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十八拍(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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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笳八十五节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果如顾山农所猜测的那样,在此后的一个半时辰里,凉州总教让他如坐针毡,悲欣交集,要么堕入了冰河,要么升入了天庭。而这一切的根由,不过是朱绣在试图取悦于达云,刻意给他升血压、上螺丝、紧皮罢了。顾山农不得不步步为营,仔细应对。

天热了,巷口出现了一个象棋摊子,楚河汉界两端,挤满了口讲指画的看客们,双方在吵群架,逞口舌之能。吊诡的是,一向独来独往、埋首书斋的朱绣,竟然意外地参与其中,跟大家打成了一片,连续支了几招妙棋,令人钦佩。实际上,朱绣这是忙里偷闲,在巷口一带等待妻女回家,所以不时地拔长了脖颈子,回看着远处。

略一分神,朱绣便错过了机会,不知道贵客已经临门。大家揖让着,朱绣并不客气,挽起袖子亲自上阵,开始拱卒,开始要将,棋风泼辣而大胆。街坊提醒说:朱先生,好像有人在砸你家的大门,想必来客人了吧?答复道:八成是敲错了门,我在城里头没亲戚,吃炮。邻居又说:啧啧,看车轿上的号牌,应该是承平堡的车马。也难怪,咱们这个穷街陋巷,除了总教大人而外,谁还能攀得上承平堡,结交顾山农那样的门面人物呀。朱绣确实懒得回望一眼,因为一条马腿被别住了,彼此呈胶着之势,更为关键的,则是顾山农上一次的粗野与狼狈,给他种下了恶劣的印象,三回两次之间,肯定也难以修复。再者,朱绣揣测,这可能是承平堡的伙计跑过来牵马,那匹枣红马一直拴在朱家的后院,几乎成了妻子的心病。朱绣置气地说:哼,顾山农咋了,即便是袁世凯来了,我朱某人的大门想开就开,不想开便也不开,帝力于我何有哉?这本是一句牢骚话,却好像一把火钎子,捅开了昨晚夕封死的炉子,突然间焰火高炽,群情汹汹,一下子热烈了起来。

就在朱绣陷入长考的过程中,街坊们七嘴八舌的,开始乱嚼牙茬,拉老婆舌,戳是弄非,唾沫星子飞溅,几乎打湿了整个棋盘。听说,反正城里头都在疯传,说承平堡出了问题,麻烦大了,一个是小少爷被军部给掳走了,扣为了人质,南下充军去了;另一个则是顾山农,他可能患上了失心疯,居然在稠人广众的面前,将自己扒光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此乃大不敬之罪行,令人不齿。听说,顾山农和梅郎中彻底交恶了,翻脸了,关系就像臭狗屎一样;前一向,梅宅的门口还贴出了一份告示,凡承平堡门下的求医问药者,概不接待,敬请绕行。还听说,哎呀,不过这个消息尚未坐实,还请诸位斟酌,疯传顾山农现在是平心定气馆里的一名常客,每次一去,必定是单门独院,出手阔绰,吸食的鸦片都是上品的芙蓉香,一顿的开销就能购买一头牲口。听说,县府和陈垦丁阁下对承平堡甚为不满,照保价局目前的样子发展下去,指不定就是一个凉州民团,只差机关枪和大炮了。卧榻之畔,岂容他人酣睡,天台大人对顾山农动手,那是迟早的事情,大家静观其变吧。有人当即提出反对意见,不,你这个说法砸锅倒灶的,目光短浅,纯属不白之辞。诸位可别小看了那个戏班子出身的顾山农,他绝不是平地里久卧之人,这才区区半年多,他居然一口气将承平堡吹大了,保价局如此红火,背后的靠山可想而知,我的话只能说到这里,最好一风吹过吧。且慢,你的意思是顾山农有军部在撑腰,新城大营在暗中作保,这才滚雪球一般,凉州的银子全都进了承平堡的腰包吧?座中有人请教。哈哈,我说过么,我并没讲过这个话呀,大家最好各整衣冠,莫论国事,答复道。但是,这个话题肯定比下棋还来劲,停顿了片刻,有的人舌头又痒了。听说,大小姐病得可不轻了,害的是风湿病,如今连炕也下不来,两只脚肿得就像一对大馍馍,鞋子也穿不上,更别指望将来让她去生养个一男半女。可惜喽,权大人的这一门家产,恐怕是后继无人了。对对的,这个风湿病可是绝症,最初发在了腿脚上,浑身长满了疙瘩,等蹿入了体内之后,那就剩下搭灵堂、绘棺材和抬埋的事情了,有人惋惜道。这时,一个曾被承平堡拒绝雇佣的大龅牙诡笑说:太难肠了,权大人的在天之灵也不得安稳,假如大小姐最终不治,万一归天,顾山农再续上一房的话,承平堡自然要更名换姓,权家也就在凉州从此消失了,将来就是后人们嘴里的古今。众人纷纷摇头,对此不予采纳,直言道,别忘了权爱棠的义子,顾山农即便有独吞家产的胆子,惊白那个混世魔王答应不答应,还在两可之间;儿子总比姑爷强,况且姓顾的不过是一个招女婿罢了。大龅牙怀着仇恨,一句话便击垮了众人:呔,诸位也不用脑子想想,顾山农棋高一着,已经提前落子了,他干么不去当首要代表,偏偏装疯卖傻,临阵脱逃,一脚将弟弟踢了出去,陷惊白于危险之境?不错,这就叫借刀杀人,先把拦路虎给干掉,给灭口,至于再续一两房黄花闺女,那不过是顾山农裤裆里的鸡巴小事,不信了走着瞧。一锤定音,众人纷纷哑默了。

一种黑暗的情绪,始终弥漫在朱绣的脑海中,像瘴气,像沙石横空,像夏天腐烂的靴子,也像一座蚁穴,一切都乱糟糟的。对朱绣而言,大家惜疼惊白可以接受,指责顾山农也能够忍耐,但唯独达云这个话题,旁人是碰不得的,一句话也不行,遑论这些狗日的还在乱语三千,背地里妄议生死。含着悲愤,也不知道朱绣到底怎么了,先将一只帅揣进兜里,后来又偷走一颗卒,恓惶地起身,掉头走入了巷子深处。

