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章 复仇的种子
十二岁的威廉·罗尔·弗兰纳里单膝跪在冰冷的石板上,低垂着头。绣着蒙特福特家族纹章——一只抓住葡萄藤的乌鸦——的旗帜在大厅高处垂挂,投下不祥的阴影。
“抬起头来,小子。”马克·德·蒙特福特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带着惯常的嘲弄语调。
罗尔抬起脸,银白色的长发被整齐地束在脑后,露出棱角初现的面庞。他的蓝色眼眸平静如水,看不出任何情绪。这双眼睛曾让马克感到不安,如今却成了他最喜欢挑衅的对象。
“从今天起,你将成为蒙特福特家族的骑士,效忠于我,至死方休。”马克肥胖的手指握住仪式剑,剑身沉重地压在罗尔右肩上,几乎要压进骨头里。“你愿意发誓吗?”
罗尔感到父亲站在观礼人群中的目光。他知道威廉此刻一定紧握着拳头,指甲陷入掌心,却必须保持沉默。
“我愿意,大人。”罗尔的声音没有一丝颤抖。
马克咧嘴一笑,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很好。”他将剑移到罗尔左肩,“以骑士的荣誉起誓,你将永远服从我的命令,无论这命令是什么。”
罗尔睫毛微微颤动:“我发誓。”
剑尖挑起罗尔的下巴,迫使他直视马克那双猪一样的小眼睛。马克压低声音,只有罗尔能听见:“包括处决你父母的命令,明白吗,小白毛?”
罗尔的瞳孔收缩了一瞬,但很快恢复平静:“明白,大人。”
仪式结束后,罗尔独自站在城堡西侧的矮墙上,望着远处自家的小屋。十二岁生日这天成为骑士是当地传统,但他感觉不到任何喜悦。沉重的骑士剑挂在腰间,像一道无形的枷锁。
“你表现得很好。”威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走到儿子身旁,铠甲在夕阳下泛着血色的光。“比我当年强多了。”
罗尔没有转头:“他威胁说会命令我处决你们。”
威廉的手按在墙砖上,指节发白:“马克喜欢玩弄人心。不过...”他犹豫片刻,“是时候告诉你我们家族的全部历史了。“
随着威廉的讲述,罗尔了解到祖父——那位仁慈的老蒙特福特——是如何收留身为伐木工的父亲,又是如何不顾世俗眼光将女儿玛格丽特许配给他。而马克,这个远房表亲,在老蒙特福特死后如何以保护为名,实则将他们家族变为附庸。
“所以这把剑,”罗尔轻抚腰间的骑士剑,“不是荣誉,而是锁链?”
威廉沉重地点头:“但记住,锁链可以挣脱,只要时机成熟。”
罗尔望向远方,卡特的记忆在脑海中闪现——那个世界里的人们可以选择自己的道路。一个念头在他心中生根:或许这个世界也该如此。
魔女,常常与巫术,魔法有关,可能是善良的,亦或是邪恶的,许多女性被污蔑成为魔女,死于火刑。
魔女的传闻像瘟疫般在繁荣的斯兰卡帝国蔓延,当然也包括马克的庄园。先是边境村庄报告有妇女施展邪术,接着是城镇中有人声称目睹黑魔法。恐惧迅速发酵,任何异常——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一次异常的收成失败,甚至一头牛的死亡——都可能被归咎于魔女。一日间闹得人心惶惶。
起初只是几个农妇在井边窃窃私语,说玛格丽特·弗兰纳里的药草汤能让人起死回生。后来,村里的牧童信誓旦旦地说,曾看见她在满月之夜站在荒野里,对着天空低语。再后来,连教堂的神父都开始怀疑——她的眼睛太蓝,头发太白,皮肤在阳光下几乎透明,像是从未沾染过尘世的污浊。
“魔女的标志。”神父在布道时低语,手指颤抖地指向坐在教堂后排的玛格丽特。
罗尔猛地站起来,却被父亲一把按住肩膀。威廉的脸色阴沉如铁,但他的手指在罗尔肩上轻轻按了按,示意他不要冲动。
玛格丽特只是低着头,手指轻轻捻着裙摆上的褶皱,仿佛那些恶毒的话语与她无关。
那天晚上,罗尔在阁楼上翻出了母亲藏起来的草药书——那是外祖父留给她的,每一页都写满了密密麻麻的笔记。他翻到其中一页,上面画着一株开着紫色小花的植物,旁边标注着:“薰衣草,可安神,治失眠。”又往后翻了两页,上面标注:“毛地黄,可消肿,但剂量不准易致死。”“蓖麻籽,促消化,板易致死!”
