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马萨达事件的历史化分析
马萨达事件的顶点就是公元73年4月15日晚在其顶部发生的集体死亡事件。回到具体的情境之中考察约瑟夫斯的叙述，有助于揭示马萨达事件的历史真相。然而，通过对约瑟夫斯笔下的马萨达记述，以及与他记载的其他围攻战进行比较，并不能发现作为马萨达守卫者的西卡里人的行为存在英雄主义的特征；不仅如此，约瑟夫斯记载他们到处骚扰劫掠犹太同胞，并竭力避免与罗马军队进行交战。通过对《犹太战记》有关马萨达内容的历史分析，是对这一事件在后世被神话化进行探究的根本性起点。
而有关这一事件的一系列细节，诸如马萨达的守卫者、罗马军队围攻的时间及人数、马萨达山顶是否发生战斗等，都是后来放大、缩小、模糊、忽略等运作的主要对象。对这些细节的认真分析有助于理解后来对马萨达进行神话化利用的原本。在约瑟夫斯叙述的基础上，辅之以考古与常识分析，对马萨达主要事件的历史化分析如下。
（1）在马萨达守卫者身份问题上，约瑟夫斯十分清楚地将之确认为西卡里人而非奋锐党人。西卡里人身藏匕首，到处从事公开的行刺活动，他们谋杀的对象除罗马人以外，还包括犹太人中的异己分子，圣殿大祭司也被他们所杀。他们并非在耶路撒冷圣殿被毁后到来，而是自从战争爆发之初起就一直待在马萨达之上直至最终的陷落。约瑟夫斯在其他地方也对马萨达占据者进行了描述：“现在第四种灾难正降临到这个注定要毁灭的国家。距耶路撒冷不远的地方，有一座叫作马萨达的几乎坚不可摧的要塞，是古代的国王们修建以用来储存国家财富以及在战争时期充当避难场所。‘西卡里人’占领了这座要塞。”[28]
（2）约瑟夫斯明确地指出占据马萨达的西卡里人从事抢劫活动，他们非但没有与罗马军队作战，反而趁着罗马军队按兵不动和耶路撒冷内乱之际，打劫犹太同胞。尤其在隐基底的大扫荡中，造成700名妇孺丧生，并劫走大量粮食和财产：“但到目前为止，他们只限于抢劫周围的区域。当他们得知罗马军队按兵不动，耶路撒冷被骚乱和暴政搅得不安宁时，便策划了更大胆的行动。因此，在逾越节那天，这群歹徒趁着夜色突袭了名叫隐基底的小镇，那里的男人来不及拿起武器反抗就被驱散，有700名妇女儿童被杀。然后，他们洗劫了房屋，抢走了粮食，将战利品带回了马萨达。”[29]
（3）从围攻时间来看，虽然约瑟夫斯没有提及围攻时间持续多久，但可以确知其最多不会超过一年，而非自耶路撒冷陷落起便一直遭到罗马人的围攻。因为约瑟夫斯明确指出围攻马萨达的罗马统帅为弗拉维乌斯·席尔瓦，而席尔瓦是在公元72年接替去世的巴修斯成为犹地亚总督。一般认为，围攻始于公元72年冬天，直至最终陷落，前后有4—6个月。有学者甚至认为时间更短：“9周的围困时间可能是最长的，4周的围困时间可能是最短的，而7周的围困时间是最为合适的长度。无论怎么计算，假设围困时间在7周以内较为合适。”[30]罗马人建在马萨达周围的营地都是依地形而建，不需要太多时间即可攻克。而且约瑟夫斯所叙述的其他要塞围攻战中，约他帕塔围攻战耗时47天、加马拉围攻战历时30天；考虑到马萨达周围的8座罗马营地，也不可能太快攻克，因此围困时间在2—3个月应该是合理的。在犹地亚沙漠中，供给极其不便，难以进行持久的围攻，否则罗马人势必早已发起进攻以求速战速决。而且，马萨达守卫者在自杀时仍有大量的粮食剩余，从这一点来看围困必定为时不长，否则1000余人何以在被包围的要塞中生存达3年之久。
（4）在罗马围军人数上，尽管约瑟夫斯没有列出参与马萨达围攻的罗马第十军团的具体规模，但根据当时留存下来的数据，人数不会超过1万人。学者马格内斯通过研究指出，1世纪时一个正规罗马军团的编制为4800人，8人构成一队，10队构成一个百人队，6个百人队构成一个大队，10个大队组成一个军团。加上其他的后勤、辅助部队，参加围攻人数在6000—8000人。[31]哈瓦克斯则认为参与围攻的罗马军队人数仅有3500人，另有3000名辅助人员，总数在6500人左右。[32]
（5）马萨达守卫者是否与罗马军队进行了交战，是最有争议的问题之一。约瑟夫斯并未正面提及罗马军队与马萨达守卫者的交锋，但他对此前马奇卢要塞的围攻战进行了详尽的描述，如果马萨达的确发生过激烈的战斗，约瑟夫斯必定也会加以叙述。唯一提及的就是，罗马人不断用攻城器撞击马萨达要塞的大门，马萨达守卫者随后用木板修补城墙却被罗马人用火烧毁。因此，根本就不存在所谓的“最后的抵抗”，他们没有给罗马军队造成任何的伤亡，他们自己也没有一人在与罗马人的交战中伤亡。学者马格内斯通过对马萨达遗址留存的痕迹进行推断，也认为不存在任何激烈战斗的迹象，否则马萨达城墙外部将留下飞石攻击的印迹：“奇怪的是，考古人员（在马萨达）几乎没有发现来自罗马军团的任何弓箭抛射物……而在加马拉……发现了大量的抛射物。”[33]
