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初次见到米利的人会觉得她的身上散发着摇滚气息。这个年轻人一身帕蒂·史密斯的装扮很容易让人产生这样的第一印象。然而这只是她表面的样子,在生活中,米利可一点也不摇滚。当她独处的时候——实际上她常常独自一人——她总是把放古典音乐的音响调到最大声。只有巴赫、格里格和格伦·古尔德才能帮她驱散孤独的影子。
在获得了费城大学的奖学金之后,米利·格林伯格离开了圣菲。跨过六个州共计两千两百英里的路程,她从家乡来到了现在居住的这个城市。这正是她所希望的,这样就可以把自己的少女时代远远地抛在身后,从此开始作为成熟女人的新生活了。可是,在宾夕法尼亚州进修法学的学生生活就如同她在新墨西哥州的童年生活一样枯燥无味。能让她勉强继续学业的只有三件事情:一是她的生活离不开学校;二是她在这里结识了一个真正的朋友;三是即便她的性格并不那么随和,她的老师们却都很欣赏她。米利从不加入那些世俗女孩的圈子,她们从早到晚都是那么矫揉造作,在每一堂课课间休息时都会抓紧时间涂脂抹粉,嘴里不停地八卦那些时尚圈名流的小道消息。她们对这种花边新闻津津乐道,而对地球的命运却漠不关心。同样,她也不屑结交那些总是喜欢在运动场上释放过多激素的男孩子,他们一个个身材夸张,总是戴着头盔,脸上涂抹着所效力的橄榄球队的颜色。米利一直是一名低调而勤奋的学生,而她所学的法学课程却无聊得要死,这一切都促使她下定决心要做出点什么事情来。至于具体是什么事情,她自己也一无所知。其实,等待着她的命运早已注定,总有一天会揭晓。
第二学年结束后,学校方面不愿继续为米利提供奖学金,而是建议她为柏林顿太太工作,按后者的话来说,这是一个“划算的买卖”:作为法务部(该部门只有柏林顿太太一个人)的实习助理,米利能得到每小时五美元的报酬,外加一份医疗保险以及一间宿舍。米利当场就接受了这份工作。倒不是因为她对这个职位多感兴趣,更不是因为这份不怎么样的报酬,而是因为这样她就可以继续留在校园里面了。经过这几年,在校园里的生活早已成为她身上某些固有的模式和习惯了。
就像今天,米利一如既往地去特透曼咖啡馆吃了早餐,然后在八点五十三分穿过大草坪,在八点五十五分经过古特曼图书馆门前,之后她走进行政楼并在八点五十七分开始了一天的工作。十一点五十分,她在网上为柏林顿太太点了一份熏牛肉三明治。十二点十分,她再次穿过草坪来到卡姆巴尔校园中心的咖啡馆,为柏林顿太太取回三明治并为自己拿了一份春季蔬菜沙拉,然后再从校园大道绕回图书馆前面。米利和她的雇主坐在一起享用午餐,然后在十二点三十分重新投入了工作。十五点五十五分,她打开办公桌的抽屉,把记录着柏林顿太太口述内容的文件夹放入其中。文件夹下躺着一个金属相框,米利的外祖母在相片里对着她微笑。锁好抽屉后,米利在十六点整离开了办公室。
一天当中最后一次穿过校园,米利来到了停车场。在这里停着她那辆1950年产的奥兹莫比尔敞篷老爷车,这是她拥有的唯一一件让她看起来与其他雇员相比有些另类的物件。几年前,当米利离开圣菲的时候,她的外祖母把自己的这辆车送给了她。米利找了一位收藏汽车的专家为这辆车做了精细的保养和维护,以至于这个“宝贝”现在都能卖到大约八万美元了。这辆比她还早“出生”了三十年的奥兹莫比尔敞篷车对她来说意味着,万一将来哪一天遇到麻烦,至少靠这辆车,她的生活还能有所保障。而到目前为止,在刚刚进入三十一岁的时候,她对自己目前的生活状况还是比较满意的。
十六点零六分,米利坐上驾驶座,打开收音机,松开束起的长发,然后启动车子。V8发动机的轰鸣声听起来就好像是在给巴赫的赋格曲、门德尔松的交响曲或者其他某段古典乐曲添加的低音协奏。
