，心中，让人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充满了不安。
这种声音在前方的黑暗中，变得越来越多。连大部分站位靠前的官兵也感受到了这一点。众人不安的聚拢在一起。
面对未知的威胁，刘冲强迫自己不要做任何猜测，专注于做应该做的事情！
他下令：“列阵，五叠夺前！”
很多士兵几乎要被前方黑暗中的未知恐惧给压垮了，接到刘冲的命令对他们来说是一种解脱。
根据刘冲的命令，藤牌手，弓弩手和长矛手迅速聚拢，组成纵队五叠阵，列阵在塔楼后。
一旦接敌，前三叠无论向左还是向右交战，第四第五叠就会在小旗队正的率领下侧一侧绕出，给予对手痛击，这就叫夺前。
而左右两边的空地，若有敌人来袭，背后防倭墙上的铳炮手会给予痛击。
然而，威胁却来自刘冲意想不到之处。
原先闸口塔楼上还有几个铳炮手，炮位被黑船巨炮击毁之后，虽有死伤，但仍有数人能开枪支援下面的同袍。
而此时，刘冲等人忽然听到一阵很近的动静，有什么东西在密集的轻轻敲击着塔楼的砖石，似乎是什么很多条腿的玩意儿在往上爬着，就在塔楼的另一面。
很快塔楼上发出几声惨叫和惊呼，很快就没了动静。
“在上面！”
官兵中也有人察觉出来了，高喊着小心塔楼上面。
刘冲忙下令道：“四叠五叠向右，头三叠后退十丈！”
后头的四十名官兵立刻听令向右退开，头三叠带着极大的心理压力，保持着阵型向后退去。
刘冲厉声道：“不许乱，不许乱！”
在黑夜中做到这一点，真的不容易。
“哎呀！”一些乱音响起，果然有人跌倒了。
很快，几个非常非常小的声音响起，黑暗中似乎有什么速度很快，重量很轻的东西从上面向下飞了过来，略微产生了些破空声。
“啊！”
随着几声惊呼，有人被提到了半空中，身体就像轻盈的纸皮提线木偶一般被迅速拉到了半空。
这时刘冲等人才看清了从塔楼上下来袭击他们的是什么。正好塔楼高处是这块区域少数能被月光照的比较亮的地方。没想到上面爬满了有人那么高大的，浑身长满黑毛的巨型蜘蛛。
而它们吐出的蛛丝，黏住了几个明军官兵，强悍无匹的力量把他们迅速的拉离地面，紧接着，一只巨型蜘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一双巨螯插入了一名明军官兵的背上，下腹部不断吐着蛛丝，很快便如白纱布一般裹住了他。
一只，两只，三只，四只，五只，六只，七，八，九？
至少有九只。
月光能照到塔楼的上半部，那些巨型蜘蛛的小眼睛在月光下都幽幽的泛着红光。
“他娘的，真是妖怪啊！”
刘冲身后的官兵已经有人感觉自己腿肚子转筋的软了，阵型几乎就维持不下去了。
然而这噩梦还没完，远处海上又传来三声炮响，依然没有剧烈的冲击和飞沙走石的震撼，只有软趴趴的几坨东西砸到了他们前方。
“还有更多！我们快跑吧！”
刘冲大吼道：“藤牌手掩护，前三叠弓弩手给我射！四叠五叠夺前！”
一片混乱，一些人听令行事，一些人已经在极度恐惧中后退准备逃跑，造成了混乱。
一些弩箭射了上去，巨蛛也瞬间发起了攻击，有的屁股上拖着网一路冲下来，有的抬起屁股朝前吐出蛛丝，一下子又黏住了一名官兵，极为蛮横的力量瞬间就把这名官兵拖了上去。
刘冲在光线不佳的情况下，看到了一束小臂粗细的蛛丝扑面而来，他下意识的用钢刀去格挡，结果被黏住了手臂。
紧接着一股巨力将他拉扯起来，拖倒在地面上向塔楼快速拉动着。
刘冲身后的士兵已经被恐惧压制，士气濒临溃散，已经有多人逃回防倭墙。
