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笳八十七节
列位,总因笔墨俭省,记忆浅陋,此处不能铺陈开来,长篇宏论地去叙述这一段乱世情缘,进而勾勒出西北腹地,乃至于凉州这一座河西首郡的历史脉络,及其幽微的心跳,殊为遗憾。但是,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自然有灵慧之人朝花夕拾,拊掌而吟,款然接纳了说书者的这一份苦心。在此深表谢意,书归正传。
大概在四年前的夏天,或者更早,沈阁兰终于抵达了凉州,站在了武威城北的新城大营门前。虽然绿洲之上水木清腴,草树迷离,飞鸟低空,但是这个季节里,来自腾格里沙漠一带的火风,依旧将凉州全境打得昏头涨脑,一色混茫。军营之外,也就是在东校场附近,村落衔接,市阁纵横,散布着瓜果摊子、吃喝摊子、浆洗摊子与缝补摊子,车马店和商栈鳞次栉比,三合土的道路上牛来马去,披上了一层轻薄的黄雾,俨然是一座热闹的集镇。时值午后,沈阁兰买了一脸盆温水,净了面,洗了手,戴上那一顶北平城里最时兴的遮阳帽,拎起唯一的小皮箱,走向了军部。
军部门前却是另外一番景象,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除了岗楼里的卡兵,城墙下还穿梭着骑兵队,军犬的舌头一律吊下来,就像白昼天里的红灯笼。外围一带,横七竖八地堆砌着大量的沙袋和拒马,铁丝网的尖刺犹如一地的光斑,令人目光生疼。事实上,在沈阁兰越过马路,突兀地拐向了引桥方向时,她身后猛地出现了一批便衣特务。这些人假扮成了葱姜贩子、车把式、麦客子和路人,已经切断了后路,将目标人物单独锁定了。
的确,那一顶洋气的遮阳帽异常惹眼,就像开路的大纛,一路无阻,款款地飘到了岗哨跟前。帽子是竹篾编织的,颜色纯白,边际卷翘,腰身上束了两道粉红色的丝带,又垂落下来,曳在了沈阁兰的脑后,飘飘欲仙,一切都仿佛来自天梯山的画壁。
瞭见卡兵们闪出了哨位,沈阁兰搁下小皮箱,摘掉帽子,认真地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道了一声长官辛苦。排长发现来人不俗,举止相当文明,典型的女学生装扮,又听见了一种别致的口音,便也和缓了态度,客气了许多。什么,你说什么?你从北平城赶来,专门到这里来寻你的哥哥?闻听了对方的来意,排长大呼小叫的,觉得太不可思议了,于是耐下性子,仔细地盘问起了细节。沈阁兰问说:长官,这里就叫满城吧?听说大清朝还在的时候,清军就驻扎在这一座城池里,我是一路上打听来的,辗转了上千里,今天终于见到了满城。排长如实相告:嗯,不错,这个四方城老早之前,确实是八旗士兵在河西一带的总营,问题是你翻的哪一年的黄历呀?现在它叫新城大营,是国民革命军的指挥部,里面没一个留辫子的家伙。日光炎热,晒得城墙也在开裂,掉下来一些冒烟的土疙瘩,灰老鼠似的。沈阁兰噙着泪水,以手遮眉,巡望了几眼高耸的城门楼子,哽咽道:长官,我哥哥叫沈容,容易的容,他当年在满城里是一名副参领,辛亥年之后,他便没有了任何音讯,寄给家里的最后一封信,落款就是凉州满城大营,所以我大老远地跑来了,想实地打听一下。排长用指头掐算之后,怜惜地说:瓜女子,现在是共和的天下了,辛亥年迄今也过去了十几载,即便是当初的一棵苗木,现在也长成了参天大树,你如今才想起来寻你哥哥,你这是念的哪门子的经呀?沈阁兰答复道:长官万岁,我一路走来,还没有遇见过像你这样如此耐心的人,真是三生有幸,如见贵人;其实吧,原因只在于哥哥沈容年长我许多岁,他从军离开之后,就再也没有回过家,父母也已经去世多年,北平城对我意义不大,好在我今年春季毕业了,便一路向西,前来投靠唯一的亲人。万岁,这个词突然吓住了值班排长,恐有杀头之罪,慌忙止住了话头,作结道:这位小姐,我可以拍着腔子告诉你,新城军营里大概有九成的人都姓马,至于外姓么,我一个巴掌就能数过来,赵钱孙李都在,可偏偏没有一个姓沈叫沈容的,你还是去别处打问吧,此乃军事禁区,千万不要给你自己找麻烦。排长吹了一声铁哨子,卡兵们各归其位,钢蓝色的枪管不怒自威,将沈阁兰单独抛在了广阔的日光地里。
用排长的河州话说,这个女学生的板颈太硬扎,也就是太轴了,一点不识好歹。