其他的街坊们不明就里,再想一争高下时,却发现丢了两颗棋子,后来也就散了。

迎着那一辆车轿,朱绣走向了自家的院门,越发相信,承平堡的人无事不登三宝殿,又来泼烦自己了。出于自尊,或许也是自卑心在作祟,朱绣故意绕开了车马,掏出钥匙,打开了锁头,俯下身掸了掸裤脚上的灰土。朱先生,哎呀朱先生,你可总算回来了?闻听身后的喊叫声,不必再去猜解,朱绣似乎被雷电给击中了,一下子僵在了地上,半天也直不起腰来。隔着两腿之间的缝隙,朱绣瞅上一眼,果然瞭见了大小姐达云,不过那只是一个倒影。倒影的背后,另有一个家伙刻意躲闪着,面目不详,仿佛被吊在了天坑上,随时可能栽下去。朱绣仔细辨认,这才发现对方竟然是剃掉了胡子的顾山农,也难怪。这么着,凉州总教突然失慌了,赶紧起身,在袖子上擦了擦手,猛一抱拳,假嗔道:哎哟,好我的大小姐,好我的小姑奶奶,你会不会挑日子?你难道不问问黄历么?这如何是好,你这么冷不丁地打上门来,第一我没个精神准备,第二也忘了洒扫,你怎么进门呀?达云喜兴地说:呵呵,不讲究,与其去翻黄历,还不如当面求教朱先生。我爹以前反复说过,先生就是一本凉州的活字典,包罗万象,无所不知,我何必舍近求远呐。一语中的,这恰是总教大人的软肋,此刻面对权爱棠唯一的闺女,如见故人,所以心中湿溻溻的,暗自哽咽了一番。不必聒噪了,达云的到来,让朱绣的这个季节烂漫若锦,善面涵春,赶紧将客人让进了院子里,自己则尾在了大小姐的身后,始终也没有跟顾山农言传一句,似乎他就是一个跟班,可有可无。

其实,朱家的这个院子洁净整丽,雀声燕语,另有一种不可多见的朴素气息。

照例是待客的老样子,朱绣推开书斋的门,忙着将炕桌上的书本和墨笔收拾掉,用笤帚疙瘩扫了一遍,招呼达云上炕。显然,他刚才还在用功,毫尖是湿的,砚田里的一摊墨汁浓黑油亮。稍顷,朱绣又从灶房里回来,端着一壶热茶,另有一碟子葵花子,可又眉头一皱,顿时不悦。扯淡,狂妄,不知礼数,那一种黑暗的情绪再次占据了朱绣的身心,他气呼呼地将东西搁在炕桌上,只给达云单独沏了一碗茶,奉了过去。瞧瞧吧,达云贵为权家的千金,但举止有尺码,言谈有分寸,还知道男女授受有别,老幼有序,并没有大咧咧地脱鞋上炕,而是骗腿坐在了炕沿上,一迭声地称谢。可顾山农这个贼娃子,竟然目无尊长,一屁股坐在了上席,抓起葵花子就嗑,呸呸呸的,嘴里像在下蛋。肉厚,皮糙,廉耻皆无,见妻子喝得正香,顾山农也给自己沏了一大碗,呱唧呱唧的,声音如同鸭子饮水。真的,人一旦见不上对方,那也是毫无办法的事,如同热火点不着冷灰,也好比酥油碰不得烧红的刀子。然而,越是轻蔑,越是鄙视,朱绣的目光却越发地脱了缰,不由自主地瞟了过去,发现顾山农又是作揖,又是点头哈腰,打着哑语,一味地提醒凉州总教,可千万别提及他上一回的丑事,拜托了,求饶了,诸如此类的。这一刻,朱绣直接把承平堡的当家人看小了,豌豆之人。

茶汤惬意,达云很吃了几碗,润完了喉咙,消解了这一路上的乏气,这才大概询问了朱先生的近况,以及家里的日常,最后才道出了来意。起名字?朱绣闻听此事,慌忙摆手,连称兹事体大,他自己缘浅根微,不善策谋,一辈子百事罔效,像如此重大而机深的事情,大小姐最好另请高明、再寻他人吧。见对方铁板一块,不肯答应,顾山农便将一顶顶高帽子扔了过去,吹捧,奉承,谄媚,几乎用光了他肚子里的优秀辞藻,却也无计可施。末了,还是达云的一句话撬开了朱绣的嘴,让他乖乖地从了命。

朱先生,老姨娘可是家母的结拜姊妹,就等于是权家的一员,虽然现在来往稀了,想必你们以前也照过面,这是她的第一个孙娃子,难道你忍心拒绝?达云使出了一记撒手锏,当即瓦解了对方。朱绣的表情上飘过了一朵回忆的云彩,眉眼含笑,痛快地接下了这一桩难事,并详细询问了婴儿的身世、辈分、生辰八字等各方面的细节,最后还从架子上挑了几本参考书,声称要去隔壁的屋子里动脑子,让客人们随意,不必太拘束。

苦主斋里悄静了下来。日光打在窗户纸上,簌簌而响,应该不是风吹的缘故。

达云逡巡了一圈,从墙上取下来那只镜框,发现是一张委任状,武威县府颁发的,任命朱先生为凉州总教。玻璃上落了一层灰,达云抓起抹布,擦拭得干干净净,重又挂在了原处。方桌上捂着一个竹罩子,揭开后,达云瞭见是一碟子猪油炒干豆角,油水沁住了,白腻腻的,另有半块吃剩的干馒头,这大概是朱先生的午饭吧。达云也不嫌弃,用筷子搛了一根豆角,喂在嘴里,嚼了几下,突然吐在了地上。太咸了,简直能把卖盐的打死。是的,眼前这一种清贫而苦寒的气息,似乎不应该是赫赫著闻的凉州郡老的家境,它更多的像是一介读书人落魄之后的无奈状况。一念至此,达云有些心酸,却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帮衬,因为朱先生太敏感,太倔强,也太挑剔了,这是她自小种下的一个印象。

这时,达云的目光落在了那一方洮砚上,因为墨香压倒了茶香,带着另一种凛冽的味道,令人开怀。砚台旁有一沓子诗稿,近八九十页,誊抄得干净整洁,笔迹隽永,一丝不苟。封面和山根里各有一行小楷标题:苦主斋诗抄。而最后一页的落尾则是:朱绣定稿于凉州。达云不谙诗词格律,一向觉得此乃风雅之人的喜好,所以并不上心,胡乱翻看了一阵子,却不料想,居然发现了其中的蹊跷之处。

“山农,这个朱先生也真是奇怪,怎么老在背后琢磨人呀?”