“他们凭什么说这是巫术?”罗尔咬着牙,声音低哑。
威廉坐在壁炉旁,沉默地擦拭着他的剑。火光映在他的脸上,照出他眼角的皱纹和紧绷的下颌。
“因为恐惧。”他最终说道,声音低沉如闷雷,“人们害怕自己无法理解的东西。”
那是个闷热的夏夜,罗尔正在后院练习剑术,忽然听到急促的马蹄声。一队蒙特福特的骑士冲进院子,为首的正是老熟人,马克最信任的副手亚伦——一个眼神阴鸷的中年人,据传是马克的私生子。
“威廉·弗兰纳里!奉蒙特福特领主大人之命,逮捕你的妻子玛格丽特!”亚伦的声音刺破夜空。
威廉从屋内冲出,手已按在剑柄上:“什么罪名?”
“巫术!”亚伦展开一卷羊皮纸,“多名证人指证她使用白魔法治疗伤病,这是与魔鬼的交易!”
罗尔的世界在那一刻天旋地转。他母亲确实懂得草药知识,经常免费为领地上的穷人治病。这是她从父亲——老蒙特福特那里学来的慈悲。
“这是诬陷!”威廉怒吼,“玛格丽特从未——”
“证据确凿。”亚伦冷笑,“连你儿子异于常人的白头发和白睫毛都被认为是魔女血脉的证明。”
罗尔如遭雷击。他的外貌——继承自母亲的美丽特征——竟成了指控的罪证?
“三日后的午时,执行火刑!珍惜最后相处的时光吧,这是蒙特福特领主大人看在那个老头子——老蒙特福特的面子上,才给你们的!”留下这句话后扬长而去。
亚伦离开后,玛格丽特终于崩溃了。她跪在地上,手指死死攥住威廉的衣角,泪水无声地滑落。
“我没有……我没有做过那些事……”她的声音颤抖得几乎听不清。
威廉弯腰抱住她,额头抵在她的肩膀上,呼吸沉重。
“我知道。”他低声说,“但我们不能等死。”
那天晚上,他们开始计划逃亡。
威廉从床板下取出一张破旧的地图,指着北方的一片森林。
“穿过黑松林,再往北走三天,就能到自由城。”他的手指划过地图上的路线,“那里不受马克的管辖。”
罗尔握紧了拳头:“我们什么时候走?”
“明天深夜。”威廉的声音低沉而坚定,“趁着守卫换岗的时候。”
玛格丽特抬起头,蓝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微弱的光。
“如果被抓到……”
“不会的。”威廉打断她,手指轻轻抚过她的脸颊,“我不会让那种事发生。”
第二日中午“报告,亚伦·德·蒙特福特先生,威廉一家目前为止没有任何异常!”私下里亚伦让手下这样称呼自己。即使马克有意提拔他,但还是因为私生子的缘故,马克得不到应有的尊重,因为他的血统不纯正。
“放心吧,他们会逃跑的,以那个贱民的性格,不会乖乖等死的!”
时间来到深夜,夜枭正在枝头上咕咕作响。这个逃亡之夜,月光被乌云遮蔽,整个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威廉牵着马,玛格丽特和罗尔紧随其后,沿着小路向森林边缘摸去。夜风冰冷,吹得树叶沙沙作响,仿佛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窥视。
他们几乎就要成功了——森林就在眼前,再走几百步,就能消失在茂密的树影中。
然后,火把亮起。
数十支燃烧的火把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像一张网牢牢套住威廉他们,刺眼的光芒照得罗尔睁不开眼。
“威廉·弗兰纳里。”亚伦的声音从火光后传来,带着冰冷的笑意,“你以为你能逃得掉?”
