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百年不遇
褚良时
中央星的夜空独一无二。猫眼星云正坐北方,如绽放的玫瑰,又如绚烂的火焰,娇艳中带着一丝飘摇;两个巨大的月亮在黄道上游移,一个银白,另一个殷红。中央星的两个月亮通常在天空的不同位置出现,然而每隔四百三十二天就会靠在一起,皓白色的银月会盖住淡红色的血月。子夜时分,在赤道区域的夜空中,可以看着银月逐渐追上血月,最后将它完全覆盖,这被称为吞月。
吞月发生的那一天,就是降临节。
降临节是中央星最重大的节日,也是整个天龙星团联邦的共同节日。来自大大小小四十四个星系一百九十三个国家的两百六十三名代表,会在降临节这天共聚中央星,举行庆祝仪式,同时向中央星首脑提交各自的政治报告。仪式之后,是长达七天的会议。政界精英们闭门讨论联邦事务,民间则进入七天长假,各星球往来中央星的航班一下子变得繁忙起来。
这一次降临节更是不同以往,两个月亮都是满月。随着降临节一天天临近,两个月亮都逐渐变得丰满,越来越接近浑圆,并逐渐缩短距离。这是百年不遇的天象。中央星的人们沉浸在空前的节日喜庆之中,欢乐的气氛弥漫在大街小巷,到处人头攒动、生意兴旺。从外星球来到中央星观光的游客人数也创造了历史新高,预计降临节当日,会有超过十三万外星球访客到访中央星,那些能够目睹吞月奇观的景点,更是人满为患。
中央星第一空港,坐落在横跨赤道的天极岛上,是这个星球上最好的观景点之一。
褚良时在降临节的凌晨抵达中央星第一空港。他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向前,不时四下张望。当他不经意间抬头,看见玻璃苍穹之外高悬的两个月亮,不由停下了脚步。
银月和血月,一个亮白如银,一个殷红如血,果然名不虚传!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两个月亮看。
血色月亮被银色月亮遮住了大半,只剩下一道细细的月牙,如同蛮人特意染红的弯眉。再有几个小时,银月会将血月完全遮蔽,那就该是正儿八经的新年时刻。
真漂亮!大概英哥也会喜欢吧!
两指宽度的孔洞在褚良时的肩头打开,一个小小的椭球形机器从洞里钻了出来,盘旋上升,停留在他头顶上方。
“昆仑,拍一张月亮照片。”褚良时下令。
小机器微微调整角度,发出细小的喳喳声。
“归位!”
小机器轻巧而准确地落下来,钻进孔洞里。孔洞合上,肩头重新变得平整光亮。
褚良时正想继续向前,一转身,却发现周围的人们都盯着自己,像是在看一件什么稀罕事物,心头不由咯噔一下。
大意了,不该这么招摇!他顿时有一丝自责,不动声色地扫视人群。
人们见褚良时看过来,纷纷避开他的目光,低头继续赶路。人群重新流动起来。
褚良时很快融入人流之中。
出口处挤满了人和招牌,方形、圆形;大的、小的;各种花式字体……各式各样的招牌令人眼花缭乱。褚良时停下脚步,鹰隼一般的目光向拥挤的人群望去。
“您好,是张平先生吗?”有人在人群中向着他招手。张平正是自己旅行证件上的名字。
褚良时仔细看了对方一眼。那是一个身穿空港制服的女孩,约莫二十岁,身材高挑,眉目清秀,正满脸笑容地看着自己。她的衣领上别着一枚金灿灿的盾形徽章,正是接头的暗号。
“我是张平。”他走近女孩,向她微微点头。
女孩微笑着回应:“我叫安娜,赵先生安排我来接您。请跟我来!”安娜说着做出一个请的手势,然后在前边领路。
女孩领着褚良时从人群中穿过。
到了人流稀少的地方,褚良时快走几步追上安娜,和她并肩而行,问:“刚才在空港里,我放出随身机器人,所有人都在看我。”
“您是贵客,他们大概觉察到您的身份不同。”安娜礼貌地回答。
“我希望这件事不会造成什么影响,如果有任何影像记录,帮我抹除掉。”
“您的要求我会转达给赵先生。”安娜回答。
两人沉默地走了一段,安娜主动引出话题,“这一次新年,还真是百年一遇呢,中央星的两个月亮在满月的时候交叠,我还从未见过这样的情景。算是托了您的福,我也可以在最佳位置看到这奇观。”
安娜正说着,一扇门在两人身旁打开。安娜在门边站住,微微鞠躬,伸手示意褚良时进门。
褚良时稍稍迟疑,问:“赵先生在吗?”