从这一刻起,米利算是有点摇滚的感觉了。只要不下雨,她总是任由自己的长发在空中飞舞。她会把车开到服务站停下来,在那里的7-11便利店花两块七买一罐可乐解渴,然后再花七块三给汽车加上两加仑的汽油。每一个傍晚,她都会一边盯着油泵上方计价器中跳跃的数字,一边计算当天为柏林顿太太誊写文件所用的时间。在这五分钟里面花费的十美元,也就相当于她一个上午敲击三万次键盘的酬劳。由于柏林顿太太的午餐熏牛肉三明治是记在部门的账上,米利就去跟校园咖啡馆的服务员商量,把三明治的价格写高一些,这样就能把她自己那份蔬菜沙拉也算进去了。如此一来,除了在加油站花费的这十美元,米利余下的工资主要用于购买晚餐、添置新衣、收藏新唱片、每星期六去看场电影,还有最重要的就是保养她那辆老爷车。
卡姆巴尔校园咖啡馆的服务生叫乔·马龙。像这样的名字可不是随随便便胡诌出来的。他本名叫乔纳森,然而对音乐极度敏感的米利觉得,“乔纳森·马龙”的发音听起来不怎么美妙。于是,拜米利所赐,乔就跟黑帮电影中的某个人物同名了。然而,这个年轻人可不像黑帮电影里的角色,他不仅拥有优雅的外形,还具备诗人的才华。不管是哪个季节的哪一天,他都能为米利“凭空炮制”出一份春天蔬菜沙拉,这对他来说不就是小菜一碟吗?
乔纳森·马龙疯狂地爱恋着一个叫贝蒂·康奈尔的女孩,即便她的这位爱慕者熟知科尔索、费林盖蒂、金斯伯格、巴勒斯,以及凯鲁亚克[1],对他们的作品几乎烂熟于心,可这位姑娘对咖啡馆的服务生却从来都不会正眼瞧上一眼。就算是在店里面做价值五块五的三明治或沙拉时,乔·马龙也总是尽力想为它们增添一些诗意。而他的一大愿望就是有一天能够完成学业,然后去为那些只知道崇拜布兰妮、帕里斯顿或是某些骨瘦如柴的模特的年轻女孩讲述文学世界的神奇与美妙。米利常常说,他有一颗传教士一般的心,对文学的热爱简直就像是一种宗教式的信仰。
离开服务站之后,米利开上了76号高速公路。她把汽车的马力加到最大,然后一路疾驰到下一个出口,踏上了回家的路。
米利住的小木屋在弗拉明戈路上,就在郊外水库的后面。这个区域乍看有些平淡无奇,但也有它独特的魅力。弗拉明戈路标志着城市的尽头,在这条路的另一边就是一片茂密的森林。
每天晚上回到家中,米利都会读一会儿书,但星期五除外。每个星期的这一天,乔会到她家里跟她一起吃晚餐。他们通常会看一集他们俩都很喜欢的电视剧,讲的是一位女律师,同时也是一位未来参议员的妻子,在丈夫跟某个应召女郎胡搞的丑闻被媒体曝光后,她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电视剧结束后,乔会大声朗读他这一星期创作的诗歌作品。米利总是仔细地聆听,然后要求他再读一遍。第二遍的时候,米利会根据诗歌的内容挑选出一段乐曲,为乔的朗诵伴奏。
在他们俩第一次相遇时,正是音乐将两人拴在了一起,也是音乐拉开了两人故事的序幕。
为了填补每月的亏空,乔会去教堂演奏管风琴。这份临时工作能为他带来每场表演三十五美元的收入,而他最爱的是在葬礼上的表演。
婚礼持续的时间总是长到令人发疯:来宾姗姗来迟、新娘很晚才露面,而新婚祝福也总是无休无止。他必须一直弹琴,直到新人和宾客全部离开教堂。而葬礼的好处是,关于死人的一切总是那么准时,分毫不差。另外,主持仪式的神父对棺材充满了恐惧,他总是乐于跳过大段的经文,直接开始弥撒,时长总是控制在三十五分钟整。
一分钟一美元,这对乔来说简直是个金饭碗。然而除了他之外,神父也会寻找其他的乐手来协助他完成工作。所以乔从来不忘浏览星期日报纸上刊登的讣告栏,以便能第一时间申请到这份工作。
某个星期三的早晨,正在一场葬礼上弹奏巴赫的赋格曲的乔发现有个年轻女人走进了教堂。仪式结束后,参加仪式的教民们开始逐个起身,走近金格巴尔太太的遗体表达最后的致意。死者生前是位杂货铺老板,她死得有些荒唐——一堆高出她两倍的装满西瓜的木箱跌落下来,砸在了她的胸口上。可怜的金格巴尔太太并没有当场死亡。她被这一堆西瓜压了一整个晚上,直到最后一次呼吸停止。可想而知她临终的时光有多么难熬。