威廉瞬间拔出剑,将玛格丽特和罗尔护在身后。
“跑!”他低吼。
罗尔抓住母亲的手,转身就往森林冲去。但下一秒,一支箭破空而来,擦过他的脸颊,深深钉进前方的树干。
“再动一步,下一箭就射穿她的心脏。”亚伦的声音懒洋洋的,像是猫在戏弄老鼠。
罗尔僵在原地,缓缓回头。
威廉被五名骑士围住,剑锋交错,他的肩膀已经被划开一道血痕。玛格丽特被两名士兵抓住手臂,她的嘴唇颤抖,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亚伦缓步走来,靴子踩在枯叶上,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碎裂声。
“真是感人的一家。”他停在罗尔面前,伸手捏住他的下巴,强迫他抬头,“可惜,你们选错了路。”
亚伦凑到威廉身前说:“放心吧,威廉·弗兰纳里,今天晚上的事情,我是决对不会传出去的,因为我要让你亲眼看到那个白发魔女,玛格丽特被火焰吞噬的样子!”
罗尔怒火攻心:“你敢!我要杀了你!!!”亚伦没有接话,只是比了个手势,身旁的骑士们便对他拳打脚踢。威廉想上去制止,却被另外两名骑士合力按在地上。
“罗尔!”玛格丽特扑过去,却被两名士兵粗暴地架住。
“放开他!”她挣扎着,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尖锐,“你们冲我来!”
亚伦冷笑一声,伸手揪住她的头发,迫使她仰起脸。
“别急,夫人。”他凑近她的耳边,声音轻柔得令人作呕,“你有的是时间……慢慢享受。”玛格丽特的眼泪终于落下,无声的划过苍白的脸颊。
威廉怒吼一声,猛地撞开身前的骑士,朝亚伦冲去。
“放开他们!”
亚伦头也不回,只是懒洋洋地挥了挥手。
“拦住他。”
两名骑士同时出手,剑光交错,威廉的肩膀和肋下瞬间多了两道血痕。他踉跄了一下,但很快稳住身形,剑锋横扫,逼退敌人。
“父亲!”罗尔挣扎着爬起来,想去帮忙,却被亚伦一脚踹回地上。
“老实待着,小子。”亚伦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里满是轻蔑,“否则我现在就割开她的喉咙。”
他的匕首抵在玛格丽特的颈侧,锋利的刀刃在火光下泛着寒光。罗尔不敢动了,威廉也停下了动作,胸膛剧烈起伏,鲜血顺着指尖滴落。
“很好。”亚伦满意地笑了,“现在,把剑放下。”威廉只好照做,却换来亚伦的一脚,身形本就不稳的他一头栽倒在地,亚伦嚣张地把脚踩在他的后背。
“你以为你能反抗领主?”他俯身,声音里带着恶意的愉悦,“你以为你能保护他们?”
威廉抬起头,嘴角渗出血丝,但眼神依然锋利如刀。
“我会杀了你。”他一字一顿地说。
亚伦大笑,靴底狠狠碾过威廉的伤口。
“带回去。”他直起身,挥了挥手,“明天,让所有人看看……反抗的下场。”
地牢阴冷潮湿,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和血腥气。
罗尔和威廉被关在同一间牢房里,铁栅栏外站着两名守卫,火把的光亮将他们的影子拉得扭曲而漫长。
玛格丽特被带去了别处。
罗尔蜷缩在角落,手指深深掐进掌心。他的腹部还在隐隐作痛,但比起身体上的疼痛,心里的恐惧更让他窒息。
“父亲……”他低声唤道,声音嘶哑。
威廉靠在墙边,肩膀的伤口已经凝结了血痂,但他的眼睛依然睁着,盯着牢房外的黑暗。
“听我说,罗尔。”他的声音极低,几乎只是气流摩擦的声响,“不管明天发生什么……不要冲动。”
罗尔的喉咙发紧。
“可母亲——”
“记住我的话。”威廉转过头,蓝色的眼睛在黑暗中燃烧着某种炽热的东西,“活下去……然后,让他们付出代价。”
罗尔的指甲刺进皮肉,鲜血渗出,但他感觉不到疼痛。
地牢外,夜风呜咽,像是亡魂的哭泣。
而在这片黑暗中,仇恨的种子已经深深扎根。
第三日白昼,威廉和罗尔被守卫从牢房里扔了出来,重重摔在地上,但没时间疼痛,父子二人连滚带爬的奔向刑场,路上威廉回忆起与玛丽的甜蜜时光,罗尔回忆起与母亲的美好生活,可终究还是晚了一步,行刑已经开始了。
广场上挤满了人,天空阴沉的像是被泼了一层灰尘。有看热闹的村民,有冷漠的贵族,还有那些曾经受过玛格丽特恩惠的农夫——他们低着头,不敢与她对视。
马克高高坐在审判台上,肥胖的手指敲打着扶手,嘴角挂着残忍的笑意。
玛格丽特被剥去华服,套上粗糙的悔罪衣。她银白的长发——威廉最爱抚摸的秀发——被粗暴地剪短,参差不齐地贴在苍白的脖颈上身上有数不清的伤口和淤青。但她昂着头,步伐沉稳,仿佛不是走向死亡,而是去参加一场茶会。
“玛丽特·弗兰纳里,你被指控使用巫术,危害领地。”他的声音洪亮,回荡在广场上空,“你认罪吗?”
