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残留印记的原因:脑科学研究的启发
为什么即使威胁结束我们也无法摆脱它?为什么我们不同于动物,如果没有得到必要的帮助,就会留下倍感焦虑而又刻骨铭心的记忆,让我们发生永久性的改变?
著名的神经学家安东尼奥·达马西奥(Antonio Damasio)著有《笛卡尔的错误》(Descartes’ Error)《感受发生的一切》(The Feeling of What Happens)等书,他发现情绪在脑中存在专门的解剖映射(anatomical mapping),4用以维持生存。也就是说,恐惧情绪在脑中有一个特殊的神经回路,对应于身体不同部位的特定物理感觉。我们一旦看到、听到、闻到、尝到或感觉到威胁信号,骤然产生的恐惧感会帮助身体制订“逃离或冻结”计划,将自己迅速从危险中解救出来。这个过程会触发记忆,很多时候个体甚至没有形成创伤开始时刻的外显记忆,更会触发强烈的身体反应,如心率迅速加快、大量出汗、感觉痛苦等,这些强烈反应不断出现,就好像威胁持续存在一样。创伤事件诱发的强烈情绪留下了同样强烈的印记,能够提高我们的生存能力,下一次面对同样的危险,可以从容应对。但是,为什么当真正的危险不复存在时,这种反应会带来适应不良?让我们再来看一项研究。
波士顿大学创伤研究带头人巴塞尔·范德考克(Bessel van der Kolk),通过磁共振成像研究了恐惧反应,5发现中脑中有一个小杏仁状的结构,被称为杏仁核。杏仁核对视觉和听觉高度敏感,会组织脑的多个区域来共同处理威胁情境。《情绪大脑》(The Emotional Brain)一书的作者、纽约大学的约瑟夫·勒杜(Joseph LeDoux)认为杏仁核负责早期预警系统,可以提醒并调动身体做好应对危险的准备。6当个体感知到威胁时,杏仁核被快速激活,于是肌肉开始紧张,大量分泌激素并迅速送达全身,帮助个体应对威胁,提高生存概率。负责思维和推理的额叶皮层则负责对信息进行处理,如分辨一只狂吠的狗是朋友还是敌人,身后的影子是跟踪者还是路人,前方的条形物是蛇还是棍子。如果判断狗对自己是友好的,那么额叶皮层就向杏仁核发送信息以平息恐惧。
遗憾的是,创伤患者的大脑皮层发出的信息无法指挥杏仁核,我们无法理性地驱散恐惧,于是出现各种难以控制的反应,表现为对他人发泄极端情绪、默默忍受毁灭性的感觉,或忽视诱发恐惧反应的不良刺激。正如巴塞尔·范德考克所说:“在创伤后应激障碍中,额叶皮层被过于敏感的杏仁核控制,思维被情感劫持。因此,创伤后应激障碍患者非常敏感,即使是非常小的刺激,也会引发反应,让他们感觉自己的生命时刻处于危险之中。”7
回到杰克的故事
前面的科学解释使我们很容易理解多年后当杰克因第二次手术躺在床上时,小地震是如何从他首次手术的遗留创伤中引发无助感(由身体感觉引发)的。他的身体对当前危险做出的反应说明他仍然被限制在石膏模型中。由于他的身体受到过度敏感的杏仁核的支配,激增的肾上腺素引发了一连串反应,这些反应与他对首次手术的恐惧反应一样糟糕。尽管这些焦虑感表面上看来没有任何意义,但它们使杰克不能正常融入外在世界。当他无法保护自己时所产生的感受其实源于过去的创伤事件,且这种感觉早已铭刻到他的“身体记忆”中,只会削弱他应对地震的信心。由于无法厘清这些危害健康的内部感觉的来源,杰克开始恐慌起来。
杰克所谓的学校恐惧症,其实是对不安感的恐惧。这种不安感是杰克受到限制无法跑到安全之地时,大量释放由早期“印记”诱发的压力激素所导致的结果。幸运的是,当杰克逐渐学会接纳自己的恐惧感时,他的身体就会与过去建立联系,并通过双腿颤抖的方式释放出麻痹的感觉。然后,杰克奇迹般地感觉到双腿想快速奔跑!这正是他的感觉运动系统在第一次手术时计划实施却无法做到的事情。
大部分人都经历过某些看似“普通”的可怕事件,并且没有从这些事件中恢复过来。其中一些看似“被遗忘已久”的经历能够诱发各种情绪症状和生理症状,甚至能影响厌恶和喜好。下一个案例说明这些不曾被关注的事件是如何影响儿童的。
亨利