身穿V领T恤和牛仔裤、披散着头发的米利引起了乔纳森的注意。她在人群中显得如此另类,与现场氛围毫不相称。作为管风琴演奏者,乔占据了有利位置,能观察到教堂里所有人的一举一动。
就在今天,当米利感到心情沮丧时,乔给她讲了一些自己在教堂亲眼所见的趣事,这让她的心情变好了许多。例如,那些不规矩的手掀起别人的裙子或抚摸别人的大腿;那些相邻的人在交头接耳,对仪式毫不在意;那些头一顿一顿、快要睡着的人,以及那些趁机偷瞄其他女人的男人。出乎意料的是,更多的时候是女人们在不停地偷窥男人。还有,神父口齿不清地念道“万嫩(能)的、吃(慈)悲的天猪(主)”而引起的哄堂大笑。当然了,那些藏在《圣经》里的手机或者小说也逃不过乔的法眼。
那个星期三,教堂的大门即将关闭,乔离开管风琴,从螺旋状的扶梯下来走到忏悔室前。这个年轻女人仍然独自一人坐在长凳上,而人群已经伴随着金格巴尔太太的遗体走向教堂旁边的墓地。
他走到她的身边坐了下来,打破沉默,问她是否是死者的家属。米利承认并不认识死者,并在乔问她为何出现在此之前,向乔吐露了心声:她觉得他弹琴的指法很优美,很喜欢他演奏巴赫的曲子的方式和感觉。就在这一分钟,两个寂寞的灵魂从此不再孤独。对于乔来说,他从未听到过对他演奏手法的如此美好的赞叹;而对米利来说,自从她来到费城以后,她从来没想过能随随便便成为谁的朋友。
乔拉起她的手,带她上了螺旋扶梯。从二楼俯瞰整个教堂大殿,米利大为赞叹。乔邀请她背靠在沿墙排成一排的风琴管上,然后按下琴键,用D小调演奏了托卡塔。
米利感到音乐似乎穿透了她的身体,直击她的内心,而她的脉搏也随着韵律在跳动。这些音符传遍全身的体验是如此奇妙。可惜的是,这场私人演奏会最终因神父的出现而被打断了。他很诧异教堂里为什么还有声响,于是也顺着楼梯爬了上来,结果发现米利背贴着风琴管,嘴巴张得老大,神情亢奋。于是,神父就像见到了魔鬼一般,立刻摆出了一副准备驱魔的样子,质问乔他身边的这个年轻女人是谁,乔停止了演奏,结结巴巴答不上话来。
米利伸出手与神父握手以示问候,并自称是乔的姐姐。她的镇定自若把乔给惊呆了。神父皱了皱眉头,把乔的三十五美元报酬放在了长凳上,然后请他们离开这里。
刚一走出教堂,乔——那时候还叫乔纳森——便邀请米利共进午餐。
十年之后,每逢他们的偶遇纪念日,两个人还是会去金格巴尔太太的墓地,在她的墓碑前放上一束郁金香。
米利随后经历的一场大冒险更加拉近了她与乔的距离。这一次冒险与她的工作紧密相关。
学校的网络服务器被“黑”了。校长发现学生们对这一次期末考试抱有一种不同寻常的轻松态度,这在他看来很不正常。更诡异的是,教授们在阅卷时完全无法给出低分,所有试卷的成绩都在九十分以上。很快,谜底就揭晓了——有人窃取了试题。
在发生这件事情之前,学校的法务部只处理过一些稀松平常的事务,例如,核对保险单、申请各种证书执照,以及撰写各类行政文书(校长热衷于为学生制定各种校内行为准则,尤其喜欢搞出一些规章制度,明令禁止学生们干这样或者干那样的事)。这一次,校长先生煞有介事地莅临法务部,宣称学校方面已经准备提出刑事诉讼,而这也将是这所学校历史上第一次面临刑事案件。柏林顿太太的血压当场飙升,远远超过了学生们这一次全面飘红的期末考试成绩。
柏林顿太太草拟了一份诉讼状,由米利重新誊写,整个过程用了不到半天的时间,但这两个人,尤其是柏林顿太太,都希望这一项工作能够再持久一点,因为只有花的时间足够长,才能充分体现出事态的严重性,对校长而言尤其如此。两人心照不宣地达成默契,决定等几天再告诉校长诉讼状已经写好,届时还要宣称本部门已做好一切准备,将毫不留情地打击那些无法无天、入侵学校电脑系统的狂徒。
在那非同寻常的一个星期里,每当米利在走廊里遇到校长的时候,她都会摆出一副愁苦的表情,以便显得自己身为员工对这起校园悲剧的发生深感同情和痛心。她的努力表演最终换来了校长勉强的微笑。即便带着一丝恼怒,但总算是微笑。哈利路亚!
