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80章 寥落离场
曹歆款款步入曹房来,见了沈放低首一福。
“奴家曹歆见过沈太尉。”
沈放没有托大,连忙起身拱手回了一礼。
“曹王妃怎么会想起到转运司衙门来了?”
“奴家姐弟承蒙太尉关照,一晃已近一年,却恍如已过一世。将军乃世间罕见之豪杰,虽说大恩不言谢,奴家还是衷心要谢谢太尉。”
沈放凝神的注视着曹歆,虽说这样显得非常不礼貌。
这个女子与自己前世妻子同名,容貌极其相似。
是以初次见她之时,自己一时恍惚,犹如身处梦境。
初来这个世间时,自己思念亡妻,祈望回到原来的世界,时常梦里梦到这张极其相似的脸。
残酷的军事斗争让自己逐渐远离前世,前世妻子的脸也变得模糊。
可刹那间这张脸又出现在眼前时,早已尘封的记忆又浮上心头。
这名叫曹歆的女子不是曹歆,就像自己前世也叫沈放一般。
沈放恢复了常态,抱歉道:“曹王妃,沈放终日征战,休息不好,失态了。”
曹歆微微一笑,道:“太尉乃人中龙凤,天降大任于斯,必得注意休息为好。”
“嗯,曹王妃此来所为何事?”
曹歆脸色嘁嘁:“太尉忙于军务民政,奴家本不应叨扰。可奴家一介女流,实在是无法安葬奴家亡叔,这才冒昧来求太尉。”
“曹王妃节哀,这样的意外谁也不愿意发生。人死为大,怎么,谭知军没安排么?”
曹歆直勾勾的盯着沈放的脸,道:“回太尉话,谭知军已征来一副民家所藏棺木,并替奴家请了道士设道场,挑选日子下葬。”
曹歆顿了顿,又道:“可那道长称,乃叔身上戾气重,若想保曹家后世子孙平安,须做足四十九天法事。”
“奴家自然清楚,当下是战乱之年,见天都死人,岂能曹家就如此特例。”
“可信王殿下称,乃叔身为殿前司副帅,生前没能享福,死当得善终。奴家这个做侄女的不敢违礼法主张其事,且家族长辈均已散失,只能厚着脸面求太尉了。”
曹歆说这些话时,头微低,满脸悲戚,消瘦香肩耸动不已,任是个男人都不忍心说出拒绝的话。
依她所言,这并非是她的主张,而是主持法事的道长如此说,该不是死不瞑目那种吧?
贾平到底是怎么下的手?
沈放搓着手,来回踱步。
自己老于世故,竟是瞧不出曹歆为何会找上自己,难不成曹曚勾连二王谋划戡乱,自己这个受害人还要亲临吊唁,歌功颂德一番?
稳,这个女子太稳了,表情管理得妥妥帖帖。
赵榛能够悄悄收揽一众溃散官吏,搞出个小山头,曹曚突然就从汴京城里奔真定,该不会和眼前这个柔弱女子有关吧?
“这样吧,沈放这就命谭知军安排法事,作足七七四十九天。这期间有任何需求,曹王妃可向谭知军提,他若做不了主,可直接找我。”
曹歆抬起头来,两汪清泪已流过脸颊,犹如带雨梨花。
“奴家谢过太尉,太尉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沈放有些尴尬吐出二字:“不谢。”
曹弘莲步轻移,向外行去,踏过门坎时,回头望了一眼沈放,道:“王妃之称不敢当,奴家与信王殿下仅有婚约而已。”
沈放没有应答,仅点了点头。
曹曚不是沈放所杀,沈放也没指使贾平下手,只能说,他死于自己的倨傲,为赵宋陪葬而已。
曹歆说这话什么意思?
是她知晓了什么吗?
……
马蹄隆隆,铁甲铿锵。
数千西军铁骑踏开松散的土地,扬起纷乱的泥巴,向前急驰。
祁州州治蒲阴县,马扩是故地重游。
当初领着五万祁州、河间百姓和溃兵入城不久就被金军铁骑团团围困。
那时的蒲阴城池空空如也,连简陋的城门都被人拆了取暖,漫天飞雪飘飘。
金军刚至,这群义军惊慌失措,自己冲出城去当了箭靶子,任马扩一身武艺却施展不开。
时移世易。
还是金军围城,城内还是一群衣衫褴褛的义军,自己却已是西军军指挥使,率铁骑,王者驾临。
围城金军听闻西军骑兵前来,早已撤围,远远的列阵以待。
“马将军,这一仗由你指挥。破虏军将士斗志更盛。”
林良肱如是说,自然知道破虏军的组成乃祁州、河间府籍将士居多。
马扩当仁不让的放马军前,大喝一声:“祁州与河间府籍将士出列!”
