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照顾左边的女士
小龙运科班从上海回到北平,二葵立刻去找周郎。
这天是星期日,位于小厂胡同的票房顾曲社应该有活动。
使二葵纳闷的是,在胡同里没听见锣鼓声和胡琴声——票房停办啦?
走进票房才发现,屋子里坐满了人,大家正聚精会神地听一个人说话,他就是小龙运科班的总教习焦先生。
前面说过,焦先生随梅兰芳剧团访美去了。二葵好高兴,小龙运科班的主心骨回来了。他跟焦先生互相问了好。
不用说,顾曲社是请焦先生来谈谈访美观感。
这时焦先生说:“现在,请大家坐成一圈儿。注意,男女间隔着坐,一坨牛屎一朵花。”
周郎问:“要开相亲大会吗?”
“跟相亲没关系。”焦先生说,“我来说说我们去美国是怎样学礼仪的。”
大家把椅子摆了一圈,二葵就坐到周郎旁边。
焦先生说:“有句话叫‘入乡随俗’,意思是到什么地方都得遵照那地方的风俗,不然就会闹笑话,甚至闹纠纷。别说去外国,去外地都得先打听风俗。你去陕西就不能贴《武家坡》。”
“为什么不能演《武家坡》?”周郎问。
焦先生说:“我没说‘不能演’,是说‘不能贴’。薛平贵和王宝钏的故事里不是有窑洞吗?陕西人就是住窑洞,他们说他们那儿有个‘武典坡’,薛平贵和王宝钏的窑洞就在那儿。”
二葵问:“所以海报上就不能写‘武家坡’,一定要写‘武典坡’?”
“对喽。又比如,南京不是又叫‘金陵’吗?去南京就不能演《取金陵》,得改叫《凤吉公主》。”
“要是不改会怎样?”
“我二十岁时去南京演《取金陵》,给关了三天。”
众人惊呼。
焦先生故意轻描淡写:“这娄子捅得还不能算是最大的。”
周郎问:“还会杀了您的头吗?”
焦先生说:“这话问得好。要是杀了我的头,我拿什么回答你的问题?虽然最后没杀人,可是官司一直打到刑部了呢。那次倒没去外地,就在咱北平。那还是在清朝,北平还叫北京呢。”现在又把北平改称北京了,“那时福寿班在广和楼演《混元盒》第三本,要上一个戴回民帽、背羊肉柜子的回民老伯,就在这儿出事了。”
“回民不让这样演吗?”
“不是不让回民在台上卖羊肉,是那柜子不对。应该是个白皮柜子,管切末的忘了准备了,就临时从外边借来一个红皮柜子。红皮柜子可是卖猪肉的呀。这下闹了大乱子,台下的回民以为是存心侮辱他们,砸了戏馆子不算,还把戏班的班主告了。我要是把这场官司原原本本告诉你们,这可就是另一出戏了。反正你们记住一句话,了解风俗太要紧了。”
言归正传,焦先生开始说美国礼仪。
“潘运葵,你的两边都是女士,对不对?”
“对。”
“你的左边是谁?”
“我的左边是周郎,右边的不认识。”
“你别管右边。”焦先生说,“所有的人——所有的男士都记住,只管你的左边,不用管右边。你左边的这位女士就归你照顾。喝咖啡时,有个小瓷缸是盛白糖的,你得把它递到左边那位女士的手边。还有个小瓷缸是盛牛奶的,你也得这样做。”
“焦先生,”调皮的周郎故意出难题,“要是左边的那位女士不喜欢在咖啡里加糖,也不喜欢加奶,您还要把糖和奶硬递给她吗?”
大家笑起来。
焦先生带点苦笑地指了指周郎,但还是认真回答:“要是像我这样不会说洋文,没法儿问人家喜不喜欢,只好硬递过去,等人家摆摆手,再撤回来。这样并不失礼,要是不递就失礼了。只要有一个中国人失礼,人家就会说中国人不讲礼貌。为了这个,梅博士在访美前特地带我们去撷英西餐馆边吃边练,练了不止一次。”
众人既对这种一丝不苟的作风肃然起敬,又垂涎于西餐馆的演练。
二葵问:“不会只练递糖缸吧?”