“咋了么?”

顾山农正忙着沏茶,随口一问。

“你过来瞧瞧,在他写的这些诗文中,除了风花雪月,除了山川形胜,除了凉州的杂七杂八,竟然还有赠权达云、致承平堡、怀权爱棠、寄徐惊白……天呐,他这是把咱们家一网打尽了,一个也不剩呀。”惊讶过后,达云这才耐下性子,开始了细读,突然间表情晴朗,发生了急遽的变化,“嗯,相当不错,朱先生说的全是好话,没一句刺耳的。”

“呵呵,他给外父大人的怎么说?你念来我听听。”

斜签在炕上,顾山农懒洋洋的。

“是这么说的,山农你可听仔细了,《蝶恋花》一首。”达云清了清声嗓,逐字逐句地诵念道,“白发满头如乱雪,夜饮归来,携手披残月;说起蹉跎心未彻,功名合被才名折;举目长安人道阔,怎奈文章,憎命无由达;自是人间无可说,仰天一啸幽怀发。”

“那么,他致承平堡的呢?”

“哎呀,这一页字很少,他好像舍不得给承平堡多写,只有简单的两行,这应该是一副对子吧。”达云熟悉了一番,开腔道,“泪酸血咸,悔不该手辣口甜,只道世间无苦海;金黄银白,但见了眼红心黑,哪知头上有青天。”

茶水洒在了炕上,顾山农分明觉出了朱绣的累累耳光飞扑过来,一记,两记,三记,就像一堆鞋底子那样,抽在了他的颊脸上,一时间难堪不已,窘迫至极。但鉴于妻子在场,顾山农不好发作,也不便拔腿走人,赶紧相问说:

“朱先生赠给你的呢?我想听听这个。”

“不,这个怪让人难为情的,不念也罢。”达云羞臊,赶紧翻过了那一页,终于寻见了理想的篇目,“给惊白的,朱先生专门赠给他的弟子的。呵呵,这恐怕是赏识吧,世上哪有老对少、上对下的道理,咱家的那个少爷羔子真是有福了。《满江红》一首,你安心听。”

顾山农不知,一切都东窗事发了,再也隐瞒不得。

“诗曰……居边鄙,何自薄?甘凉动,风雷作。听陇头鸣镝,马驰人跃。自有甘凉骁劲旅,能将鬼魅凶氛廓。待归来、再唱老民谣,为君酌。”这一霎,达云的五官犹如发酵失败的面团,皱成了一堆,“待归来,待什么归来?惊白干啥去了?”

“哼,这就是读书人的无病呻吟、忸怩作态,你又何必当真?”

顾山农头皮一麻。

“山农,你一定瞒着我什么,你现在实话让我知道!”

“求求你,这可是在做客。”

“顾山农,我弟弟呢?我的惊白呢?他怎么了,他出了什么事?”

“我对你发誓,惊白好端端的,你可千万别咒他了。”

顾山农冷汗连连,忙膝行过去,将妻子按坐在了炕头上,连哄带骗了一番。

偏偏此时,书斋的窗外传来了隐约的啜泣声,哭得很委屈,也很胆怯,像一只猫似的。夫妻俩停止了内讧,大眼瞪小眼的,仔细谛听了半晌,竟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伤情。达云在丈夫的额头上戳了一指头,警告味十足,暂且留下了疑问,赶紧拢了拢鬓发,整理完衣裳,这才撩开门帘,踅身而出。

原来,朱家的妻女二人回来了,也在小声斗嘴。朱王氏撅起屁股,将一只大筐子扔在地上,从里头滚出来了几十双布鞋,大的,小的,男将的,女式的,堆成了一座小山。不知何故,这些布鞋全都水淋淋的,似乎刚刚从涝坝池子里抢出来,变了形,发了霉。朱王氏踮着小脚,将鞋子逐一摆在窗台上,架在墙根下,抓紧晾干,否则就日塌了。闺女扎着一根油亮的麻花辫,窝在廊檐下,膝头上放着半个锅盔,正哭得恓惶,哽咽不止。朱王氏劝慰道:唉,赵汇鞋袜店姓赵,又不姓朱,人家想寄售了,那是给咱们面子;现在店铺打掉了,兴许是老掌柜也遇到了什么难处,将心比心么,这个也怨怪不得。闺女还嘴说:我没哭赵家,我恨的是老楦头那个贼,不寄售也倒罢了,你看他连一个脖子也不给,还把咱们给轰走了,他不够人,他做人太短了。朱王氏哀恳道:乖,咱们背地里不议论旁人,谁都有谁的难肠,各人有各人的苦经,等鞋子晒干了,我拿到城隍庙里便宜卖掉,还能挣几个碎钱,不会吃亏。闺女拖曳着哭腔,愤懑地说:哼,不就是因为我爹书呆子一个,这辈子无权无势么?郡老又怎么样,总教能值几个钱,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终究也换不来一口热饭。这一刻,朱王氏简直惊掉了,愕然地张看着女儿,突然抓起一只鞋,打算去揍她一顿时,胳膊却拐了弯,直接抽在了自己的颊面上,惩罚再三。闺女扑将过去,抱住了娘老子,二人登时哭作了一团。

