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5章 父亲 滴雨成孤河,落泥做独山
那时陈永萧六岁,那是他第一次进宫,在大宸殿外,他第一次见到了传言中的父亲。
自小他也听人说过每个人都有父亲和母亲,但是无论他如何追问,身边的奶妈,从来不会告诉自己他的父亲母亲是谁,因为他总是追问自己的来历,他的奶妈也要求每隔半年换一次。
他一直都没有亲人的概念,直到有一天,宫里来了一个太监,说是他的太太奶奶要见他。
他跟随太监进了皇宫,在一处农庄见到了慈祥的太奶奶,他第一次从她的口中得知了他的父亲是那个住在大宸殿里的男人,那男人有着长长的胡须,穿着明黄色的衣服,很好认。
他当时还识字不多,他认识“大”字,他出宫时走到那个以“大”开头的宫殿前便不走了,任由大太监,小宫女费尽口舌他也不走,他就在殿前玉阶前坐了三个时辰,直到天色渐暮,深重的露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服,他依旧倔强的在哪儿等着。
随着太监一声尖锐的叫声“掌灯”,灯火在金碧辉煌的帝都升腾起来,也在此时一排明亮的灯笼从远处慢慢靠近,黄丝龙纹的灯笼下,映着一个身穿明黄衣服的中年男人,他身板笔直,蓄着胡须,他走在最前面,所有的光都洒在他的脚下,他的每一步都坚实有力,六岁的孩子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他的父亲。
他起身朝父亲奔跑过去,张开小小的胳臂快速的向父亲跑去,他没有叫喊,他太激动了。
许是他太小了,天色也暗了,跟在皇帝身边的小太监竟然没发现他,他一下子扑到了皇帝的脚下,一把抱着皇帝的腿,皇帝没有丝毫惊慌,他低头看了孩子一样,那一刻两人的目光第一次相交,他虽然还小但是他知道父亲认出他了,他长的太像他母亲了,江华萧家那天人般的样貌世间之人是万难复刻的。
他的眼睛中满是兴奋,皇帝的眼中却没有丝毫喜悦之色,他心头不解。
他没有过多的时间思考,已经有两个小太监来拉扯他了。
六岁的小孩能有多大的劲?但他小手拽着父亲衣角的力气,任由两个小太监怎么撕扯也拉不开。
他被推到在地,一屁股坐在冰凉的地面上,他依旧死死的攥着父亲的衣角。疼痛和委屈涌上心头,他没有哭,因为他从小就发现他的哭泣没人会在乎。
站在那儿的皇帝,他的父亲,明显已经认出来自己的父亲只是站着,没有丝毫动作,也没有一句话喝止撕扯他的小太监,只是任由他被人拉扯,任由他摔倒,一动不动。
直到有人提了一盏黄丝龙纹的灯笼照在他的身上,他那一身青色的蟒袍被照亮,小太监不再撕扯他了。
小太监们不认识他,却知道他这身衣服的含义,青色蟒袍是亲王常服,整个大宸朝除了皇帝唯一在世的兄弟赵王陈从业外就剩一个萧王陈永萧,他是一出生就被封王的人,他的五个哥哥也不能穿这一身蟒袍。
小太监们都停下了动作,僵在原地,没人敢再撕扯他,也没人敢上前搀扶他。
小孩坐在冰凉的地上,揪着父亲的衣角,用清澈如水墨的眼睛望着眼前的父亲。
皇帝身体站的笔直,没有弯腰看他一眼,只是抬手扯出自己的衣角,很用力的扯出来,小孩幼嫩的手剌出血丝,他也没有看一眼,只是大步流星的向前走着。
陈永萧听到自己父亲说的第一句话是“送他回去。”他还没来的及叫一声“父皇”他的父亲早已经消失在夜色中了。
十年余年似朝露旦夕,今日父子两人对视,皇帝的眼中依旧是冷漠,这次陈永萧也是,而且比皇帝的眼中更加冷漠。
皇帝不再是当年那个睥睨天下,意气风发的年轻帝王,他老了,陈永萧也不再是那天跪坐在地上扯着父亲衣角的小孩子了,他长大了。
“二哥说的对,六弟年纪虽小,但是姿仪卓然,代替父皇行祀贡之礼,必定使天下臣民敬仰追慕。”陈永瑭是个看热闹的主,在他看来,只要不让陈永烨出风头,谁去都一样。
“父皇,老六不行,他可是……”啪的一声永桓面前的火盆被打翻了,火炭一下把永桓的衣角烫出好几个洞。
永桓立马跳脚起来,急忙躲避,这也打断了他即将说出来的话。
这边永烨赶紧跪地请罪“儿臣君前失仪,罪该万死,请父皇责罚。”
说来陈永烨反应真是快,若不是他及时打翻火盆,阻止了陈永桓,陈永桓必定当着皇帝的面说出陈永萧是萧皇后的儿子,反贼的后代,这就犯了皇帝的大忌讳。陈永桓本来就是个棒槌,说不准到时皇帝还以为是自己教唆的,自己可就百口难辩了。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也让堂前混乱不堪,皇帝眼看就要发怒。