“赵先生一会儿就到,请放心,一切都安排好了。这个景观厅是赵先生特意安排的,您稍事休息,也给您准备了一些水果点心。”安娜微笑着,保持着躬身邀请的姿态。
褚良时跨进门去,四下打量。
门在身后悄无声息地关闭。
眼前是一个巨大的玻璃穹顶,透明光洁,没有沾染一丝尘埃,跨出两步,就能站在穹顶之下,望见外边的夜空。猫眼星云如一片凝固的火焰,悬挂在北方天空,银月和血月正当天中,比在空港内看见的时候似乎又大了几分。稀稀疏疏几颗亮星散布在夜幕上,其中一颗橙黄,晶莹夺目,除了猫眼星云和两个月亮之外,它就是天空中最引人注目的存在。
那是蛮荒星,天龙星团最边缘的恒星,距离中央星大约有四百光年。
褚良时的目光在那橙黄的星星上停留良久。蛮荒星在族人的语言中被称为“衍那朗安”,意思是“万星之王”。岁月悠长,他几乎忘了故乡的太阳是什么模样。平日里,在阿克拉太空城,蛮荒星异常暗淡,淹没在漫天星斗之中,毫不起眼。没有想到,来到中央星,竟然能够在夜空中看到它如此清晰的模样——蛮荒星周围弥漫着浓厚的星际尘埃,从中央星到蛮荒星,中途没有任何遮挡,这殊为难得。
“张先生,赵先生让我传话,他马上就到。您请随意。”安娜的声音不知道从哪里传来,在偌大的屋子里回响。
褚良时又向前走了几步,站在玻璃幕墙前。一旁的玻璃茶几上摆放着几样精致的水果,他完全说不上名字,于是随手拿了一个最大的,掂在手中,转头继续看着玻璃幕墙外。
夜幕下的空港灯火辉煌,再远处,便是黑魆魆的大海,无边无际,和夜空相接。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从远方传来,若有若无。海面上有亮着灯的船,排成一列,缓缓移动,正向着远方而去。
站在阿克拉太空城巨大的停泊臂上远眺舰队离港,和眼前的情景倒是有几分相似。
褚良时在一张单人沙发上坐下。沙发舒适得有些过分,人一坐上去就陷落其中,被完全包裹起来,皮革碰触到他的脖子和手腕,柔软而服帖。他站起来,选择了沙发的扶手,再次坐下。扶手不像沙发本身那么过分柔软,这让他自在了许多。
他咬了一口手中的水果。果肉脆而多汁,香甜的汁液在唇齿间弥漫,让人胃口大开。他三下五除二地把水果吃得干干净净,连核都没有剩下。吃完最后一口,他舔了舔手指上的汁液,不经意间,瞥见了茶几上一个半盛着水的方形杯子,便端起杯子,一扬脖子,咕噜咕噜地把水都灌进肚里。
“张先生,那是您的漱口杯。您要的水马上给您送来。”不知道躲藏在哪里的安娜又在说话。
“哦!”褚良时皱了皱眉,放下杯子。
一个小巧的托盘缓缓飞了过来,托盘上摆放着高脚玻璃杯,里边盛着半杯水。和高脚杯放在一块儿的,是一个盛满了水的玻璃瓶。飞行托盘悬停在距离褚良时的胸口半米的位置。褚良时把酒杯和瓶子都拿下来,放在茶几上。托盘自动飞走了。
中央星的设施果然很先进,甚至有些过分奢侈。褚良时颇不以为然,这种浮夸的派头令人怀疑此间的主人是不是个值得信任的人。
“赵先生呢?”褚良时问。
“他马上就到。”安娜的回答还是一样。
姓赵的没有准时出现。褚良时端起高脚酒杯,把水倒进了方杯里,端起方杯,又喝了一口水。
这一趟中央星之旅或许是个错误!他一边想,一边掂着手中的方杯把玩。杯身上镂刻着极乐草的图案,细长的花瓣经过艺术夸张,像是从花蕊中甩出的五条长索,旋转盘复,形成波纹般的图样,每一丝纹路都雕琢得异常精细,线条流畅。杯底也镂刻着一个小小的图章,像是某种限量的标记。
主顾显然是有钱人,很可能是个权贵。像这样精致雕琢的玻璃杯,在阿克拉太空城至少要卖六千塔尔,但一个正常杯子的价钱不过两三个塔尔而已。除了要彰显身份的人,没人用这种杯子,何况只是拿来漱口。如果此间主人真是中央星的权贵,恐怕这生意会很棘手。褚良时放下杯子,抬眼看着窗外的夜色。
“张平先生!”一个声音在背后喊他。
褚良时仍旧大剌剌地坐在沙发扶手上,只是扭头循声望去。一个男人走上前来,在距离褚良时两米的地方停下。
褚良时仔细打量他。
这是一个白净的中年人,看上去大约四十岁,面孔英俊,下巴上短短的胡须修剪得整整齐齐,鬓角也显然精心修饰过,形状规整,和下巴的胡须连成一体,看上去干净利落。他的眼睛大而有神,眉毛浓厚,鼻子高挺,整个脸部轮廓显得很有力量,给人精明强干的印象。
“赵先生?”褚良时问。
“在下赵明方。”中年人回答,“你叫我赵先生,我不习惯,你就叫我赵明方好了。”
“直呼姓名不礼貌。”褚良时说。
“入乡随俗。在这里,直呼姓名是一种礼貌。”
褚良时从来没有听说过还有这样的礼貌。
“我们谈正事吧。你大老远把我从阿克拉太空城请来,肯定不是为了争论该不该直呼姓名。”
“你倒是很直接。这挺好!我听说你有个绰号,叫卡西莫,是吗?”