稍顷,待情绪平静了之后,朱王氏方说:对的,你眼睛里有水,郡老不过是一顶冠冕,总教也只是一个身份罢了,这些浮世上的虚名,将来都会被一风吹净的;但是你爹肚子里的那些学问,装进去的那些书本,墨笔写下的那些诗文,谁也抢不走,谁也拿不去,这才是他活人的本钱,也是凉州人尊敬他的缘故。闺女嘟囔道:你看我爹吧,天天都圈在屋子里,要么古怪地发笑,要么长吁短叹,他万一关出了什么毛病,那可怎么得了呀?朱王氏提醒说:嘘,仔细你的嗓门,鱼在水中,老鹰在天上,佛爷在庙里,旁人就不要打搅了,说不定人家们正在里头修仙呐。闺女知道自己错了,频频点头,替娘老子擦掉了她眼角上的泪水。朱王氏抬起闺女的一条腿,撸起裤管,发现她的膝关节上破了,青了,肿了,幸好还没有出血,吓唬道:哎呀,刚才可把我给吓死了,你那一个跟头差点摔进了水渠里,我的魂当时就丢了,到现在也没有回来。闻听此言,闺女抬起手,在虚空中抓了一把,对准娘老子的心口,噗地吹了一口气:好了,你的魂回来了,现在还给你了,两不相欠。

无疑,这个闺女的稚气与天真,包括她的直率和倔强,均给达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后来,达云打劫了顾山农身上的所有现钱,加上自己的,总之有少没多,偷偷地压在了热炕的毛毡下,巴望着朱家夫妇能给这个丫头扯一身新衣裳,再买上几盒子胭脂什么的,权当是一份见面礼吧。

婶,你干脆送我一双新鞋吧?达云上前,柔声道。朱王氏猛一愣怔,忽地靠在了墙上,讶异地说:大小姐,你怎么来了?你看我这么愚笨的,眼皮子跳了一上午,竟然错过了去巷口接你,你可千万别怪罪呀。达云也是嘴上甜蜜,翻看了一阵晾晒的鞋子,恰巧最近自己的脚肿得很厉害,她立马挑了一双千层底的大号布鞋,单另放下了。闺女怕生,一直侧转着身子,目光却在悄悄地瞥望,她在乡下的亲戚家里住了许久,尚未适应过来。朱王氏见状,一把将闺女拽过来,戳在了客人的跟前:喊大小姐,你快喊呀,你哑巴了么?哎呀,真是养了个白眼狼,你忘了那时候大小姐还抱着你,去街上买过六合糖么?可越是催逼,闺女越牙关紧咬,鼻翼两侧急出了汗珠子,战战兢兢的。朱王氏没了辙,又央求达云务必赏脸,一定要在家里吃夜饭,不能空肚子走人。因为达云另有安排,便随口答应了,只让朱王氏做一些烫面饼子,简单且省力,等一下也好下饭。烫面饼子也叫油胡旋,此乃凉州特色之一,也是朱王氏的拿手好戏,赶紧系上了围裙,喜滋滋地进了灶房。

院子里悄静了下来,凉州的天空仿佛一座干净的佛龛,供养着这个重生的季节。达云将闺女揽过来,揽在了怀中,发现她的个子蹿高了,已经接近了自己的眉毛,几年的工夫下来,居然长成了一个大姑娘。乖,你以后就别喊我大小姐了,最好去掉前头两个字,你就只喊姐,愿意么?达云蔼然道。闺女身上的褂子旧了,也嫌小了,肩胛紧绷绷的,后襟也缩了一截水,刚刚发育出来的一对胸乳缓缓凸起,像核桃那么大。此刻,春光照在了闺女的颊脸上,一层细微的茸毛清晰可见,似乎带着一种青草的气息,令人惜疼不已。喏,你喊姐也并不吃亏呀。我记得你比惊白要小五六岁吧,既然惊白喊得那么甜,你学他一下又何妨?达云率先伸出了小拇指,要跟对方拉钩上吊,终于瞭见闺女咧笑开来,将小手塞进了自己的掌心里,轻唤了一声:姐。

土门镇的老姨娘抱上了孙娃子,那是一喜;现在又顺利地认了一个俊秀而腼腆的妹子,更是一喜。这个双喜临门,令达云的心里乐开了花,好像白捡了一个宝贝似的,也让这一段时间的身体忘记了病痛,恢复了不少,笑问说:小心疼,你的学名叫什么呀?闺女道:朱懿,我爹起的。又问:哪个字,一心一意的意么?答复说:不,司马懿的懿。听说我爹还查了字典,问了卦,专门挑了这个生僻字,凉州境内也没有重名。达云心中咯噔一下,预感到自己所托非人,难怪朱先生半天也出不来,恐怕是被难住了。达云叫屈地说:天呐,这个懿字太繁琐了,几十根笔画,把我小心疼的手也给写累了,真是不划算。这一刻,闺女环顾左右,见四下里无人,神秘地说:姐,我也讨厌那个懿字,我偷偷地给自己改了名,我爹至今不知,我是第一个说与你听的。达云不能辜负这种信任,从灶房门口拿来了一根火钩子,交给了闺女,又朝着脚下努了努嘴。这么着,闺女在地上写出了两颗大大方方的汉字:

一念

达云甚是不解,忙蹲了下去,从头看到尾,又从上看到下,最后将目光停在了闺女的颊脸上,开始求问。闺女彤红绯赤的,羞涩道:姐,这也是我从书本上摘来的句子,从中挑出了两个字,欢喜得不成,我便擅自做主改了。什么好句子呀?你说来听听,督促道。闺女板正地说:哦,唯有一念在,能呼观世音。如今武威城里都在传言,说权家的大小姐,承平堡的少夫人,就是当今凉州的一位菩萨娘娘,我刚才认了你这位姐姐,这岂不是一念之功么?达云忽地起身,一把抱住了对方,在闺女的额头上,狠狠地亲了一口。

这个关节上,朱家的院门被推开了,叶小梳率先进了门。

按照达云事先的吩咐,叶小梳去了一趟鸿宾楼,点了两个羊肉锅子。鸿宾楼的伙计们挑着一根扁担,上面挂着食盒,一路走来,锅子鼎沸到了极点,肉香四溢,馋坏了几条街上的行人。一番忙碌后,在书斋和廊檐下各摆了一只木炭锅子,朱王氏的油胡旋也烙好了,热气腾腾地端在了桌案上,只待开席。达云站在卧房门前,三回两次地催喊,朱绣终于出来了,表情很释然,仿佛完成了一桩重大使命,现在可以交差了。接过朱绣递来的一张纸,达云几乎没看,折叠整齐,直接揣进了兜里,因为起名字这件事已经退居其次了,她的心头上有了另外的疙瘩。朱绣交代说,他一共起了三个,三选一,请大小姐和土门镇的亲戚们定夺吧。倏忽间,朱绣嗅到了羊肉锅子的气息,顿生不快,埋怨大小姐太客套了,看不起朱家的粗茶淡饭,下不为例。达云四两拨千斤地说:先生,你既然给娃娃起了名字,那就得有润笔吧,莫非你嫌少了?朱绣一连迭地摆手,拒斥道:哎呀,老夫纸上谈兵,最后能不能入了你们的法眼,那还在两说呐。