此后的几日,沈阁兰两点一线,掐着时辰,每天早起在驿馆里梳洗完毕,总是踏着军营里出操的号声,准时出现在了引桥的对面。还是那一顶漂亮的遮阳帽,还是那两根在热风中飘曳的粉红色丝带;不同的是,沈阁兰再也不愿开口去打听,一直像天鹅那样拔长了颈子,眺望着城墙下跑操的官兵们。这种无害的行为,和平的姿态,也让附近的特务与卡兵们放松了警惕,网开一面,时时谈议着这个奇怪的女学生,要么猜度,要么挖苦,要么语出污秽,下流不已。除了早操,另有黄昏之际的体力对抗赛,拔河、双杠、掰腕子、跳远、吊石锁、抬石磨、舞枪弄棒等等的,官兵们踩踏的尘土飞扬而来,落在了沈阁兰的颊脸上,混合着汗水,样子也就变丑了。夜幕四合,收队的军号再一次响起后,谁也不清楚那个从北平城来的女学生是怎么走掉的。
这样早出晚归了七八天,沈阁兰的落寞与不快,引起了驿馆老板的注意。那日晚夕,炎热未退,火风席卷了凉州大地,老掌柜从水缸里捞出来一只西瓜,冰冰凉的,叩开了客人的房门,邀请她一同吃瓜。彼时,沈阁兰正在记日记,颊面上挂着一颗颗泪疙瘩,似乎还在伤感当中,却又不好违拗主人的盛情,当即拧上了钢笔帽,落座在了花园中。天呐,这是什么瓜,世上竟然还有这样的西瓜么?沈阁兰刚刚咬了一口,感觉就像吞下了一团蜜,不,这比世上所有的蜜糖还要甜,简直甜得腮帮子麻酥酥的,半个脑子都在疼。于是,异域的西瓜迅速俘获了这名女学生,一瞬间眉开眼笑了,阴郁不再,也就打开了话匣子,道出了这一趟的真正目的。
老掌柜乃忠厚之人,坦承道,他家的这个驿馆开了有二三十年,从光绪末年开到了现在,起初做的就是满城的生意,挣的就是八旗官兵的响元,后来改朝换代了,他又挣上了革命军的大洋,反正区别不大,钱财才是最亲的爹娘老子。驿馆的生意,主要是接待那些前来探亲的家属,军部有严格的条例,级别不够,或者未曾特批,禁绝将闲杂人等带入新城大营,哪怕是三姑六姨,叔伯子侄,否则便军法从事,犯案人员将被驱逐到边远一带的防区,那无疑等于去送命。闲章中,沈阁兰问及了辛亥年前后的凉州境况,不承想,老掌柜长叹一声,唏嘘说:唉,人其实是地上的一群蝼蚁,只求个温饱罢了,宁做太平犬,不做离乱人,那一幕乱象我至死不忘。
据绍介,武昌首义不久,兰州城内就炸开了锅,肃王府及辕门一带风声鹤唳,大批学生和省议员们天天在游行,在静坐,在示威,各阶层开始响应共和,准备迎接国民革命军入甘。立冬前后,消息翻越了乌鞘岭,犹如一场地火,迅速烧遍了河西四郡,并于次年开启了共和元年,民国粗定,鼎沸一时。老掌柜记得很清楚,那个阶段,武威城里经常在敲锣打鼓,鞭炮声不断,可满城却四门紧闭,鸦雀无声,连灶房里的炊烟也瞭不见,就像在办丧事一样。终于,当第一条革命标语被油漆刷在了城门上,满城内部突然间就怂了,停止了哭声,八旗官兵们各打各的算盘,各逃各的性命,犹如一盘散沙。吊诡的是,满城周围迅速形成了一个庞大的旧货市场,兜售的东西有家具、骡马、车辆、各式兵器、锅碗瓢盆、秘药、军服等等的,也不乏人肉贸易,比如一个饭婆子卖两块响元,一个长相娇美的年轻丫鬟开价五块响元。官兵们急于变现,同僚之间因为争抢生意,偶尔也会刺刀相向,大开杀戒,一旦死了人,便匆匆丢在了附近的林子里,让狐狼和野狗吃席去了。直到国民革命军的先头部队开进了凉州,接管了满城以后,这个旧货市场才在一夕之间彻底消失了。此后,满城的四个门楼上升起了共和的旗帜,军号一直吹到了现在。
听罢了这些,沈阁兰的嘴里渐渐地变苦了,哪怕是世上最甜的西瓜,也难以让她开怀起来。这么着,沈阁兰结清了驿馆的账目,打算天一亮就走,并给主人仔细地鞠了一躬,道谢再三。就在房门即将关闭的那一霎,老掌柜突然说:小姐,或许有一个运气,一个机会,但不知道你敢不敢碰?沈阁兰抢出了门,欢喜地说:伯父,恕小女子贪心,运气我想要,机会我也不能错过,但不知你指的是哪一条阳关道?老掌柜答复说:后天,后天下午,这是军部长官大人的惯例,一旬一次,他肯定要在东校场上驯马,你不妨去碰碰运气,也许还能问出令兄当年的下落。长官大人?他是谁呀,他姓字名谁?究问道。老掌柜指了指军部,悄语道:喏,他就是那座四方城的主子,咱们凉州的楚霸王,整个河西的土皇帝,姓马名廷勷,人们尊称他是长官大人,因为位列家中老三,也被称为三少君。沈阁兰恍然道:哟,不就是军阀头子么,我知道他,北平的报章上时常有他的名字。见客人如此口无遮拦,老掌柜立时后悔了:小姐,礼数还是要有的,你千万别把我给卖了,我还想多活几年呐。