焦躁不安的马队中出列五百余骑骑兵。
“当初我等祁州、河间府子弟受金贼围困,五万之众仅剩万余,是西军将我等救于倒悬。”
“祁州、河间府是我等故乡,胡虏横行,欺我父老。”
“沈太尉已下令,西军今后的使命是全力剿灭河北境内之敌,今日首战于我等故乡,我等曾经遭受苦难的蒲阴城,诸位,有信心杀敌建功没有?”
“有!”
“杀敌建功!”
稀稀拉拉的回应汇同成撼天动地的“杀敌建功”,如同虎啸山林,穿透广袤原野。
一时间,三千余匹战马齐头并进,发起了猛烈的冲锋,堪比万骑之势,携带着将士们复仇的狂涛怒焰,奔雷而前。
蒲阴城头爬满了义军,紧张又好奇的打量着这支天降援军。
西军威名早已传遍大江南北,今日得以窥见真容,竟是虎啸龙吟,蛟龙搏浪,勇如天兵。
对面的金骑同样发起了冲锋,势头同样猛烈。
城上饥疲交加的义军纷纷爬上城头观望,甚至跑出城去。
胡虏铁骑横行天下,平原骑兵对决,西军真有本事顶住吗?
金军骑射了得,一边冲锋一边抛射箭矢。
城头之人隔着数百步之远,依然能看见细密的箭矢将阵前天空变了颜色。
正在冲锋中的西军骑兵接连不断的翻下马背,没入铁甲洪流之中。
更多的战马受到惊扰,逐渐打乱了西军骑兵的阵型,冲锋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城下义军纷乱的呐喊助威,城上义军看得更真切,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
西军依然不止的冲锋,似乎没有受到箭雨的干扰,在两军接战前的刹那间,一分为二,快速的向两翼切入。
在分队的同时,西军骑兵端起挎在身上的手弩猛烈还击。
手弩近距离的威力远比抛射的弓箭大,瞬间就将冲在最前的金骑打爆,肉眼可见的金骑成片的射下马背。
“好样的!”
城头爆发出震天的喝彩声。
纷乱的呐喊声尤未止,西军已切入金骑阵中,预想中的两军硬碰硬对撞并未到来。
反而是居高临下望去,明显的看出西军呈两条线,快速的在西军骑兵中切割,晃眼的长柄刀具似乎是横在座鞍上并未挥动。
“好一招抽刀断水,这仗打得聪明!”
“俺也瞅出来了,难怪西军勇士屡败金狗。”
“咱大宋军队竟然这么厉害?”
“那不,旋风将军沈放听过没有,那可是天降神兵……”
上帝视角下,城头有见识的义军开始畅快的评论起来。
两军对阵中,马扩积压在胸中的怒火尽情的释放,他手中的长刀凶狠精准,快速绝伦的一刀刀挥向敌人最薄弱的颈部。
他,和他帐下的破虏士已将长刀牢牢捆扎于手腕上,刀落人亡,刀不落刀刀见血。
一朝上战场,生死两重天!
何况对面的鞑虏霸我家园,欺我妻儿。
刀枪如林,战马似墙,天大的危险也抵不过满腔的怒火。
西军骑士们已杀的马是血马,人成血人,面目狰狞,生生将对面纷乱的敌手活剐了去。
金军从未见过如此恐怖的对手,瞥眼间血人血马已闯至眼前,还没举起兵器还击,滴血的钢刀已从胸腹之间划过,钢刀与铁甲剧烈摩擦,发出刺耳的咔咔声。
金骑们还未反应过来,身体承受不住巨大的冲击力,向两旁倾倒,脑袋胡乱的撞上了不知何物之上,脖子不听使唤的怪异转了个向。
战场上呼喝声不绝,鲜血与胆量的较量依然在持续。
另一端的林良肱顺州军骑兵同样不逞多让,仗着厚厚的战甲钢盔护身,手中沉重的铁锏、短柄大斧望着金人的铁笠盔猛砸猛砍。
金军已失了先机,纵使有天大的个人之勇,也难以抵挡铁锏的胡乱打砸。
从城头望去,西军两条切割线一快一慢,向金骑阵后切去。
城上有见地的义军狂喜大呼着。
“加油啊,切到底就胜利了!”
“金贼碰上硬茬了,真他娘的痛快!”
不知谁大呼一声“大宋西军”,接着义军纷纷跟着大喝起来。
声浪一波接一波,逐步的汇合成一个声音。
上万人齐喝,声若金鼓,震耳发聩,仿佛一剂强心针,扎入战场上西军勇士们的心头,催发出更强劲的力量!