羊肉锅子算得上奢侈的饭食,尤其在这个季节,肉价贵得离谱,况且还是从著名的鸿宾楼里叫来的,光是菜蔬一项,竟然多达七八种,满桌子的绿意。趁着高兴,朱绣打开了书斋里的炕柜,翻腾了大半天,这才掏出来一坛子老酒,仔细斟满了三碗,酒液微黄,黏稠腻手,果然是年深日久的好东西。开席了,朱绣率先端起了其中一碗,跟顾山农夫妻俩碰了碰,却并没有饮下去,而是祭在了地上,泼掉了大概有小半碗,最后才象征性地抿了抿,抓起了筷子。

炕桌是方的,除了眼前的这三个人,另有一套干净的碗筷虚席以待。达云一边下炕,一边说:我去请婶子,娃娃和丫鬟伙计可以在外面吃,她是长辈,她得进来坐席。朱绣当即拦挡住了,闷声道:不,她上不了炕,她没资格,那个位子是留给权大人,留给令尊的,这是凉州的礼数,不能慢待了先人。达云惭愧,赶紧学习朱先生,将头几筷子挑起来,搛在了对面,码了尖尖的一大碗,算是孝敬给了爹老子的在天之灵,这才回头招呼左右二人。这时候,顾山农其实早就饱了,不饿了,胃口全无,分明感觉到这是一场鸿门宴,危险就像那一根根嶙峋不堪的羊骨头,正在刺向自己。或者说,朱绣和达云,再加上那位隐形的老泰山,俨然一幕三堂会审,他自己将百口莫辩,难出此门。

事实上,在这个过程中,一种强烈的恳求,一种渴望被接纳、被认同的念想,沁出了心头,漾荡在了顾山农的脏腑之间,不可遏止。达云自不必说,她是妻子,她是枕边人,她是自己在这一世里的镇纸与秤砣,也是宿命的因果,始终压住了他,不许他轻佻与涣散,更不能堕落和沉沦,变成一个下三烂的角色。而外父权爱棠大人,他虽然缥缈如空气,指头戳不见,声音喊不来,却又是一个确凿无误的存在,肉身已灭,名望不死,依旧在参与凉州社会的各个方面。至于朱绣么,顾山农此刻也拿捏不住,毫无对策;用戏班子里的行话说,朱绣可能随时会漏了,劈了,折了,将这满屋子的和睦与融洽,统统砸锅倒灶,也在所不辞。思想至此,顾山农便也横下了一条心,反正刀子来了棉花接,笑脸相对,只要自己守住了最终的秘密,一切都可以忍受,不在话下。

达云始终不肯上炕,骗腿坐在了炕桌的下首,殷勤极了,给朱先生搛了肉块、脊骨、丸子、夹沙、豆腐之类的,另外还舀了一碗羊汤,撒上了芫荽,催喊他快吃,别放凉了。那种黑暗的情绪不请自来,犹如一块冒烟的煤砖,朱绣继续板着脸,单独跟达云碰了一下酒碗,长鲸吸水,居然干掉了一大半,将旁边的顾山农视若无物。达云回敬了过去,笑说:

“朱先生,这一口是我替弟弟敬你的,感谢你对惊白的育化之恩。他现在懂事了,长进也不少,这全都仰赖了先生的栽培与信任。”

“不,这个酒我不能端,你是你,他是他,除非惊白辞掉了那个欺世盗名的所谓首要代表,毫发无伤地返回武威城,我才能开心地痛饮这一碗。”

漏了,劈了,报应来了,顾山农眼前一黑,恨不得跳出窗外,一个蹦子飞走。

“……待归来,再唱老民谣,为君酌。”

达云狡黠一笑,吟哦道。

“咦,这句话是老夫的词章,信口涂鸦,大小姐你怎么会吟诵?”朱绣回眸,瞥见了桌子上的那些纸墨笔砚,立时明白了大概,便抽丝剥茧地绍介了一番军地双方之合作,扶灵南下,将惊白突然裹挟进去的一幕,伤感地说,“唉,这的确没办法,事后诸葛亮罢了,我也是在惊白一时激动,逞少年之勇,离开凉州的三两天之后,才听说了各界慰问团的消息。我还能怎么办,我一个捉笔的文人,又不能策马挥刀,将惊白从半路上抢回来吧。我只能填这么一首词,将热肝辣肠放进去,冀望他平安归来,不久之后师徒相见。”

“那么,依先生你的见识和判断,惊白去了好,还是关在堡子里妥当?”

“话有两说吧。”

“眼下惊白已经走了,你就剖析剖析这个。”

步步紧逼。

“嗯,是的,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现在惊白和各界慰问团究竟在哪个山梁上,在哪个沟壑中,你我不知,凉州也不知,他们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一般,飘失天涯,命运难测。”或许是酒水点燃了朱绣的情绪,也或者,这一腔子的话语积蓄了多年,此刻瓜熟蒂落,终于找见了发泄的渠道,“但是,自古官民两张皮,和平的时节,你来我往一番,倒也无可挑剔,可如今国难当头,战火遍地,新城大营却出面主导了这一支送灵的队伍,这难免让人怀疑。哼,谁不知道那个军阀头子,他们就是从杀人越货中起家的,他们的官帽子也是从血水里捞出来的,难道还在乎一个张观察的死尸么?”

“朱先生,我记得你和家父以前常说的那句老话,叫什么官前马后少蹦跶?”