可是,在柏林顿太太表面上还忙着写诉讼状但其实私底下已经恢复日常工作之后,米利反而开始觉得越来越无聊了,她决定自己展开调查。
乔·马龙是个诗人,如果他成为老师的话,恐怕每一名学生都会因此而对他热烈期盼,哪怕只是听他上一次课也好。实际上,他不但心灵,还更加手巧:无论是管风琴、钢琴、羽管键琴,还是计算机,只要是带键盘的东西,在他的指尖下总是会乖乖听话。如果说米利想在身边找一个人帮助她查出“试卷黑客”的身份的话,那她肯定要找乔,她唯一的真正的朋友。坦白来说,她身边认识的人也就只有柏林顿太太、校长先生、她在弗拉明戈路住所的邻居哈克曼太太,还有就是乔了。
在“舞弊案”发生后的第二个星期二,米利和乔进行了一次夜间大冒险。虽然他们的行为有些违法,但这个调查行动还是对学校有好处的。
晚上八点三十分,米利开着她那辆又老又旧的奥兹莫比尔轿车回到了学校的停车场。乔这个时候也结束了他的工作,前来与她会合。米利关上车的顶篷,但打开了车窗,允许乔在车里吸一根烟。他们默不作声地等了半个小时,然后往图书馆旁边的那条小路走去,这是全校最昏暗的一段路。多亏米利有工作牌,他们毫不费力地进入了信息中心所在的行政大楼。乔决定用现场的设备进行操作。如果警方正式接受了诉讼并展开调查,那么所有试图从外面入侵服务器的行为都很容易被追查到。因此,绝不能用自己的个人电脑,也不能借用网吧里的电脑,因为这个城市里的任何一家网吧都以国家安全的名义配备了监视摄像头。
乔的聪明和远见总是能让米利大吃一惊。他怀疑“偷”试卷的黑客可能会跟他有同样的思路。要进行这种类型的网络攻击,不被“抓住”的最好的办法就是直接“叮”在目标的身上“吸血”,就好像虱子喜欢紧贴着狗皮吸取新鲜血液一样。
在一片漆黑之中,他们胆战心惊地穿过了首层走廊。他们必须悄无声息地往前走,并在九点到九点半之间完成行动,因为在这半个小时里,清洁工们会待在其他的楼层打扫卫生。
乔嘴里咬着手电筒,打开机柜,找到合适的位置连上了计算机,然后开始敲击键盘。他访问了服务器的浏览记录,翻查那次网络被“黑”的日期和时间,然后就找到了某人“入侵”这个计算机的铁证。入侵者应该是受到了干扰,并没有顺利完成行动,因为他把自己的东西留在了现场——试卷的内容是通过插在服务器上的一个带有蓝牙发射功能的USB设备传送出去的。乔狠狠地嘲笑着学校里那些无能的网络技术员,居然没在他之前发现这个东西。
“至少有两个黑客。一个进到了这里,另一个很有可能藏在某扇窗户的下面。这种类型的装置发射范围不会太远。”乔一边小声说,一边把罪证取了下来。
米利由此推断出入侵者们肯定留下了指纹,她表示乔只需要再潜入警察局的信息系统就能查出他们的身份。乔看着她,一点也不吃惊,朝她笑了笑。米利认为他有能力实现这样的壮举,他有些感动。其实,乔想到了更简单的办法,于是,他把罪证装进口袋,看了看表,然后示意他的朋友应该离开了。
在返回的途中,他们不得不冲进米利工作的房间,躲在了柏林顿太太的办公桌下,因为某个负责保养维护的清洁工人改变了常规流程,开始用机器清理走廊上的油毡布。这样一来,他们就暂时无法离开大楼了。这两个好朋友不得不蹲在地上,屏住呼吸。然而,当米利发现有个东西顶住了她的腰,拿来一看原来是一双破棉布拖鞋时,她想到了柏林顿太太那副爱说教的严肃表情,就再也忍不住了,不由得爆发出一阵狂笑。乔使尽了全身力气用手堵住她的嘴。就在这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两人之间感觉到有一丝暗潮涌动。他们的关系从未有过如此的体验,从此以后也再没有类似的经历了。那一刻,乔感觉到他最好的朋友的舌头正沿着他手掌上的生命线四处游走。在半明半暗之中,两人蜷缩在柏林顿太太的办公桌下四目相对,神情都很怪异,直到最后,米利终于开口对乔说她听到走廊里已经没有任何声响,他们可以逃出去了。