（6）约瑟夫斯清楚地描述了以利亚撒·本·亚尔的两段长篇演说。在第一段演说讲完之后，许多人犹豫不决并不想自杀，对此约瑟夫斯有着清楚的记述：“这就是以利亚撒的呼吁，但是听众的反应并不一致。有人渴望像他所说的那样去做……有人却没有那么英勇，可怜自己的妻子和家庭，当然也可怜自己的悲惨前景。他们彼此交换着眼神，泪水表明了他们内心矛盾的感受。以利亚撒看到大家在他的宏大计划面前胆怯懦弱、精神萎靡，担心那些本来听他的建议没有退缩的人也会由于他人的眼泪和恸哭而泄气，他又打起精神开始了一番更加动人的关于精神不朽的演说。”[34]因此，一开始马萨达守卫者对于死亡并不那么坚决，而是充满了挣扎与留恋。尽管约瑟夫斯对于本·亚尔演说的叙述被视为一种修辞，但这段叙述反映出马萨达守卫者在自杀问题上的不够坚决。
（7）在自杀问题上，约瑟夫斯明确提及马萨达守卫者在本·亚尔的第二次演说后，纷纷杀死自己的妻子儿女，然后采取“十一抽杀法”，让抽中的一人杀死其余九人，这样直到最后一人伏剑自尽：“他们无一例外地杀死了自己的家人，成为残酷现实的牺牲品……抓阄选出来的十个人为所有其他人送行。每个人都躺在妻子儿女身旁，用胳膊抱着他们，把脖子伸出来给行使这种痛苦的刑罚之人。他们毫不畏惧地把所有人都杀死了，然后协商同意彼此相残，所以抽到签的一个就把其他九个杀死，然后自杀。他们对彼此都极为信任，不管是杀人还是被杀，他们的表现都毫无二致。所以最后九个人把脖子亮出来，最后只剩下一个人……他用尽所有的力气拔刀刺入自己的身体，在他的家人身旁倒下死了。”[35]从这段叙述可以清楚地看出，马萨达守卫者的死亡方式包括自杀和被杀两种。
（8）约瑟夫斯记载了在这场悲惨的集体死亡中，有七名幸存者因藏在地下水道得以幸免。“就这样这些人死了，以为不会留下一个活口落在罗马人手中，但是一个老太太逃生了，还有一个和以利亚撒有些关系、论才智和修养都在众多女子之上的妇女以及五个小孩。当其他人约定自杀时，他们几个藏在地下水道里。”[36]次日罗马人攻入马萨达时，幸存者向罗马人讲述了集体死亡的详细经过。每场战争中必有幸存者也是约瑟夫斯惯用的叙事模式，似乎是为了使他的记载更加有据可寻。根据约瑟夫斯的叙述，这几个幸存者使马萨达事件的整个经过得以保存下来。维达尔·纳克特指出：“对于约瑟夫斯而言，马萨达……是在起义结束之际的一段插曲，这在他看来是一件恐怖之事，或许是英雄的，但总之违反了上帝的意志以及违背了多数人的意愿。”[37]
因此，从约瑟夫斯对马萨达事件的整个叙述中，几乎看不到任何英雄主义的反抗行为。驻守马萨达的西卡里人非但没有与罗马军队进行任何交战，而且对犹太同胞进行大肆劫掠杀戮；在被罗马人围困时，便在决战前夜通过集体自杀的方式逃避最终失败的命运。因此，这与贯穿约瑟夫斯《犹太战记》全书的“毁灭”基调相一致：“对于约瑟夫斯来说，这种犹太人谋杀犹太人的鲜明叙述再一次符合了他所强调的主题：犹太人经常沦为自己最糟糕的敌人，自从亚里斯多布与希尔坎兄弟之间的斗争引起罗马人的干预直到这场最后的悲剧，犹太人经常给自己带来毁灭。”[38]作为战争尾声的马萨达正是这一连串毁灭事件的最后一例。通过对马萨达事件的历史化，大致可以还原出这样的情形：
犹太—罗马战争爆发前夕，一伙西卡里人在米拿现带领下攻占了马萨达并返回耶路撒冷，从而引发了战争。米拿现死后，他们在以利亚撒·本·亚尔率领下集体逃回马萨达直至战争结束。他们四处劫掠附近的犹太村庄，特别是在罗马军队松弛之时掠夺了隐基底的大量财物并造成700名妇女儿童丧生。公元70年圣殿被毁之时，他们没有参加任何战斗也没有对罗马军队进行骚扰。之后罗马军队在新任总督弗拉维乌斯·席尔瓦统领下对马萨达开展了围攻，在逾越节前一天罗马军队焚毁了马萨达要塞的大门。在此情况下，本·亚尔发表演说劝导守卫者集体自杀。第一篇演说发表后听众反应不一，随即亚尔又发表了第二篇演说。之后他们就开始杀死自己的妻子儿女，男人则采取“十一抽杀法”，直到最后一人自尽为止。第二天罗马准备进攻时发现守卫者全部死去，随后7名藏身地下水道的幸存者出现，其中一位妇女向罗马人讲述了整个事件的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