“官是官府的官。”

校注道。

“哈哈,马自然指的就是北门外,那个在营盘里深居简出的军阀头子了。”达云毫无顾忌,也不怕隔墙有耳,如同在过去的年月里,偎在父亲和叔伯们的膝下,偶尔稚气地冒一句怪声。又直率地说:“啧啧,既然惊白都已经走了,也不可能再把那个小贼抓回来,关在角院当中,天天温习课业,先生你不妨开明大度,就当给自己放了一个长假吧。”

貌似安抚,实则是一种无礼的挑衅。朱绣突然停下筷子,感觉被解雇了,这一顿羊肉锅子之后,彼此之间吹灯拔蜡,自己将失去与权家和承平堡的一切关系。一时伤感,朱绣便用酒水来缓释心中的不怿,荒凉地问说:

“大小姐,你真的放心让弟弟这样离开,踏上一条叵测未知的长路么?”

“可是,惊白是戴着勋章走的呀,又担任了首要代表,这是先生你刚才告诉我的。”

反诘道。

“看来,我打了自己的脸,我的操心和忧虑显得多余,一文不值。”

“山农,你赶紧瞧瞧,朱先生竟然也像个娃娃似的,有一点点不开心,他的脸就拉了下来,罢吃罢喝,难不成还要轰走咱们,老死不相往来么?”缘于达云的皮毛认知,还不了解这一桩事件的重大底细,所以她被一种想象中的浪漫所蛊惑,心无城府,陶然地说,“哎呀,那个少爷羔子,我平时撵也撵不出去,就像一块狗皮膏药粘在我身上,始终也长不大。现在好了,他既然打算远走高飞,那就去外面飞吧。西安城,北平城,天津卫,上海滩,哪一个不比武威县攒劲?将来开了眼界,见了世面,等他的翅膀硬了之后,他准保会乖乖地飞回来,照样是我的弟弟,我岂不是捡了个大便宜么。”

“这不是你的真心话,大小姐。”

“朱先生,豹子要在山里养,老鹰须在天上放,像惊白这样被宠坏了的娃子,我也一定能割舍下这份挂念,受得住这种熬煎。天气也热了,我以后隔三岔五地要去无量寺里烧香,拜托上佛和菩萨,给弟弟开一条长长的大路,再赐一艘宽宽的宝船,一切都顺风顺水。”

“也好,同此一愿,你顺便替老夫供一盏灯吧。”

朱绣捉起了酒碗,灰暗道。

旁侧里,顾山农盯看着妻子,突然觉得达云有点陌生,全然不是自己平日里熟悉的那个样子,也不像是知根知底的枕边人。他的心中讶叫了一声,感觉在这一刻瞎了,走眼了,辜负了。渐渐地,顾山农醒悟了过来,妻子的果敢、独执己见、开朗明快,这一系列的性格似曾相识,究其实,它来源于外父权爱棠,也是达云自小耳濡目染、啜饮甘露的结果。原本,惊白出走的这个事实,仿佛一根危险而燃烧的梁木,横亘于承平堡的头顶,简直难死了顾山农。他知道,只要自己一旦开口相告,说出真相,那就等于活杀了达云,后果不堪。再者,顾山农还臆想出了三种情形:其一,达云肯定会寻到武威县府的门上,一把揪住陈垦丁的脖领子,当面索要惊白;其二,在县府求告未果后,达云也就彻底疯了,披头散发,哭天抢地,直接杀进了新城大营,什么拒马和铁丝网,什么鸣枪警告,统统对她无效,马长官当然避而不见,矢口否认;其三,这也是最坏的结局,旧病未愈,又添新疾,达云的身体忽然间垮掉了,困坐愁城,天天以泪洗面,罢吃罢喝,整个堡子里弥漫着一种丧事般的气氛,到了那时,又将如之奈何?

但是,这一切都不曾发生,虚惊一场。即便朱绣面目狰狞,一再挑唆,赤裸裸地扮演了纵火犯的角色,明火执仗地去引燃这个话题,但达云却一派云淡风轻,用了她的笑声、大方和嘻嘻哈哈的本事,将弟弟惊白的远行,想象成了当年的少年将军霍去病卷旗西返,金戈铁马,最终创立了不世之功。的确,扬汤止沸何如釜底抽薪,几个招式下来,达云便基本上掏空了凉州总教肚子里愤怒的烈焰,让他风至草偃,举火无望,开始专注于羊肉锅子,一边劝菜,一边敬酒,像普天下的东家那样,殷勤周到,唯恐冷落了客人。

事实上,直到这天夜里返回承平堡之后,顾山农这才获知了妻子喜悦的缘由,也明白了达云远赴古浪土门镇的真正目的,还是印证了那一句老话,女人的心,海底的针。但是目下,在这个炭火炽烈的炕桌旁,顾山农一面被妻子的笑声所感染,一面又心生不忍,不愿看见朱绣在客套当中夹杂的那些落寞与失望,遂慷慨而出,捧起满满一大碗老酒,言辞恳切地敬给了总教大人。朱绣一个激灵,双手迎了上去,慌忙接住后,不打折扣地灌进了肚子里。来而不往非礼也,顾山农亦是如法炮制,仰头而尽之后,发现朱先生赐赠的这一碗老酒,业已在自己的身体内丛聚成河,一时间波光潋滟,水汽蒸腾。

突然,在炕桌的上首,留给权爱棠大人的那一只瓷碗啪地炸裂了,炸成了两瓣。不,应该是三瓣、四瓣、五瓣,大小各异,锋芒乍现。

这意外的插曲,让众人都惊呆了,吓坏了,竟不知此乃炉火炙烤的缘故,而不是神迹。但是在凉州的迷信里,既然摆了那只碗,请来了那一位亡灵,这个席面上当然有他说话的机会,倘若你不给,那么他起心动念,擅自发作,那也只能姑息不究、一探虚实了。朱绣臊得慌,一个劲地揽罪,赶紧拿来了簸箕和笤帚把子,将碎碗渣子往里刨,一不小心,指头却被划破了,登时血流如注。顾山农接着收拾,虽然格外仔细,小心翼翼,可是照样被一丛尖刺给咬住了,指尖上汹涌着血水,疼得他蹙住了整个五官。倒是达云最麻利,抓起一块湿抹布,逐个拾走了所有的碎片,将炕桌周围打扫干净,恢复了原貌。朱绣从锅子下面取出来一勺子木炭灰,晾凉之后,在顾山农的伤口上撒了一半,剩下的则撒给了他自己。倏忽间,血水被止住了,伤口也合上了嘴,这种草木灰是民间最灵验的创伤药之一,百试不爽。

经此一遭,顾山农和朱绣相视而笑,突然和解了,两只手握在了一起,似乎血水交融,你中有我,我中也有了你。重新落座后,虽然宾主之间继续动起了筷子,寒暄不停,但刚才的那一桩炸裂事件,阴影未散,每个人的舌根下都压着疑问,拼命地忍着。末了,终究还是权家的大小姐率先崩溃了,提心吊胆地问说:

“朱先生,我爹的碗怎么就炸碎了,这是什么兆头呀?”