褚良时微微皱眉,不置可否,只淡淡回了一声,“哦?”
这个叫赵明方的人如果知道自己的绰号,很可能也知道自己的真名。看来他对私行内部的情况也有所了解。
“卡西莫是蛮荒星的语言,是吗?”赵明方继续问。
“卡西莫是蛮荒星的一种猛禽,有点像鹰,速度很快,力量惊人,特别是它的脚爪,锐利无比,可以刺穿沙狮的皮甲。小小的卡西莫可以猎杀沙狮,它们聪明到能寻找沙狮的颈部下手,给它放血。”褚良时如实回答。这么一说,他倒是突然有些想念蛮荒星,年轻时游荡打猎的日子,像是无拘无束的黄金时代。
“所以卡西莫是勇士的象征。”
褚良时微微一笑,“赵先生,进入正题吧,我不想浪费你的时间。”
赵明方哈哈大笑,说:“卡西莫勇士,我很欣赏你的直接。请不要有什么误会,我只是对你的经历有些好奇而已。”
赵明方说着从茶几下拉出一个黑色的手提箱,摆在桌面上,然后抬眼看着褚良时,“这么近距离看过这样东西的人,这个世界上不超过五个。”
“很多我见过的东西,只有死人见过。”褚良时回答。
赵明方微微一笑,打开了手提箱,翻转朝向,让开口面对着褚良时,然后把箱子推了过来。
箱子里垫着一层黑色绒布,绒布上绣着一只金黄色的猛兽,有几分像是沙狮,脚爪舞动,充满力量感,栩栩如生。无论绒布还是绣工,都异常精致,一望就知是金贵物品。包裹如此贵重,里边的物品一定价值连城。褚良时定了定神,抬眼看着赵明方。按照行规,委托人不开口,行手不能看托付的物品。看与不看,大不一样,看了货再接活,那就是生死状,人在货在。如果不看,那么就是普通行货,必要时可以抛弃。赵明方应该明白这个规矩。
赵明方抬了抬下巴。
褚良时伸手揭开绒布。
绒布下是柔滑的白色丝绸衬底,一片柔白的中央,一颗红色宝石静悄悄地躺着。
红色艳丽得如同鲜血。
宝石有鸡蛋般大小,光彩照人!正二十面体的形状独一无二!
褚良时的心狂跳了几下。
这是正二十面体红石!
红石只有正多面体的形状,一共四种,正六面体、正八面体、正十二面体、正二十面体,绝无瑕疵。
正二十面体红石只有一颗!褚良时的目光死死地盯在那石头上。自己苦苦追寻了二十年,几乎已经绝望,想不到竟然会以这样的方式见到它。
“这是大帝红石?”他用尽量平稳的语调问。
“行手难道不是应该不问来路吗?”赵明方反问。
“没错。但众人所知的二十面体红石只有一颗,事关重大,我得确认。”
赵明方叹了口气,“我想你们只要把这个箱子送到就行了,但是有人坚持必须要由你验货。果然,这麻烦就来了。”
“私行会替主顾保密,我问这颗石头的来历,是为了评估风险。”
“都是掉脑袋的事,难道风险还有什么不同吗?”