回到米利的家后,乔把拿回来的USB设备插入电脑,试图用各种运算方法破解其主人设置的密码。他骄傲地向米利宣布,迟早会查出那两个“罪犯”的身份。
第二天,乔稳坐在柜台后面,手握着“芝麻开门”的密钥。每当有学生走进卡姆巴尔校园中心的咖啡馆,他就用手机开启远程连接程序。鉴于校园里大部分学生每天至少会进来一次,因此他并没有花多长时间就查出了弗兰克·洛克利就是黑客之一。乔躲在角落里,脸上露出了笑容,默默享受着水落石出之后的喜悦。弗兰克·洛克利是学校篮球队的队长,而三个月之后全城将举行校际冠军决赛。这场能让学校名利双收的比赛至关重要,其意义超越了一切。所以乔十分好奇,如果校长知道了黑客的真正身份,他将做何处理?
令乔感到吃惊的是,米利对他的这个发现一点也不惊喜雀跃。他原本以为这个事能让米利好好地乐一乐,可是在他说出了调查得来的真实情况之后,米利却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忍不住问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结果,米利说出了一个让他有些难以接受的秘密。米利一向对流连于运动场上的男孩子们嗤之以鼻。她心中有一种偏见,认为他们就是一群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家伙。然而,她却偏偏对弗兰克·洛克利另眼相待,产生了好感。
“主要是他的眼睛,”在跟乔一起在长凳上坐下来后,米利坦承道,“在他的眼神里有些特别的东西,似乎在诉说着他悲惨的童年。”她继续讲道,“我听说,他爸爸总是会给他很大的压力,对他的期望值很高,而他自己其实希望能加入非政府组织,走遍全世界。”
“你怎么知道的?”乔问道。他回想起前一天晚上在柏林顿太太办公桌下的那一次心中悸动,不禁庆幸自己当时什么也没有说。
“有一天晚上,当我坐进车子里的时候,他走了过来对我说我的车很‘别致’。这个词从他的嘴里说出来,让我觉得很诧异。‘别致’,这种说法挺优美的,不是吗?于是,我们聊了一会儿,我想,那个晚上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一个星期之后,我在秘书台重新遇到了他,我们两个面对面看着对方笑了笑,然后一起去喝了杯咖啡……”
“你们没有来我的咖啡馆。”乔插了一句。
“嗯,没有。”米利回答,“当时是上午,我们去了特透曼咖啡馆。总而言之,他跟我说起了他的经历,然后我才发现……”
“你喜欢他?”
“差不多是这样吧。”
“你对他说了吗?”
米利拍了一下乔的肩膀。
“他只是一个匆匆过客,我们之间什么也不会发生。”
乔问她是否会告发弗兰克,米利提醒他说自己不是警察,乔也不是。而且他们也很难向校长解释清楚是怎么查出黑客的身份的。
“你想知道他的同伙是谁吗?”
“你认识他?”
“嗯,应该说是‘她’。”乔明确道。
“哦!”米利站了起来。
“如果你都不是很感兴趣,那么我们这次冒险又是为了什么呢?”