“你看你,谁说那是令尊的饭钵了,它明明姓朱,朱家不值钱的瓷碗罢了。”

劝慰道。

“不,你方才说我爹也在这个饭桌上呢,你不要反悔,我现在不踏实,我一直心虚。”

“呵呵,想不到你年纪轻轻的,居然还是一个迷信罐罐,捕风捉影,胡思乱想,什么事情都往阴阳和八卦上归纳,这一点我可不欣赏。”实际上,朱绣的这番话,仅有一成说与了达云听,剩下的九成,其实在努力地说服自己,镇定情绪,不至于荒疏了礼节,怠慢了客人。刚才的那一声炸裂,来得太过蹊跷,也太吊诡了,迄今仍在朱绣的脑子里轰鸣不绝,让他的脊背上敷满了一层鸡皮疙瘩,如坐针毡。碗炸了,多半是不祥之兆,朱绣迷信不已,嘴上却说:“大小姐,我时常给惊白讲,可以按佛的话去听,但不能照佛的话去做。”

“请先生明示?”

“还是糊涂一点好,人不能那么太分明,白不提黑,黑不提白。其实,大家都在这个红尘凡世上过活,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毕竟连佛陀和菩萨也没有那样的公心,又何必强求一个答案呢?”

“你话里有话,朱先生现在好像牢骚满腹?”

逼问道。

“唉,罢了罢了,吃肉喝酒的时候,不要议论上佛,那是一份重罪。”朱绣的内里布满了心荆肉棘,连筷子也在发抖,苦笑说,“二位可要替老夫做个见证呀,不是我吝啬,不想款待权大人,实在是令尊的脾气未改,过于挑剔,他自己刚刚罢箸不食的。”

“呵呵,先生你才是一只老罐罐,装满了迷信。”

达云揶揄后,便不再究问下去了。

这个关节上,顾山农的态度突然出现了一个重大转折,这绝非酝酿已久的计策,也不是眼前的气氛使然,而是直觉,针一般的直觉。显然,总教大人身上的怨愤、不快和抵触,以及他貌似热情背后的那一种骨子里的冷漠,不单单是他个人的情绪,实则是凉州百姓的集体看法。顾山农犹记得,在去年秋天的深夜里,朱绣头戴草帽,绕着承平堡不停地转圈子,一趟又一趟的,好像在上发条,紧螺丝。重阳节的那日,朱绣面色阴郁,一方面缘于尹先生题写的那块牌匾,另一方面却是因为保价局的开张,令其大为失落,幸亏他预备了先手,让弟弟惊白提前拜在了朱绣的门下,又裂土分疆,提供了角院那么一席之地,所以才暂时止息了纷争。远的也不必啰唆了,就说桌子上的那些诗稿吧,什么叫泪酸血咸、悔不该手辣口甜、只道世间无苦海?什么叫金黄银白、但见了眼红心黑、哪知头上有青天?此乃朱绣本人亲自撰写的,这要是刊刻成了两块明晃晃的牌匾,悬挂在承平堡的左右门柱上,岂不是佛头泼粪、毁人名节么?刚刚,这原本是一场欢愉的宴席,一顿吃喝,可朱绣偏偏给人添堵,往活人的眼睛里插柴,干么非要单独摆上一套碗筷,谈玄说法,另设道场,且从虚空中请来了一位亡灵,赫然地坐在上首,明摆着这个饭将难以下咽。凡此种种,让顾山农在这一霎心窍顿开,计出如神,当即决定让步,向凉州百姓们招安。

这么着,顾山农将受伤的指头塞进嘴里,牙齿一咬,伤口开裂,血水哗地淌了下来,滴在他个人的酒碗里,瞬时浮起了一层红沫,款然道:

“朱先生,这可不是迷信,这叫惩罚。”

“你怎么这样说?”

“喏,晚生刚才只顾着在一旁刨食了,听你跟达云像寺里的老和尚那样在辩经,各有各的理,谁也说服不了谁,我干脆插不上嘴。”这些皆为铺垫,顾山农心知,唯有剑走偏锋,将一切都推向极端,才能控制住眼前的局面,慑服对方。又说:“我哑巴可以,但外父权大人在生气,一怒之下,就将那只碗给砸了,让我的指头见红,疼得我想起了他老人家的托付。”

“山农,你没说胡话吧,爹在哪?”

达云捂住了嘴,神色慌乱。

“大小姐,这是男将们的公事,女流之辈最好回避,起码也不应该打问。”顾山农制止了妻子,侧转过去,凝视着朱绣,款款一礼,笃定地说,“先生,晚生着实太忙,一直穷于应付四面八方的琐碎事务,结果忘记了权大人临下世前交代的那句话,告罪,真是告罪。刚才的这一记惩罚,其实是惊堂木,对我的当头棒喝,真是来得太及时了。幸好,现在也没有外人,那就允许山农一字不落地转告与你。”

“少东主,我的手也被割破了,这个怎么讲?”

凉州总教伸出了指头。

“嗯,想必这个就是以血见血、以血证血吧。再者,外父当年八成也猜到朱先生将有所疑问,担心小婿口说无凭,没有证据,所以他老人家刚才从天上下来,刺破了你,也刺破了我,这两个血指头就像一对带血的印信,彼此印证。”顾山农抱拳,朝着虚空深处揖上一礼,大有一番通达天地、游走三界的气概。又道:“很简单,其实总共只有一句话。”

“老夫在听,在洗耳恭听。”

朱绣恳切道。

“完璧归赵,将整个承平堡交给朱先生你去打理,权家人从此不再染指,切割干净。”

“天呐,这是权爱棠的原话么?”