“高风险和极度危险并不一样。”
“你怕了?”
“正视风险总能让事情更容易成功。”
“嗯。这颗红石,的确就是大帝红石。有人出了大价钱想要得到它,而且指定由你把它送到星门。”
褚良时心头颇多疑惑,然而也不再追问,私行的规矩,只送行货,不问是非。然而,这块二十面红石不是别的东西,它是万星之王的象征,是蛮荒星上所有部族梦寐以求的圣物。
他再次看了一眼眼前的红石。
“如果是大帝红石,我要验一验。”褚良时说。
赵明方从沙发下掏出了一把锤子,放在桌上,说:“你可以试试。”
褚良时看了那沉重的锤子一眼,并没有去接。真的红石坚不可摧,一把锤子根本奈何不了它,据说有好事的人曾经用核聚变炉里引出的高温等离子束长时间轰击红石,结果红石仍旧丝毫无伤。也许这个宇宙中都没有什么东西能奈何得了它,何况是一把锤子。
褚良时拿起石头,放在眼前端详。
正二十面体的红色石头滑溜得像是没有摩擦,褚良时用三根手指夹着它,正想调整一个角度再看看,石头一下子脱离了掌控,落在玻璃桌上,顺着桌面就滑了出去。褚良时心中一紧,正想把它捡回来,一只手盖住了它。
赵明方把红石捂在了自己的掌下。
褚良时抬头,四目相对,赵明方猛然抓起桌上的锤子,高高扬起,向着红石狠狠地砸了下去。哐啷哗啦一阵响,赵明方身前的玻璃桌碎裂一地,瓜果到处滚落,水壶倒地,水汩汩流出,鲜红色的石头躺在一地白花花的碎玻璃中,格外醒目。
赵明方把石头从玻璃碴中捡了出来,向着褚良时举起,面带微笑,问:“还要再验一验吗?”
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破坏红石!
昆仑从褚良时肩头轻盈地升起,向着红石飞了过去。
“把石头拿过来。”褚良时下令。这不仅是说给昆仑听的,也是说给赵明方听的。赵明方向前伸直手臂,举起红石。昆仑落下,六条小小的机械爪从腹部探出,牢牢抓住它。微小的钻头从腹部中央伸出,在石头上研磨,这种小钻头能穿透最坚硬的TNT合金装甲。然而在红石上,它却不断地打滑,根本钻不进去。
把它带过来!褚良时下令,这一次他没有说出命令。
昆仑带着红石飞回来,落回孔洞中。一些障眼法能欺骗人的眼睛,不能给任何人留下这样的机会。
“货我验收了,要送到哪里?”褚良时问。
“蓝太阳星门。”赵明方微笑着回答。
“哦!”褚良时眼中精光一闪而过。
蓝太阳在天龙星团的最边缘,位于天龙星团和仙女座旋臂主体之间。那儿是整个天龙星团的门户。从蓝太阳星门出发,标准行星级飞船的亚空间潜行距离高达一百二十三光年,可以直接进入仙女座旋臂内部。送到那里的货物,一般来说都会继续往星团外送。他们难道想要把红石送出天龙星团?
褚良时抬眼看着赵明方,说:“话说在前头,私行送货,不会离开天龙星团。”
赵明方微微一笑,回答:“明白,明白。私行从来不涉足天龙星团之外,来回的时间太久,世界早已经变样,的确不是一般人能做出的选择。但有一件事我也想告知张先生,在天龙星团内,基因修复技术很昂贵,但是在外边的银河世界,这种技术却很普通。”
褚良时脸色一变,随即又恢复常态。赵明方真的掌握了自己的情况——英哥需要进行基因手术,而费用还没有凑够。既然对方知道自己有个女儿需要进行基因手术,那么“张平”是个假名他也一定知道了。
“这里是赵先生的地方,有话都请直说。”褚良时直直地盯着赵明方的眼睛,眼中透出一股凛冽的杀气。
“不要误会。”赵明方仍旧满脸微笑,“我不想有什么误会,只是给阁下提供一个消息而已。在蓝太阳星门,有一艘巡逻者母舰,他们从银河深处来,在星门停留一段时间,然后就离开。巡逻者都是怪人,但是他们的基因技术比天龙星团任何星系都要高超,毕竟,人类都是从星星中来的。他们也愿意接受一些志愿成为船员的人,尤其是像你这样久经考验的老战士。”
“为什么想让我离开?”褚良时问。
“对我来说,如果你完成了这次任务之后消失,那就最好了。你自己跟着巡逻者走掉,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果。”