孰料,恰是因为这一席话,沈阁兰竟然孤身犯险,滑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到了那天,依旧是一个烈日汹汹的天气,整个新城大营和周遭的市集,陷落在了死一般的寂静当中,屋瓦几乎被烤化了,槐柳打蔫,三合土的马路烫得下不去脚,几只麻雀飞了一半,突然栽了下来,砸出了一摊摊血水,很快就变黑了。最后一锤子买卖,问上则好,问不出也罢,所以沈阁兰拎着唯一的小皮箱,打算谋面之后,去赶傍晚时分的那一趟班车。甘凉道上的班车三天一发,倘若路上顺利的话,四天之后,才能抵达兰州城下。
果然,东校场内外早就热闹成了一锅粥,除了身穿制服的官兵们,除了飞奔的骏马以外,更多的则是凉州子弟。实际上,这一天也是军地双方的联谊日,秋季募兵在即,所以军部调来了两个骑兵连公开演武,策动人心,场面自然不会冷清。沈阁兰踅进了看台,挑了一个阴凉的位置,搁下小皮箱,迅速被卷入了喧哗与喝彩的声浪当中,情绪一下子给点燃了。不错,眼前的这一幕,不就是北平城里的大运动会么,野蛮体魄,倡导合作,精诚友爱,沈阁兰对此并不陌生,她也曾经参与过几次,全凭的是嗓子,而不是腿脚。视野中,校场上的主角却不是熟悉的青年伙伴,而是骏马,是一团团肌肉疙瘩里爆发出来的疯狂力量,是飞沙走石的速度,是闪电与霹雳。沈阁兰从来也没见过如此优美的马群,一圈又一圈地奔行不止,仿佛传说中的凉州天马。此刻,乃是两个骑兵连的最后一轮竞赛,决胜局,所以双方派出了最强的阵容,而沈阁兰看好的则是那一匹白马,因为它跟自己的遮阳帽颜色一致。这么着,沈阁兰将两手箍成了喇叭状,一边跺脚,一边狂喊道:白马,白马,白马。
这时候,一名身穿汗褡的青年军官跑了过来,在沈阁兰的跟前支起一个方凳,摆上了瓷碗和琥珀色的饮料,并绍介说,此乃长官大人相赠的杏皮水,河西特有的土产,小心别喊干了嗓子。长官大人,他在哪儿呀?沈阁兰顺着对方指示的方向,瞥见在斜对过的凉棚下,端坐着一位戴石头镜的中年汉子,虽然不穿军装,但虎虎生威,煞有气派,果然印证了驿馆老板的说法,主子,楚霸王,土皇帝。沈阁兰忙道了谢,随口问对方的名字与职务,获知答案后,开心地说:呵呵,你叫马超?一个小小的副官,你也敢叫西凉马超?对方赧然道:重名罢了,我给人家提鞋也不配,小姐你慢用吧。
一碗冰凉的杏皮水下肚后,沈阁兰畅快极了,舌下生津,气息贯通,双手又箍成了喇叭状,拼命地喊叫起来,全然丧失了女学生应有的那种文静与高傲。不出所料,白马争得了冠军,在沸腾的掌声和唿哨中,马超牵住了缰绳,将其带到了长官大人的跟前,马首上立刻披挂了一朵绸子结成的大红花,以示嘉奖,并当即宣布收归己有,绝无二话。天气太大了,燃烧的空气令人烧心呛肺,演武大赛很快就结束了,两个骑兵连和凉州子弟们迅如一道洪水,眨眼之间便撤离得一干二净,只留下了那个拎着小皮箱的女学生。
沈阁兰知道,这是最后一次机会,假如没有结果,她此生将再也不会踏进凉州,出现在河西一带了。但是,就在沈阁兰迈开第一步的时候,灾难等着她,陷阱等着她,悲剧也在等着她,此后的经历犹如一场噩梦,令其生不如死,变成了一只待宰的羔羊。
照样是行礼如仪,沈阁兰摘下帽子,认真地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连称打扰了,对不起。石头镜子很夸张,几乎遮住了长官大人的半张脸,剩下的部分,则完全被胡须占据了,一半油亮,一半发白,难以猜出对方的真实年龄。茶色的石头眼镜,沈阁兰从镜面上发现了两个缩小的自己,一个畏惧不安,另一个手脚局促,似乎在参加面试一般。忐忑道:阁下,学生沈阁兰唐突而来,现有一事相求,恳请你谅解了我的无礼吧。半晌后,马长官突然一拍桌子,声如洪钟地说:对了,来了你这样一位北平城的女公子,女诸葛,我干么要折磨个家,难为自己的脑袋呀?快坐,坐下来我再请教你这个女秀才吧。沈阁兰执拗地站着,个子高高挑挑的,又漂亮,又大方,浑身散发出一种说不出来的文明气息。见客人相当拘束,马长官便也不再强求,嘻然道:呵呵,这匹白马在女公子你的襄助下得了冠军,我现在将它收在了个人名下,你既然已经帮了,那就干脆帮到底吧,你给它起个像样的名字,我以后也好称呼它。原来如此,沈阁兰登时轻松了不少,抬手抚摸了一番白马的颈鬃,发现它纯白如雪,几无一根杂毛,当即脱口说:银子,就叫银子吧。