“千真万确,此乃外父托付给我的,这也算是他老人家的临终遗言。”

“少东主,你这是在取笑老夫,给朱某人难堪,让我下不了台面呀。你瞧瞧,这人世上的光阴真是经不住开销,忽忽焉,权大人也已经下世多年,撒手不问凉州的冷暖了,可是你今天却突然提来了一壶温吞吞的水,假传圣旨,声称这是你外父的临终嘱托,你又如何让我相信?”这些推托之辞,其实是在叩问,在诘难,在进逼,朱绣因为被对方窥破了心思,戳中了他长期以来郁结不化的怨气,辩白和否认也就成了一种本能的抗拒。颊面上异常烧烫,也许红得像一盒胭脂,朱绣一方面尽力拖宕,另一方面却清晰地瞭见了希望,扣住这个话题不放:“当然了,权爱棠乃是凉州人杰,朱某跟他共事了很久,深知他向来不按常理出牌,但不知他将承平堡拱手相送,将这个千斤的担子压在老夫的肩上,究竟是何用意?”

“朱先生,承平堡乃凉州公器,权家不可以霸占独吞,它更不是山农的私产。”

“此话怎讲?”

“想当初,的确是权大人最先发愿,打算在武威城北割地划水,创建一所新式书院,以响应共和,策动西北,开文明之风,除河西之锈,剔尽历朝历代社学、义学和私塾的八股风气,栽下梧桐树,引来金凤凰,还凉州子弟们一个澄明的读书天地。权大人初心良善,矢志不渝,这件事又得到了朱先生和郡老班子的一致支持,很快就兑现了,铺开了摊子。”往事般般,历历在目,顾山农虽然缺席了这一桩惊天撼地的工程,但此刻讲述起来,俨然他就是当年的一介激进分子,事无巨细地参与过了。又道:“先生,你也是始作俑者之一,你最清楚了,承平堡这座城池,可是凉州百姓一梁一木、一砖一瓦地捐赠出来的,没有这些田夫故老、贩夫走卒的鼎力帮衬,那一块地皮恐怕至今还在撂荒,形不成如今的气候。”

“难为了权大人,那些年他一直风里来、雨里去,奔走于四乡八村,在各处劝募,嘴皮子说破了无数回,鞋子也穿烂了上百双,可是连一句怨言也没有。哎呀,我这个挂羊头卖狗肉的老匹夫,其实无寸尺之见,也无一毫之功,跟着权大人沾光了,偶尔在睡梦中,我还能听见他的爽朗笑声。”

念及故人,朱绣目中闪闪,一时间情难自禁。

“所以,天下公器,理应交还给凉州百姓,由朱先生全权打理,这个再不必扯皮了。”

“可惜老夫岁数大了,难当此任呀。”

“不,狮子老了,可它还是狮子。”

“凉州没有狮子。即便有,那也是在佛门和天梯山的画墙上。”

“可偏偏朱先生心如雄狮,这是权大人亲口告诉我的。”

“嗯,话虽这么讲,可在下一无权势,二无权爱棠大人当年的赫赫声威与人望,我那个凉州总教的名头,不过是一页草纸,挂在墙上天天吃灰的。”朱绣放下了姿态,一让再让,最后却直捣龙庭地说,“少东主,不知权大人给你讲过没有,我当时跟他商量了有大半年,准备为书院起一个名字,斟酌来去,最后敲定了一个相当复古的,你还记得么?”

这是读书人的试探,朱绣即将认领了。顾山农嫣然一笑,伸出了满满一个巴掌,在凉州总教的面前晃了晃,故意不语。朱绣辨识了几眼,答复道:

“五?”

“五凉书院。”

“天呐,原来根本瞒不住你,少东主果然早就知道了。呵呵,这原本是我和权爱棠之间的秘密,绝不会有第三个人听说过,当时打算在开山立宗的时候公之于众,结果却在半路上夭折了。”朱绣的喜悦灿烂而透明,老顽童似的,百转千回之后,终于确信了、认可了这一桩突然降临的幸福,迫切地说,“少东主,现在开春了,光阴急迫,咱们应该抓紧筹谋一下,尽快给五凉书院挂牌子,先把名声吆喝出去吧?”

“但是朱先生,这需要耐心,你得给我一段时间,不可冒进呀。”

“多久?”

“晚生不知,或许一两年,也可能得要七八年,待我料理完了承平堡的事情,它才能分灯法脉,别立新宗,以五凉书院的面目正式示人。先生,这个你要等,切勿急躁。”

朱绣的心顿时凉了一大半,挠了挠头皮,苦楚地说:

“承平堡如日中天,还能有什么事,值得少东主花这么大的功夫,去亲力亲为呀?”

“叫魂。”

“什么魂?为谁叫?”

“替凉州叫魂。”

这一霎,朱绣当即哑默了,谈话碰见了铁钉子,戛然而止,心知再问下去,大概也关涉到了什么机密,一定徒劳无益。朱绣捧起酒碗,发现自己的这一张嘴脸,倒映在了液体的表面,虚虚实实,影影绰绰,不甚真切,犹如水中月,好似镜中花,空荒地欢喜了一场。顾山农眼尖,不情愿让凉州总教陷入失望与悲戚的境地,赶紧堆起了笑容,相问说:

“朱先生,我借你一样东西如何?”

“少东主尽管吩咐。”

“喏,我刚才进门时,就发现桌子上搁着一本《赵氏孤儿》,原来是西安易俗社的本子。我记得你说过,这个本子最全,唱词也优美,想必是先生托人寻来的,山农打算一睹为快。”顾山农也恭恭敬敬地端起了碗,以酒作誓,许诺道,“天地为证,等将来,我给朱先生还这本书的那一天,便是五凉书院挂牌、山门打开的喜日子。”

“但愿吧,只要不死,老夫绝对等得起。”

朱绣先干为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