但也有一些勇敢的官兵组成了一队人冲了上来试图抢救回他们的百户。
危急关头，一道箭矢破空而来的细微但尖锐的声响出现。
有人用硬弓射出精准一箭，正中那头拖拽刘冲的巨蛛，这一箭真是力道万钧！箭羽全数没入巨蛛头部，直钉入塔楼石壁！
刘冲不及多想翻身爬起，立刻指挥围上来的部下用藤牌和长枪对抗从塔楼上扑下来的巨蛛，后排弓弩手不断放箭。
这些巨蛛中，冲在最前面的，当即被长枪戳中，十余支箭矢近距离命中它长毛黑毛的硕大身躯。黄绿乌三色混杂的血液飞溅而出。
其余巨蛛似乎也知道了冰刃厉害，有些往回缩，左右腾挪，上下攀爬，速度极快。刘冲的部下尽管训练有素，却难以精确射中它们。
然而刘冲等人身后又有箭矢如惊鸿而至，一箭，两箭，三箭，四箭！每一箭都正中巨蛛那八只大眼睛的脑门。不一会儿便将塔楼上的巨蛛尽数射死。
刘冲等人都看呆了。禁不住回头看，究竟是何人有如此出神入化的箭术，而且还用的是最硬的硬弓。
在他们身后，林长海和周霸正带着众多兵丁举着火把走来，而火光下，周霸手上是一把弓弦极粗的开元弓。
林长海道：“刘百户，你今天表现英勇，我会在给福建兵备道的塘报里给你叙功的。”
刘冲却看着周霸问道：“千户大人，这位壮士是？”
林长海道：“你该叫他周千户，他以前可是戚将军标下马兵千户，当时咱们军中弓马陷阵第一好手。”
刘冲单膝跪地道：“谢周千户救命之恩！”
周霸忙挂弓上前扶起刘冲道：“大家都是报效朝廷的同袍，不必行此大礼。你们这里是怎么回事？为何又打炮又有这些妖怪一样的虫子？”
刘冲忙道：“两位千户大人当先，外头海上有一艘大黑船，似乎要攻打咱们。它又是跟我们放炮对打，又是放下小船，送了好些人来冲抢闸口。这些人能变成怪虫，与我们扑砍到一处，已经被我们全部斩杀了。”
林长海凑近了一头掉在塔楼下的黑毛大蜘蛛，咂舌道：“那这些？”
刘冲道：“这些十有八九也是被那黑船的火炮给打上来的。”
林长海奇道：“它这是什么大炮？还能打上来这种东西？”
这时塔楼前传来周霸的声音，原来他带着一支火把绕到了前面，他指着上方道：“打过来的时候，只是虫卵。”
林长海等人绕到塔楼前，这才发现上头黏住了两大坨湿漉漉流着粘液的东西，似乎是一些破了壳的巨大的蛋。
看来这些黑毛怪蛛都是从这些打上来的蛋里破壳而出的。
刘冲忙提醒他们二人道：“小心，那黑船不知还在不在外头，当心它又开炮了！”
正好此时又一名兵丁从防倭墙上下来传讯道：“报！林千户，上头瞭望的哨丁吴亮说，看到那大黑船起锚开走了。”
众人紧绷的情绪略微有了些放松。
而周霸却忽然惊呼一声，指着前面倒下的一个人道：“这人，这人我认识！”
说罢他就要去查看，刘冲忙拦住他道：“周千户，这些人太危险了！来啊，帮我把那地上的人捆起来再带回去。”
因为害怕这人和前面那些登岛的人一样，能够变成怪虫，刘冲的手下把这人五花大绑，捆了个严严实实才带到周霸和林长海面前。
而就在他们一群人在塔楼前忙活的时候。防倭墙上传来一些细微的破裂声，一坨同样湿漉漉黏糊糊的东西，黏在了防倭墙上。上头有三个黑色的蛋，个头倒是比塔楼那些小一些。
原来方才黑船打上来虫卵的炮击中，有一发是打到了防倭墙的半高处。
这时三个虫卵逐渐裂开，有三条怪虫，背着半透明的翅膀从里面悄无声息的爬了出来，消失在了黑夜的夜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