先是旁边的马超竖起了大拇指,予以首肯。紧接着,马长官又拍了桌子,赞赏道:不错不错,秀才毕竟是秀才,这么难肠的事,她竟然用一句话就给解决了,银子好,雪花银的颜色,以后干脆就叫银子吧。原来,这是一匹三岁的儿马,不久前被驯服了野性,纳入了骑兵连,刚才的一系列突出表现,让马长官立刻相中了它,当了一回伯乐。也许,正是因为这种意料之外的宽松气氛,让沈阁兰忽然忘形了,掂量不住个人的斤两,言辞放肆开来,诘问道:咦,原来阁下喜欢收集马匹呀?对方笑说:的确,在下姓了一辈子的马,平生也没有别的喜好,就热衷于收集良马神骏;我还建了一座专门的马厩,现在大概有了六七十匹,我视若兄弟,一点也不敢马虎。沈阁兰板正了表情,又道:这就对上号了,难怪北平的报章上讽刺说,军阀一般都有收藏的癖好,比如收集地盘,比如收集女人,比如收集枪支大炮,比如收集信徒和喽啰,你却不一样,原来你在凉州专门收集马匹呀。马长官被一口杏皮水呛住了,拿起手巾,擦拭着前襟上的水渍,苦笑道:女公子,你似乎对“军阀”这个词很厌恶,那你说说看,你对军阀又知道多少呢?这一刻,沈阁兰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再次引用了报章上的话,答复说:军阀者,华夏之公敌,共和之梅毒,五族之仇雠;而今世界乃是文明当道,中国一日不解除军阀之心患,则天下一日不安宁,长此以往,势必将国家支离,山河瓦裂,看不见任何未来之希望。马长官摇头苦笑,耐下性子释解说:女公子,既然你来到了凉州,那就是在下的客人,军部的朋友,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你不妨多住一些时日,我让你瞧瞧,凉州并不是你方才痛斥的那样。
吊诡的是,沈阁兰竟然也忘了此行的目的,未曾打问哥哥沈容的下落。
相反,沈阁兰却突兀地提出,她想骑着这一匹银子,在校场上跑几圈,因为这是她第一次骑马,机会难得。马超面呈怒色,刚打算呵斥时,却见马长官摆了摆手,递了一个特殊的眼色,例外允许了。这么着,马超当即会意,一个蹦子跃上了马背,一手勒住缰绳,另一只手拽住沈阁兰,将她揽了上去,安顿在了自己身后。
下半天开始了,日头喷溅着炭火,整个校场上犹如窑炉。沈阁兰搂住马超的肩胛,疯狂地兜了十几圈子,迎面而来的火风险些将她掀下马背,只得咬牙硬扛着。这是她自讨的,活该如此。速度太快了,银子的四蹄几乎没有触地,而是踩在空气上,滑向了前方,但马超仍不罢休,还在挥动鞭子,一迭声地咆哮着。沈阁兰真是吓坏了,趴在这名副官的脊背上,颊脸贴住了他湿漉漉的汗褡,感觉那些汗水就像铁匠铺子里烧红的铁汁,粘连着皮肉,撕心裂肺。拐至弯道的那一霎,银子放缓了步伐,沈阁兰睁开眼睛,蓦地惨叫了一声:血,你流血了,马超你停下,你脊背上全是血。
马超挽住缰绳,跳下了马脊,突然瞭见凉棚下的马长官一脚踢翻了桌子,扬长而去。
沈阁兰并不清楚这一幕愤怒的根由,只是盯住了副官,催促他赶紧查看一下伤情。马超除下了血水淋漓的汗褡,露出了疙瘩状的肌肉,伸手在脊背上抠了一阵子,却并无异常。这时候,沈阁兰的表情一蹙,这才发现祸首原来是自己,鼻血一直汹涌着,不光衣服和胳膊上黏糊糊的,胯下的马背上也是血水沉积,混合着汗液,令人错愕。白马不是银子了,或者说,银子也不是白马,这个糟糕的局面如此不堪,简直无法收场。沈阁兰害怕血,害怕极了,忽然间一阵晕眩,身体趔趄了几下,便头重脚轻地栽了下去,幸亏被一双有力的胳膊环住了,不曾跌倒在地。
半晌后,沈阁兰从马长官的那只椅子上慢慢醒来,发现除了副官之外,整个偌大的校场上空空荡荡,再无旁人。马超撕碎了汗褡,在饮牲口的水缸里淘洗干净,先搓了两根小布条,塞住了女学生的鼻孔,又蘸上清水,替她擦洗了颊脸和手臂,这才蹲下来歇息。河西的天气一贯如此,哪怕太阳再酷烈,只要有一坨阴凉,人也就清静了许多。但是,这一匹站在凉棚外的白马,在日光的炙烤下,咴咴地嘶叫着,汗水羼杂着滞留于脊背上的血液,顺着毛发,滴答在了地上,殷红一片,犹如传说中的汗血宝马。沈阁兰脸色煞白,央求副官去照顾一下银子,别那么暴晒了,赶紧将它牵进棚子里吧。岂料,催促了好几次,马超突然动怒了:不必,这家伙已经废了,以后发配到马车班去拉货吧,能饶它一命,便是它的造化。沈阁兰不解道:怎么了呀,它难道不是冠军么?你主子刚才还给它戴了大红花,当众嘉奖了它呢。马超恶狠狠地说:小姐,北平城的小姐,这要问你,全是你造的孽。
彼此置了气,互不言语,最后还是马超开了腔:女公子,我家主子有一个习惯,别人动过的东西,他绝不会再碰,不管是骏马,还是一碗茶。沈阁兰疑惧道:可是,刚才是他允许的,他完全可以拒绝我呀?哎哟,我还以为自己替白马起了一个漂亮的名字,他在奖赏我呐。马超释解说:尤其是女人不能碰,这是个禁忌,马长官虽然为你破了例,但也没让你将不洁之物洒在马身上,所以它彻底报废了。原来如此。沈阁兰讥讽道:哼,这恐怕就是军阀的说辞。如今海内提倡男女平等,开文明之风,不能因为我的这一点点过失,就迁怒于银子,将它打入冷宫吧?马超苦笑说:女公子,你别再夸夸其谈了,这是战争,一旦上了战场,人是机器,马也是机器,机关枪和大炮照样是机器,不讲点迷信的话,这些机器便无法发动,也运转不灵,我们以前吃过这样的亏,所以马长官格外敏感。这一刻,沈阁兰忽然横下心来,哀恳地说:西凉马超,你帮我一个忙吧,你带我去军部,我欠马长官一个道歉。