以命相搏互攻逐渐演变成酣畅淋漓的剿杀,看得城头义军热血沸腾。
硝烟散尽。
金军丢下一地的尸首和无主战马,仓皇退遁。
马扩没有纵兵追击,与林良肱小声的商量着。
西军骑兵渐渐的围拢,列阵于城北战场边沿。
张思麒混在城头,削面如铁,满心的不是滋味。
马扩打马出阵,对着人满为患的城头拱手大呼:“张思麒将军何在?大宋西军破虏军指挥使马扩求见!”
骤然间,城头义军将目光聚集到张思麒身上,并自动的让开位置,张思麒的身躯显现在醒目位置。
张思麒避不可避,只好拱拱手,算是招呼了。
西军们莫名其妙,却不敢出声。
“沈太尉让兄弟我带句话来,说西军的大门永远敞开,希望张将军看清局势,无须担忧。”
张思麒脸色阴沉,终于回应了。
“马扩兄弟,张某人这就下城,与你面谈。”
马扩拱手,却没应答,相隔甚远,血迹斑斑也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斑驳破败的城门洞内插满了凌乱的箭矢,地上堆着的尸体几乎塞死了门洞,张思麒独自出城,孤独寥落。
行至马扩面前,才见马扩一张鲜血覆盖的脸,板成了铁。
“马扩兄弟,谢谢你不计前嫌。”
马扩冷冰冰道:“城上义军发自肺腑的呐喊助威,张将军可听到了?”
张思麒默默的点头。
“张将军,你我曾短暂合作,共同抵御金人。你是老西军,从兰煌边地一直战斗到现在,马扩我没资格指摘你。马扩只问一句,将军何去何从?”
张思麒脸色越发黯淡。
“张将军,告诉你一个消息。方大宸投靠了金人,带着五千金军偷袭井陉道,落得个全军覆没的下场。”
“众西军将士要将方大宸剁为肉泥,却被沈太尉制止了。沈太尉说,西军老人越打越少,他不愿意手上沾自己弟兄的血。”
张思麒惊讶:“方大宸投敌了?”
张思麒这次是真的震惊。
土门关军营突然被斡离不大军包围,烈火熊熊,整个军营被烤得呼吸都变得焦灼。
种相公将他二人唤来做最后的交代,令他二人听从沈放指挥,称只有沈放才能将西军带向辉煌。
方大宸大怒,憋了许久的怨气朝种师闵大发一通。
张思麒倒没那么激动,可受张思麒感染,亦是一声不吭,满脸铁青丢下种师闵一人满脸悲戚在帐中。
“他不单只投降了金人,被西军将士抓获时,依然狂妄不知悔改。众将士气不过,要当场剁了他,却被沈太尉拦下了,如今关在军牢。”
“张将军,你与沈太尉的过节,我这后辈无权评置,但你怎么说也是西军将官,老种手里的兵,为何要同门自戳,落得个永世骂名?”
“就算你将沈放逐出西军,甚至借皇室之手除掉了沈放,大宋西军的荣光永远属于沈放,轮不到你呀!张将军,还不明白吗?”
张思麒眼里满是种师闵烈火中苍老憔悴的脸,日后无数次扪心自问,自己将种相公一人孤独的丢在火海里,煎熬得彻夜难眠。
自己少年从军,先后从种师中、种师闵,二种于他,早已突破了上下级关系。
可自己呢?
干的是什么事啊!
张思麒顿感胸中淤塞,血气上涌,猛然一口血水喷了出来。
马扩大惊,翻身下马,一个箭步冲上去扶住了张思麒。
“张将军,你这是何苦呢?就算心里的怨气发泄不出来,领一支军队自己抗金,只要无愧于心,无愧于西军老兄弟也便是了。”
张思麒摇摇晃晃的推开了马扩,悲戚道:“罢了罢了,我张思麒对不起种相公,更没脸立足于天下,枉费两位种相公苦心孤诣的栽培。”
张思麒泪眼朦胧的抬首望向城头寂静无声的义军,哽咽道:“我张思麒打着西军的旗号招揽了这些弟兄,他们什么事都不知道,勘乱之事更是不知情,一心想只成为西军之中一员。”
“马扩兄弟,我求你一事。”
马扩重重的点头。
“你带他们回去井陉道,让傅彪训练他们,让他们成为真正的西军战士,可好?”
“那……张将军你呢?”
张思麒低首看看身上的西军战甲,摇头道:“我不配穿这身衣甲,更不配当种相公的兵。隐姓埋名,了却残生吧!”
张思麒不待马扩应答,缓缓的解着身上的衣甲。
马扩伸了伸手,又缩了回去。
张思麒身上只剩一件染血裹衣,他抬手向城头义军招招手,踉踉跄跄的向远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