这时齐仲高声喊道“你们愣住干啥,赶紧看看三殿下、四殿下伤着没有啊,死人啊,你们,快传太医呀,两位殿下千金之躯伤着了,扒了你们的皮也赔不起。”齐仲把旁边当值的一众太监宫女臭骂一顿,并且喊人来收拾碳火打扫碳灰,整理火盆火具,自己也赶紧下去查看永烨和永桓是否受伤,齐仲一通操作下来,堂下越来越乱。
看着人来人往间一直静静跪着的永烨,皇帝也不忍责骂,只是简单的交代道“那就由陈永萧代替朕祀贡,陈永萧你准备一下,真是一个都不让朕省心。”说完也不顾堂下乱做一团,径直走了。
随着一句“陛下起驾”,大宸宫偏殿安静了下来,众人跪送皇帝,然后依次出了殿来。
陈永萧仍旧走在最后面,他低着头看着地面,走的很慢,不一会就被另外几个人落在后面了。
等到出了宫门,其它人都已经离开了,只剩陈永靖还站在那里。
陈永靖的身材高大魁梧,额宽脸阔,一道剑眉竖于额间,蓄着短须,很是威武气派。
他在宫门前徘徊,时不时的用左手捶打自己的右肩,那是肩上的刀伤又发作了。
陈永靖十五岁便入镇南军效力,和孟扶疆一起在边疆磨砺,十六岁时两人率二百轻骑长驱五百里,追逐百越残部,深入密林,遇到了百越军伏击,两人拼杀三个时辰等来了援军。
这一战孟扶疆左腿被长剑贯穿而过,陈永靖右肩被砍中,深入骨间。
援军救下两人时陈永靖肩上还带着被砍断的钢刃,从此陈永靖的右臂便留下了病根,每到阴寒天气必定疼痛难忍。
后来陈永靖被召回长安,却并未安定许久。十八岁,陈永靖便被派驻北疆,成为独挡一面的统军将军,此后,陈永靖镇守北疆,没有打过一次败仗。
陈永萧很少与兄弟们亲近,和陈永靖见面的机会更少,两人这一世兄弟说过的话也没有几句。
陈永萧这次没有避开他的兄弟,他上前问候道“二哥旧伤复发了吗?北疆苦寒,今年还是留在京城调理好了再北上吧?”
“多谢挂怀,军旅之人,难免磕碰,我没事的。”陈永靖简单答道。
看陈永靖如此回答,陈永萧也没再相劝,与人冷漠才是陈永萧该扮演的角色,他从未忘记。
“二哥,有件事情我想要问你。”陈永萧犹豫了一下,还是想问一下。
“你想问我为什么会推举你去主持祀贡?”陈永靖直接了当的说了出来。
陈永萧认真的点点头,他确实想不明白陈永靖为何举荐他。
“不是我选择的,是那个人。”陈永靖眼眉挑向皇宫,他的指向很明确,那个人就是皇帝。
陈永萧恍然大悟,原来商议谁替皇帝行祀贡之礼的过程中,突兀的地方不是陈永靖向皇帝举荐陈永萧,而是皇帝点名让陈永靖做选择。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陈永稷和陈永瑭是一党,陈永烨和陈永桓是一党,陈永靖偏向其中任何一党,朝局都会倾斜,皇帝是绝对不允许这等事情发生的。
所以陈永靖本没有选择的余地,可皇帝非让他选,他就只能选陈永萧,这看似是陈永靖的选择,实际上是皇帝的选择。
陈永萧看向遥远的大宸宫,他又一次像六岁时被父亲推开是那样茫然,那个坐在大宸宫里的男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他总是看不清。
陈永萧撩起车窗的帘子,透过颠簸的马车看向宫门,陈永靖正在和一个老嬷嬷说话,那个老嬷嬷递给他一包芙蓉花糕,那是陈永靖小时候最喜欢吃的东西,他如今喜不喜欢无从知晓。
那包芙蓉花是陈永靖的母亲给他的东西,陈永靖的母亲一直被锁在长青宫中。
长青宫是一座特殊的冷宫,里面四季繁花,却高墙相隔,余音缭绕,却宫门长闭,宫人但凡靠近长青宫前百步便会有金甲锐士阻拦,敢无故越界者,金甲锐士可先斩后奏。
这一切都源于陈永靖母亲黄良人的身份,有传言说陈永靖的母亲是烟花女子,失了皇家颜面故而圈禁,有传言说那个女人疯了,逮着人便咬,被咬之人会继续咬人,所以要隔离开来,还有传言说二皇子是皇帝当时私通璋成太子的妾室所生,皇帝为了隐藏这个女人的身份才把她幽禁至长青宫。
陈永萧放下了帘子,慢慢的将手炉握紧,他的身体开始无助的抖动。
陈永萧和陈永靖都一样,不过是一个没娘的孩子,无人问其冷暖,无人怜其喜悲,任风起雪落,自是一身单薄。
天空放晴,太阳悬于高天,风刮过朱雀大道,还是会带起街边檐口的落雪粉末,呛得人口鼻不适。
陈永萧轻声吟诵道:同是逆途浪荡子,岁岁梦回问高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