蹴在了阴凉下,马超仍在冒汗,汗水像一堆蚯蚓似的,挂在他赤裸的脊背上,仿若一尊黝黑的塑像。沈阁兰嗅闻到了一种雄性的气息,却也一再忽视了对方的暗示与善意,进而错失了这个逃离凉州的时刻,机会不再。女公子,沈容是你什么人?探问道。沈阁兰一怔:家兄,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也是我此行的目的,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马超相告说:啧啧,你在新城大营门口站了这么些天,不想知道你也很难,不过我奉劝你一句,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凉州根本没有答案,凉州最终也会让你失望的。沈阁兰似乎觅见了一线希望,因笑道:哎呀,你这是代表凉州说话呢,还是在以军方的身份驱逐我?我本来打算今晚上离开,但现在突然改了主意,我要去见马长官一面,还请西凉马超给个方便如何?马超沉吟片刻,苦涩地说:沈小姐,你们北平城大呀,还是凉州的地界大?你不应该在涝坝池子里逗留,你的天地在外边。答复道:别紧张,我只是进去说一声道歉,说完就走,其实我对凉州没有好感,更谈不上留恋。言毕,沈阁兰伸出手,将对方拉拽了起来,双方差点撞了个满怀。
傍晚时分,头戴遮阳帽的女学生骑在白马上,进入了军部,牵马之人竟然是马超,这让新城大营的官兵们大惊失色。谁都知道,一个马超,一个马乙麻,乃是长官大人的左膀右臂。况且从根脉上来讲,马超无疑更亲近一些,属于堂兄弟。
一入军门深似海。此后的三个月,沈阁兰被圈禁在一座单门独院里,熬过了整个夏天。
开头的十天半月,沈阁兰真是彻底错乱了,哭过,喊过,叫过,拔过自己的头发,打碎了不少玻璃窗,砸烂了碗碟,掀翻了桌案,甚至还撞过墙,绝过食,一下子消瘦了许多。但是,这些反抗与咆哮,就像撒出去的一把沙子,在凉州的天际下寂寂无声,甚至连高墙一带铁丝网上的麻雀也惊动不了。终于疲沓了,精神不再。就在沈阁兰暗无天日的时候,唯一的联系人马超,居然意外地将白马牵了进来,拴在了院子里,气氛陡然一变。银子,雪花白的银子,状若天马的银子,这是沈阁兰亲口命名的,此刻重逢,不胜有天涯之感。搂住马颈子,沈阁兰哭了一鼻子,又笑了一场子,觉得这个深宅大院不再冷清,也不再难熬,虽然银子不过是一个哑巴朋友,却足以相依为命。在马超手把手的辅导下,沈阁兰很快就学会了上马下马,如何控扼缰绳,如何驱使速度,就连一些带有浓重河州方言的口令也悉数掌握了,学得惟妙惟肖。刚开始,银子是碎步,沈阁兰斗胆在院子里跑上三四圈;渐渐地便习惯了撒野,她直接扔掉了缰绳,悬在马背上,如同一只拨浪鼓那样摇曳,竟也甩不下来。为此,马超不吝辞藻,夸奖沈阁兰有慧根,银子也许真是跟她有缘,彼此互通性情,莫逆不已。一人,一骑,在这种令人发指的单调中,沈阁兰仰看着来自北方的一群群候鸟,飞掠了凉州,跨越了祁连山,正在大规模地迁徙。秋天开始了,日子也短了。
四周的院墙厚重而高耸,墙脊上栽满了带刺的铁丝网,还悬挂着一只只铃铛。每日五次,墙外总会传来换岗的口令,偶尔还有几条狼狗,吠叫声明晃晃的,比尖牙利齿更为恐怖。院子里的设施十分齐备,除了卧房、客厅、盥洗室、浴室、灶房、马厩、饲料棚和水房之外,另有一间单独的阅读室,只可惜架子上摆放的那些书籍,并不曾引起沈阁兰的兴趣。至于一日三餐,每到军号吹响后,森严的院门便准时打开,马超拎着食盒入内,将饭食逐一摆在桌案上,或者肃立一旁,或者陪她搛上一两筷子,闲章几句,最后收拾干净就走了。渐渐地,马超发现了客人的特点,她对瓜果之类的充满了空前的热情,好在河西境内盛产此物,这一阶段又是旺季,根本不必发愁。一入秋,早晚寒凉,沈阁兰带来的衣服明显不够,但这也难不倒聪明的副官。马超偷偷拿走了一件晾晒的衣服,特地跑了一趟兰州城,照着尺码,采购来了两箱子秋装。沈阁兰简直乐坏了,逐个试了一遍,不论是花色、款式与尺寸,就像是专门为她定做的,况且一点也不土气,兰州城的档次并不比北平差。不过,抱着这些新衣服,沈阁兰的喜悦戛然而止,悲哀却日渐深重。她显然嗅见了一种不祥的气息,这个秋天无情也无义,那一扇院门或许已经锈死了。