作为对这个问题的回答,米利亲了亲乔的脸颊,向他表示感谢,并保证那一个夜晚感觉超级棒,这一次经历必定会成为她最美好的回忆之一。然后,她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邀请乔第二天一起去看电影。实际上,这样的邀约毫无必要,因为他们每个星期六都会在西派克岭(West Ridge Pike)的多功能厅前面碰头。
看着米利逐渐远去,乔不禁回想起在教堂里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景。
乔和米利之间十年的友情是以信任为基石,通过日常生活中无数的瞬间慢慢积累起来的:不管是每个星期六一起看过的电影,还是在水库边矮墙下的谈天说地,甚至连两人之间有时候的相对无语,都化作了他们友谊隽永的回忆。每当冬天的第一片雪花飘下时,他们就会爬上米利家的屋顶,看着远处的松树林慢慢地被白雪装扮得银装素裹。两人点燃香烟,一直待在那里聊着天,一直到凛冽的寒风把他们赶进屋里……
米利没有告发弗兰克·洛克利,也没有告发他的同伙,尽管她在看到这两个人打情骂俏的时候,曾经有过这样的想法。有一天,她在电影院里撞见两人正吻得热火朝天,似乎恨不得把对方整个吞下去。看到这一幕,米利不禁得出结论:斯蒂芬妮·霍普金斯前世一定是只青蛙,因为她的嘴居然能张得这么大。不过,乐观一点来看,她发现弗兰克似乎也被对方的举动吓到了,因而显得有些拘束,这多少让米利感到有点宽慰。男孩子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一般是不会觉得尴尬的,除非是他心中对这段感情其实并不那么确定。看来,只要弗兰克哪一天吻遍了这位“青蛙公主”的每一寸脸颊和胸脯,那么他们之间的这段故事很快就会变成一段回忆。
结果,弗兰克大概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才完成这个“任务”,尽管霍普金斯的身材其实仅仅是90C而已。
某一天早晨,米利在特透曼咖啡馆里遇见了弗兰克,他正埋头看着一本法学课本。她走了过去,脸上带着狡黠的笑容,把乔之前交给她的那个“罪证”放在了弗兰克的桌上,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心里却暗暗掐着时间,想看看弗兰克要用多久才会跑过来追上她。可是,弗兰克什么也没有做,他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当上球队队长的。而这反而加深了米利对他的好感。十天之后,弗兰克再一次遇到她的时候向她发出了共进晚餐的邀请,米利及时反击扳回了一城。
她对弗兰克说,还要考虑考虑再说。
如果不是乔及时干预并教育了米利一顿,这一场爱情的追逐游戏还会一直持续下去。乔对米利说,如果他能有这样的运气让贝蒂·康奈尔对他感兴趣的话,他绝不会冒险去玩这种幼稚的游戏。米利意识到他说得没错,于是接下来的那个星期六她在弗兰克的陪伴下度过了美好的一夜。
冬去春来,四季交替。即使在费城的这个小镇上,时间也过得飞快。临近毕业,弗兰克不再是球队队长,他开始在他父亲的律师事务所上班,办公室位于市中心。米利和他总是成双入对地出现在各种场合。两人还没有正式地生活在一起,但他们也曾经讨论过终有一天要结婚等诸如此类的话题。弗兰克的工作很忙,为了缓解压力,他每个星期六都要去打球。米利便趁此机会跟乔一起去看电影。看完电影后,他们会在商业中心一边闲逛一边尽情地聊天。米利在买衣服的时候,偶尔会为乔买件T恤或衬衫,而乔则会请她吃晚饭。
当冬天再度来临,他们还是会爬上米利家的屋顶,肩并肩看着雪花漫天飞舞。
大多数时候,米利觉得自己是幸福的。一切都是那么按部就班:在学校法务部的工作变得更加自主;柏林顿太太开始让她自己撰写文件,不再像以前一样口授内容让她誊写。弗兰克每星期有五天在她家里过夜,而星期六则有乔的陪伴。米利对这一切都相当满意。
有那么几个晚上,弗兰克觉察到米利有些心不在焉,于是便会跟她重提自己的梦想,说起自己想摆脱父亲阴影的愿望,还说要加入NGO(非政府组织)跟她一起四处游走。每当这些个夜晚,米利的脑海中仿佛就会再度浮现出那个她心里面一直笃信不疑的宿命。她偶尔会想,命运之神是否真的要来敲她的门了。
春季的第一天,十六点零六分,当米利来到停车场坐进自己那辆奥兹莫比尔轿车的时候,她完全没有预料到,命运之神就这么降临了。
注释
[1]以上诗人和作家均为“垮掉的一代”代表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