这似乎是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赵明方把自己的算计摊在了桌面上,然而谁知道其中是不是包藏祸心。
褚良时垂下目光,看着满地狼藉——碎裂的玻璃,滚落满地的瓜果,精致的水杯和壶,还有那奢华的小皮箱,一切乱七八糟地堆在织着大朵玫瑰的地毯上。他又抬起头,玻璃穹顶之上,银月几乎已经将血月完全覆盖。安坐穹顶之下,奢华之中,将这百年难得一见的景象尽收眼底。这中央星第一空港的绝佳景观厅,绝非一般的富豪可以预订。眼前的主顾或许还是中央星的红人,能接近权力顶层,否则也不可能拿到大帝红石。据说这块红石是兴登堡伯爵的传家之宝,藏在最隐秘的密室中,从不轻易示人,把它交给私行偷偷送走,怎么说都让人觉得蹊跷。想让自己就此消失,大概政客们的大秘密,总是这样见不得光吧。
“这是兴登堡伯爵的收藏品,你让我离开,是想掐断线索,让兴登堡伯爵不能报复你?”他抬起眼问。
赵明方哈哈大笑。
“你想得太多了。我怎么会怕兴登堡伯爵呢?我希望你消失,的确是为了我自己的方便,但也是为你。如果有人一定要我把红石展示给你,那么你在他们的眼中就有特别的价值。虽然我并不知晓他们为什么看中了你,但如果你有价值,他们会给你一个价格,你不同意报价,就面临生命危险。就此走掉,或者消失几百年再回来,对你对我,都很方便。”
赵明方的话很直白。直白往往意味着有恃无恐。
藏在肩头的红石价值连城,褚良时毫不怀疑有人愿意用一座太空城来换取它,甚至一艘恒星级母舰,毕竟恒星级母舰可以在中央星舰队的船坞里制造出来,但二十面红石,恐怕整个银河间也仅此一颗。
走私这种牵涉重大的物品,报酬虽然丰厚,风险也大得可怕。买方和卖方都有灭口的动机,甚至私行内部也会因此彼此倾轧,拼个你死我活。远赴他乡、一走了之,虽然显得很无能,却真的能保命。
“我知道卡西莫勇士都不怕死,不然也不会做行手。但人活一世,总想要保全一点儿东西。这点儿东西都没有了,那还不如去锡安混吃等死,弄点金粉让自己做个神仙。外边的银河世界比天龙星团可广阔多了!”赵明方又幽幽地说了一句。
是的,英哥就是自己想要保全的人。然而,红石却有特殊的意义,这是自己追寻一生的东西。
褚良时并不言语,只是掏出了电子账簿,点亮屏幕放在赵明方面前,说:“先付三成定金。验过的货,人在货在,加价百分之百。”
半个小时后,褚良时已经端坐在摩羯航线的头等舱里,脸色严肃,心事重重。
三成定金已经到手了,接下来该轮到自己卖命了。平常这个时候,心情总是很畅快,毕竟钱到手了,可以解决很多事。但这一次,自己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二十面红石已经在自己手里,照规矩把它安全送到,很可能它就会被送出天龙星团,永远不可能再回到蛮荒星。而如果直接带走它,恐怕也是凶多吉少,私行的兄弟们不会原谅自己,神秘的主顾也绝不会善罢甘休,那些觊觎红石的人,更是会想方设法抢夺,恐怕自己无法活着把它送回蛮荒星去。
红石属于衍那朗安,属于虔诚的族人。无论如何,不能让红石从自己手里丢失!
褚良时深吸一口气,让心情平静一些。
二十年了,还以为从此不再和蛮荒星有什么关系,这红石却一下子跳了出来。这简直就是命运在捉弄自己!
藏在肩头的红石分量很轻,他却感到沉甸甸的,压得自己像是要佝偻起来。
烦躁之中,他望向舷窗外。摩羯航线的飞船舷窗有一人多高,能看到半个天宇。夜空中,掩月已经接近尾声,红色的血月几乎完全从银月的遮掩中脱离,红彤彤地高挂空中。一红一白,紧紧挨着,颜色虽不同,却犹如一对镜像。
褚良时盯着两个月亮,浑然不觉飞船已经缓缓升起。
突然间,舷窗外的夜空陡然消失不见,变成一团漆黑——飞船被拉进了亚空间潜行预备舱。
褚良时闭上眼睛。
蓝色的光火在飞船周身闪耀,映在褚良时脸上。他那棱角分明的脸如同一尊青铜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