西凉马超,每次称呼对方时,沈阁兰总会发现他脸一红,头一低,带着罕见的羞涩,完全不像一名青年军官。马超什么都好,有求必应,有问必答,但是只在一件事情上却讳莫如深,嘴上贴满了封条。不,其实马超开了腔,也答复了,可每次都是那一句车轱辘话,马长官率部开赴北疆,这是例行军演,恕不奉告。后来又称,秋季演习开始了,马长官在北疆坐镇,一切都属于军事机密,还请多多谅解。沈阁兰很清楚,如果不是军阀头子亲自下令,她自己断不至于失去自由,被囚禁在这么一所庭院里,长达三四个月。副官不过是跑腿的,奉命行事罢了,沈阁兰在屡次询问无果后,便也不再为难马超。剔除了这个心结,双方的交流随意了许多,有时候还会开一些玩笑,尽兴而归。
忽一日,马超在离开前,犹豫了半晌,相告说:我有紧急军务在身,大概要离开十天半月左右,你自己多多保重。沈阁兰登时慌了,感觉将要失去这一根拐杖,从此没了依靠,询问之下,这才得知马超要押解一批军饷前往祁连山防区,代表最高长官去劳军,再迟的话,恐怕将大雪封山。见对方不舍,马超突然握住了沈阁兰的手,羞赧地说:你记住,我走了之后,接替我的人叫马乙麻,不管他怎么套你的话,你既不要说是,也不要说否,你尽量拖住他,务必要等我回来。这是重话,傻瓜也能听得懂,沈阁兰忙问此人是谁。马超简略地说:呸,他不是人,他就是一条蛇蝎,一头恶狼,整个新城大营都被他玩于股掌之间,包括马长官在内,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所以我担心你也会上当受骗。沈阁兰频频点头,答应照办,眼角上挂满了泪滴。马超唏嘘道:哎呀,只可惜刘北楼不在,他去了临潼前线,他要是在的话,那我可就放心了。刘北楼,此乃沈阁兰第一次闻听这个名字。
不巧,窗外传来了上操的军号声,又唯恐隔墙有耳,不宜多言,马超松开了对方的手,掉头欲走。沈阁兰忽然冲动起来,觉得这是死生一刻,扑将上去,抱住了马超的脊背,嘤嘤而泣。马超静默不动,半晌后,他才挣脱了这种束缚,在外面将房门掩上了。
缘于西凉马超的嘱托,沈阁兰从一开始,便对特务头子马乙麻充满了敌意。
表面上看,马乙麻绝非蛇蝎之人、恶狼之辈,既不是凶神恶煞,也没有青面獠牙,顶多就算一个笑面虎吧。接替了马超,马乙麻仍旧按部就班,踩着军营里的号声,拎着食盒进门,款款地摆放在桌案上,而后笑眯眯地盯望着客人用餐,话不多,有时候甚至连一句话也不讲。秋深了,贴膘的季节到了,这时候的饭食以牛羊肉为主,沈阁兰为了防止自己乱说话,便打定主意先吃饱喝足,提前攒够反抗的力气,所以也就不顾吃相,大口咀嚼,往往杯盘皆空,饱嗝声不断。双方在暗中较劲,却也保持着一份必要的体面,这一个敬礼,另一个鞠躬,再无其他过多的交流。那一日寒潮来袭,气温突降,马乙麻收拾完食盒,并没有离开的意思,而是讲解了一番国内局势,战争的进展,新城大营的概况,以及军部的举足轻重,等等。最后归结为一点,国家正在用人之际,有为青年纷纷投笔从戎,为民国而战,为共和献身,期盼沈小姐积极响应,不要错失了这个难得的机会。言毕,马乙麻从门外拎进来一个精致的箱子,打开后,捧出了一套崭新的军装,依次将上衣、裤子、军帽和皮靴搁在桌子上,绍介再三。沈阁兰被这一举止惊呆了,彻底忘记了西凉马超的叮嘱,雀跃地说:
“阁下,这是邀请我参加革命么?”
“沈小姐,不,现在你应该是一名少尉,革命征召你,国家也迫切需要你。”
“啊,国家需要我?我还是少尉?”
喜悦道。
“不错,只要现在穿上它,你就是革命的一分子。”
“阁下,我不是在做梦吧?哎哟,怎么会这样,我在北平的时候也递交过几次申请书,要么被驳回,要么就没有了下文,凉州竟然如此善待我,猜中了我的心思。”往事般般,忆想起当年的同窗们群情激昂,为了中国的明天而呼号、而请战、而咬指血书、而奔赴前线,沈阁兰本来愧疚丛生,为她的自私与狭隘汗颜不已。好吧,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连她自己也未曾料到,当初鸡飞蛋打、灰心丧气的一切,此刻在荒凉的西北腹地,在祁连山下的古老凉州,在眼前的军营里,居然一梦成真,变作了现实。沈阁兰瞭见对方频频点头,颤抖地说:“阁下,我真的够格么?我一不会开枪,二不会打仗,我最近才学会了骑马呀?”
“坦率地说吧,军部已经派员去过北平城,调查过你了。”
“调查我?”