四岁的亨利突然不再吃以前最爱的花生酱、果冻和牛奶,当母亲把这些食物端给亨利时,他会变得非常激动,身体绷紧,并一把推开它们,这让亨利的母亲非常担忧。更令人不安的是,每当听到狗叫时,他就会全身颤抖,大声哭泣。母亲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种“偏食”和对狗叫声的恐惧与一年前亨利坐在高脚凳上发生的“普通”事件有直接联系。
当时亨利坐在高脚凳上吃自己爱吃的花生酱、果冻和牛奶,他开心地举起半空的玻璃杯让母亲倒满牛奶。然而,亨利没拿稳玻璃杯,杯子砰的一声掉在地上。狗受到惊吓,突然后退撞倒了高脚凳。亨利摔下来,头先触地,躺在地板上大口喘气,呼吸困难。母亲惊叫起来,狗也汪汪乱叫。从母亲的角度来看,亨利对食物的厌恶和对狗的强烈恐惧毫无关联。然而,从创伤的角度来看,摔倒前喝牛奶、吃花生酱和狗乱叫之间的简单联结,构成了巴甫洛夫的条件反射,导致他既恐惧狗叫声,又厌恶这三样食物。
在治疗师的指导下,亨利开始反复“练习”有控制地摔倒在枕头上(本书后文有详细说明),他逐渐适应了身体的重力感,学会了放松肌肉。在此之前,他厌恶曾经爱吃的食物,听到附近的狗叫时难以入睡。而做过几次游戏练习后,这个小男孩再次津津有味地吃起了花生酱等食物,开心地逗狗玩。
动物带来的启发
为什么野外被捕食的动物很少受到创伤?虽然自然环境中野生动物不会像杰克那样经历外科手术和定型模具,但它们的生命经常受到威胁,有时一天经历数次危机。然而,它们在野外却很少受到创伤。对野生动物的观察可以得出如下结论:动物具有从各种各样的危险中复原的内在能力,8它们通过战栗、快速眼动、摇摆、喘息和完成运动来消耗滞留的能量。如果我们仔细观察,会发现动物身体恢复平衡的过程伴随着深呼吸。深呼吸能带出机体深处的体验,是正常的自我调节机制和体内平衡机制的一部分。值得高兴的是,我们人类与动物朋友具有相同的能力。
那么为什么人类依然会发生创伤症状呢?这个关键问题有多种解释。一个原因是人类比其他生物复杂得多,天生就有超强的理性头脑,简单来讲,就是我们总是想得太多。思维往往与评价相伴,动物无法用语言来评价它们的感觉和体验,没有内疚、羞耻或责备之情。因此,动物不会像人类一样阻碍恢复平衡、维持稳定的自我疗愈过程。另一个原因是人类不习惯如此强烈的身体反应。如果我们缺乏引导这些自主反应的技能,那么这些在动物身上习以为常的本能对儿童和成人来说却很可怕。此外,儿童健康成长离不开成人的保驾护航,且依赖期远长于动物幼崽的依赖期。儿童只有得到照料者的保护才能恢复正常。
大多数幼龄期的哺乳动物遇到威胁时不是迅速逃离,而是奔向能提供“保护伞”的对象,这个对象通常是母亲,也包括其他成年同类。与此相似,当人类的婴幼儿感受到威胁时,他们会紧紧搂住依恋对象。事实上,所有年龄段的人在遭遇恐惧或压力时都会寻求他人的安慰,如“9·11”事件发生后,当事人与家人或朋友的通话长达几个小时。
如果本应爱护和保护儿童的成人却来伤害、羞辱或侵犯儿童,容易给儿童造成“两难困境”,产生长期的负面影响。这种“两难困境”破坏了儿童内心深处的自我意识和信任感,导致安全感和稳定性大幅降低。因此,如果你的孩子有严重的依恋问题(在领养、寄养家庭中,以及有过分离或虐待经历的家庭中最容易发生),建议去寻求专业心理治疗师的帮助,即使当前没表现出严重症状,也是行之有益的。
幸运的是,本书将指导你帮助儿童像动物一样通过感觉来体验和活动,从而消除强烈的痛苦!你掌握的新知识能帮助儿童从这些非自主反应的体验中摆脱恐惧。无论你是父母、教师、心理治疗师还是医务人员,都可以通过嬉戏、艺术、游戏和活动来帮助自己的孩子和其他像杰克、亨利这样的孩子,如第5章介绍了包含动物意象的韵律儿歌。由于动物具有本能性和非评价性,它们可以成为强大的资源,帮助儿童直接与自己先天具有的自愈能力产生联系。
书中列举了大量的真实案例来说明成人应该如何支持儿童从可怕的、压倒性的经历中康复。虽然不少读者来自私人诊所或学校心理咨询行业,但本书仍然以面向儿童照料者为主,为他们提供“情绪急救”工具。这本书旨在帮助治疗师的自我提升,还能帮助儿童的父母和其他照料者(如医务人员)学习如何识别创伤症状,同时学习便捷易操作的技能来减轻或预防各种事故后的创伤症状。当然,如前所述,强烈建议受创者在必要时接受心理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