“我没有罪。”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朵。
马克冷笑一声,挥了挥手。
“带证人。”
三个村民被领上刑台。罗尔认出了他们——瘸腿的托马斯,他女儿的肺炎是玛格丽特治好的;寡妇玛莎,她难产时是玛格丽特守了两天两夜;还有小杰米,那个被毒蛇咬伤的牧童。
“说吧,重复你们的证词。”马克用匕首尖轻敲扶手。
托马斯不敢看威廉的眼睛:“夫人她...她的手一碰,我女儿的高烧就退了...这不正常...”
“她用奇怪的语言念叨,“玛莎颤抖着补充,“还往水里放了些我从没见过的草药...”
杰米直接哭了出来:“夫人亲了我的伤口,然后...然后就不疼了...一定是巫术!”
罗尔想冲上前,却被威廉用全部力气死死按住。他瞪着这三个忘恩负义的懦夫,喉咙里发出幼兽般的低吼。最令他心寒的是杰米——母亲曾为救他吸出毒液,差点自己中毒身亡。
“看到了吗?”马克摊开肥厚的手掌,“证据确凿。甚至连你儿子异于常人的外貌——”他指向罗尔雪白的长发和睫毛,“都是魔女血脉的证明。白色是死亡的色彩。”
罗尔紧咬的牙齿间渗出血腥味。他注意到证人席上的托马斯低着头,玛莎在啜泣,只有小杰米直勾勾地盯着玛格丽特,眼中是纯粹的恐惧——被刻意培养的恐惧。
当马克宣布火刑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骚动。有些曾受玛格丽特恩惠的村民开始质疑,但亚伦立刻带人揪出声音最大的一个农夫,当众鞭打。质疑声变成了沉默。
被绑上火刑柱前,玛格丽特获得了“忏悔”的机会。她环视人群,目光在威廉和罗尔身上停留了一瞬,然后抬头看向天空。
“我唯一的罪过!”她的声音清澈如泉水,“是相信善良会得到善报。”
火把落入柴堆的刹那,罗尔剧烈挣扎起来。威廉用几乎捏碎骨头的力道按住他,在他耳边嘶吼:“记住这一幕!记住每一个参与者的脸!但不是现在,儿子,不是现在!”
火焰攀上玛格丽特的裙摆,吞噬了她的身躯。但令所有人震惊的是,她没有尖叫,而是唱起了那首摇篮曲。
“睡吧,我的孩子,夜色以深……。”
歌声穿透噼啪的燃烧声,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罗尔看到连亚伦都变了脸色,而马克的肥脸扭曲成一团——他们期待的哭嚎没有出现,只有这首充满母爱的歌谣。
当歌声终于被火焰吞没时,罗尔感到心中有什么东西永远改变了。泪水模糊的视线中,他仿佛看到一只白鸟从灰烬中腾空而起。而当他转头看向那些欢呼的愚民时,卡特记忆中的一句话浮现在脑海:平庸之恶,往往比纯粹的恶意更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