“是的,你的经历很单纯,背景也并不复杂,学生出身,在学校期间不属于激进分子、狂热之徒,这一点尤其重要。”马乙麻最后从箱子里取出来一双白雪雪的手套,搁在桌子上,叮嘱说,“你先适应几天,等习惯了这一身戎装后,我再带你去觐见长官大人,宣誓效忠,然后开始工作。”
“我具体干什么呀?还请阁下明示。”
“副官。也就是说,任命你为马长官的机要秘书。”
“那西凉马超呢?他不就是副官么,他天天干一些鸡毛蒜皮的杂事,根本不像个军人,既不上前线,也没见他负过伤,一个用人罢了。”沈阁兰惦记着这名青年军官,念及了他的种种好,笃定地说,“不,我不能拆台,副官还是马超的,我可不想恩将仇报。”
“分工不同,他负责军务,而你则是贴身的,专门照顾长官的日常生活。”
“呵呵,好一个贴身。”
沈阁兰不由得失笑开来。
“沈小姐,这可是长官垂青于你,对你另眼相看呀。实话说,你初来乍到,又在凉州举目无亲,如果能攀上了他这一根高枝,抱住他这一棵大树,又何愁将来的前程呢?当年花木兰,今日沈阁兰,说不定二位还能成就一段佳话,为世人所传诵呐。”实际上,身为特务头子,此乃马乙麻平生所干的最棘手、最难堪的一桩事情,却又不得不如履薄冰,一手蜜糖,一手毒药,尽力拿捏着分寸,以免惹恼了对方,坏了大事。又道:“唉,这一门人也真是不容易,血里来,火里去,凭借着老先人马安良跟随左宗棠大帅平定西北,立下了赫赫战功,这才有了今天的地盘与实力,所以陇上名人王陶撰写了一副名联《赠马提帅安良》,称颂其巩固国家,唯我军魂,震慑西北,敢拜老成。马廷勷长官身为安良大人的三儿子,早年间也曾在北平城的总统府任职,担任过袁世凯大总统的侍卫武官,授陆军少将军衔,他至今仍然对那一段生活留恋不已。可巧了,那一天在东校场上,你沈阁兰一开口,他便听出了你的北平口音,一眼就相中了你。”
“所以,我毫无寸尺军功,居然还能一飞冲天,担任军部的少尉?”
“战争时期,自然有特殊的方式,这个并不奇怪。”
“喂,你有香烟么?”
这一刻,沈阁兰忽然伸出了手,索要烟卷。马乙麻简直惊掉了下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慌忙从身上掏出来烟盒与洋火,推了过去。沈阁兰叼上一支,点燃后,一股烟雾泻出了嘴角,又被鼻孔吸入进去,显得老练极了。喷吐了一阵子,沈阁兰辩解说:
“大脚丫子大烟袋,大白屁股大锅盖。呵呵,我是东北满人,我就喜欢这一口。”
“喜欢就好,卑职可以长期供货。”
其实,掩饰是徒劳的,哪怕是云遮雾绕,避重就轻,这逃不过马乙麻的眼睛。
“阁下,我想请教你一件事?”
“不敢。”
“革命需要小老婆么?我指的是你们所谓的革命,可不是当前的中国。”沈阁兰又抽出来一支烟卷,娴熟地续上了,吧嗒着,“说什么少尉,其实就是逼迫我做小,当小老婆罢了。”
“沈小姐,你太直率了。”
“呵呵,难道这套军服,就是新城大营的聘礼?少尉军官,就是你们主子抛来的诱饵?这一座守卫森严的宅院,将来就是万恶的军阀金屋藏娇的囚笼?”沈阁兰掐灭了烟头,踩上几脚,认真地鞠了一躬,“抱歉,这个月老的身份,阁下你恐怕是不能交差了,恕不相送。”
马乙麻咳嗽了起来,倒也不是被烟雾所呛,直觉得这个北平城来的女学生属于硬茬子,浑身长满了尖刺,还得徐徐图之。这么着,马乙麻在临走之前,抛出了一记撒手锏:
“沈小姐,沈容是你什么人?”
“阁下的意思是?”
究问道。
“是这,在马长官的亲自安排下,这个叫沈容的人渐渐有了一点点眉目,但是很棘手,毕竟时间过去太久了,查找起来相当地困难。呃,这几个月真是委屈了你,不敢告诉你详情,但是整个军部都在奉命行事,一刻也没有消停过,还望你宽谅。”
“我哥哥还活着?他还在凉州么?”
沈阁兰忽然软在了地上,喜极而泣。
“不,目前刚刚发现了一点有价值的线索,生死尚且不知,这个谁也没有把握。不过呢,你最好天天祈祷一下吧,祈祷也许管用。”
出了门,马乙麻蓦地止步,站在空旷的院子里,仰看着铅灰色的云团,突然伤感了起来。此刻,一只老鹰挂在天坑深处,不动,也不摇,犹如一滴墨汁似的,突兀而孤独。这让马乙麻想起了沈阁兰的处境,这个孤身犯险、沦入囹圄的女学生,又何尝不是这样呢?起初,按照设计好的方案,第一步便是熬鹰,将沈阁兰圈禁在这个僻静的所在,与世隔绝,磨灭她的性情,浇熄她的怒火,打掉她浑身的棱角,待其服帖下来后,一切也就迎刃而解了。紧接着,马长官将得偿所愿,顺利地纳上一房年轻的太太,龙心大悦,论功行赏,他马乙麻自然是头功一件。却不承想,刚才把话说开之后,这个聪颖的女学生反应之激烈,言辞之刻薄,实在是出乎马乙麻的预料。熬吧,继续熬,祁连山里的那些土著居民,连天上的金刚老鹰也能熬垮,马乙麻偏就不信,他自己会折戟于沈阁兰这一棵牡丹树下。再者,马超已经被支走了,倘若不趁着这个机会抢先得手,磨磨蹭蹭的,等那个狡黠的对手回来后,一个油馍馍分着吃,一根骨头两个人啃,岂不是索然无味么。实际上,伤感绝不是特务头子的本性,马乙麻在这时候的情绪,应该是月老的迫切、媒婆子的焦虑,虽然在迎娶的那一天,他表面上只能获得一双羊毛袜子的酬谢。
但是,气候渐渐地寒凉了,这并不是剪羊毛的季节,因为天意难问。
马超提前回来了,踅入了院子,拎着一只背篓,里面装满了祁连山里的野果子。夜饭已毕,天色一派昏暝,马超打算给对方一个惊喜,遂踮起了脚尖,趴在窗台上朝里头打望。这日傍晚,也不知道怎么了,沈阁兰忽然起心动念,盯住搁在桌案上的那一套军服,第一次伸出手,并迅速穿在了身上。没错,这一定是他们偷走了旧衣服的尺寸,按照沈阁兰的身材定制的,肩是肩,腰是腰,就连那一双锃亮的靴子也格外合脚,踱上几步,脚下的地砖在嗡嗡作响,煞有气派。马超瞭看过去时,沈阁兰刚刚戴上了军帽,正在墙上悬挂的一块水银镜子前欣赏自己,一边立正,一边频频敬礼,笑声不断。沈阁兰也未曾料到,在北平城里求之不得的从军之事,竟然在荒天远地的凉州,人家乖乖地送上了门来,还让她一举成了少尉军官,简直太匪夷所思了。呵呵,真是应了那一句老话,人靠衣装,佛靠金装,所谓的投笔从戎,说到底就是这样一件笔挺的制服,撑起了每个军人的门面;但沈阁兰穿的却是呢子,少尉的门面,这足以让她万般欣喜,恨不能一口气跑进北平城,站在当年的校园中,晓谕众人,煊赫一时。窗外,马超也是屏住了呼吸,出神地盯望着沈阁兰俊俏的身影,在这座完全充斥着男性气息的军营里,如此的曲线,如此的妩媚,不啻于一场深夜的沙暴,迎面袭来。不过,墙外的军号声响起来了,马超跌回到了现实当中,冷不丁地思索开来,觉得那一件女式军装甚为可疑,他突然间踢翻了背篓,急速入内。
祁连山的野果子滚落一地,靴子踩踏过后,原来是黑皮红心的,汁水饱满。
你回来了,西凉马超回来了?乍见对方,沈阁兰一面欣喜,一面尴尬地敬礼。马超黑着脸,当即使出了一记格斗术,扣住沈阁兰的腕子,将其抵在了墙壁上,另一只手粗暴地去解纽扣。沈阁兰慌了,刚要呵斥时,咽喉一麻,突然失了声,只能听凭摆布。马超解开那一排扣子,强行除下军装,发现沈阁兰身上只剩下了一件单薄的内衣,胸乳半裸,胳膊也精赤溜光的,遂赶紧将目光瞥开。出于尊重,马超吹灭了几盏灯台,但内里的愤怒与怨怼,显然不可能一下子排解干净。
此刻,铁石一般的黑暗包围着他们,喘息声彼此可闻,一个是因为害怕,另一个却是仇恨使然。马超恍悟了,立刻猜出了这是谁干的,这也就是他被支走的真正原因吧,但仍旧不甘心,必须耳听为真:沈小姐,这件老虎皮是怎么来的?你实话让我知道,这可不是儿戏,它关乎你的生死呀。这个关节上,隐瞒和羞涩形如犯罪,凭着这几个月以来的信任,沈阁兰坦率至极,将马乙麻前来征召自己入伍的那一幕悉数道出,不留死角。听罢这些,马超几乎气炸了,从腰间拔出来一把明晃晃的匕首,连戳带刺,将那一件军衣和军帽撕成碎片,踩在了脚下。然而,愤怒一直蔓延着,不肯熄灭,马超切齿地说:
“这个老牲口,我在东校场的那一天,就发现他盯上了你的身子。”
“你也是帮凶,你当时说白马被废了,让我误以为欠一个道歉。”
“不,我不是帮凶,我发誓不是。”
咆哮道。
“西凉马超,对不起,我害怕,我错怪了你。”黑暗中,沈阁兰突然扑将过来,抱住了对方,颊脸贴在了马超的脊背上,终于寻见了靠山似的,慢慢地不再发抖。半晌后,又呢喃地说:“我想回家,我想回北平城去,我不找哥哥了,凉州是我的噩梦,求你帮帮我吧。”
“沈小姐,我要带着你杀出新城大营,哪怕被他们乱枪打死,我也在所不惜。”
“不许你这样讲话,我可不答应。”
沈阁兰滑到了马超面前,伸手堵住了他的嘴。
“呸,大不了我就将这一具热身子变成血身子,交给那个老贼,赎你一个自由罢了。我真是压抑得太久了,老子早就不想干了,为你拼命我值得。”
“西凉马超。”
不待沈阁兰再说什么,马超突然揽住了她的腰身,死死地抱在了怀里,饮泣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