“洋规矩多了。”焦先生说,“喝咖啡时的小勺儿是用来在杯子里搅拌糖的,不能拿它舀咖啡喝。还有,吃面包不能整块儿往嘴里塞,吃多少掰多少。开酒会时,服务员拿盘子端来酒,男宾得取小杯的白兰地,绿色的薄荷酒是女宾用的,不能拿错。”
这时有个十来岁的男孩问:“焦先生,有什么好玩的,您给说说。”
“好玩的……”焦先生想了想,“哦,在纽约大剧院演了最后一场后,观众要求跟梅博士握手——你们知道吧,梅先生被美国好几个大学授予博士学位。观众们就排着队从左边上台,跟梅博士握过手从右边下去。本来以为十几分钟就握完了,结果握了半个多小时。你们知道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我看见有些观众握完手又排队,再握第二次,可是总不能戳穿他们‘你怎么又来了’。”
焦先生讲了不少时间,大家很欢迎。
散会后,二葵对周郎说:“我跟焦先生讲几句,你等我。”
周郎就等着,等到快不耐烦了,二葵才跑过来。
“对不住对不住,焦先生才回来,科班的事儿要跟他说说。”
周郎就问:“你到这儿不是为了听怎样给女士递糖缸吧?”
二葵说:“我还不知道焦先生回来了,到了这儿恰巧遇上的。”
“那就是说——”
“我是特地来找你的呀。”
“真的?”
二葵说:“你就是五台山上的杨五郎,我就是孟良,要请你去大破辽邦天门阵呢。”
周郎高兴起来:“那你说,找我什么事儿?”
二葵就先简单地把他在上海“绿宝”里的大起大落说一遍:“春生说可以编出新戏叫《赌徒恨》,这本来是取笑我的,可是回来的一路上,我越想越觉得真的可以编一出戏,以警醒世人赌博之害。你帮我们编过《高亮赶水》,这出《赌徒恨》会比《高亮赶水》有意思得多。”
周郎说:“可我想不出这种戏有意思在哪里。”
“我是这样想的,有个大太子和二太子,他们分了老王的疆土,以江为界,大太子成了江左王,二太子成了江右王。”
“可是历史上没有什么江左王和江右王啊。”
“我听戏校的夏先生讲过,”二葵说,“戏里可以演史书上没有的故事。他说《伐子都》里惠南王打郑国就是编出来的。”
“倒也是啊,”周郎嘟囔着,“《伐子都》的故事史书上是有的,可那是郑国打许国时发生的,根本没有什么惠南王。”
“那不结了?那我的江左王和江右王可不可以有?”
“嗯,你往下说。”
二葵继续说他的构思:“这两个国不打仗,但百姓之间赌博,今天我把你的羊赢来了,明天又把我的牛输掉了。”
周郎问:“那他们在哪里赌?”
“在赌场啊。不,可以在江中心的小船上!”
“妙,”周郎赞成,“不过你这可是赌大了,别叫《赌徒恨》,要叫《赌国恨》了。”
二葵拍手:“就依你,《赌国恨》!不仅百姓赌,两个国王也在赌……”
于是周郎加入“胡思乱想”:“江右王不听王后的劝说,只相信自己的运气,把一块块国土都输掉了,军队也输掉了,宫殿也输掉了,最后夫妻二人住到一间小破屋里。”
“不是小破屋。”二葵反对,“他的国土都输掉了,哪有地儿造屋啊?他们就住到江中的一条小船上,就是当初用来赌博的小船。”
“也好,可以借用《打渔杀家》里的一些水上的身段。”
“说到水上身段,我想起来,”二葵说,“在天津时我看沈云丽演《打渔杀家》,她吃了个倒好。”
“为什么?”
“萧恩父女行船时,不是一蹲一起地像坐跷跷板一样吗?”
“对啊。”
“沈云丽在演萧桂英跳上岸时也蹲了一下。你想,一蹲一起是因为有波浪,到了岸上没波浪了,再蹲一下,哪还有不吃倒好的?”
“有道理。咱们接着说《赌国恨》。”
“再往下输,还有什么可输的呢?对了,江右王把老婆也输掉了,他的王后到江左王那里当宫女去了。”
“好,”周郎说,“就像《锁麟囊》里的薛湘灵一样,千金小姐当了老妈子,这叫命运倒转。”
二葵被自己的故事感动了:“王后临走时,劝江右王再别赌了,这次江右王彻底悔改了。他在饿死以前学会了打渔,再不会饿死了。有一次,一只饿昏过去的老鹰掉在他船上,他用鱼救活了老鹰。老鹰后来叼来一本武林秘籍,他学会了盖世武功就去救王后……”
“等一等!”周郎说,“你是不是要让江右王救出王后,最后废了江左王,统一江左和江右?”
二葵问:“这样不好吗?”
周郎说:“我还有更好的想法。江右王到了江左,要进宫殿,被看门人拦住。你知道这是谁?”
二葵想了想,叫起来:“啊,这就是原来的江左王,他跟看门人赌博,输掉了一切,自己成了看门人!”
周郎笑道:“潘运葵,你还不笨啊。但我不想让江右王夺回江山,只是让他救出王后。他们还住到小船上,他负责抓鱼,王后负责烧鱼。你说好吗?”
二葵连声叫绝:“就这么着了,等你的剧本!我答应了沈云丽帮她的鹂声社排新戏,这出《赌国恨》太棒了!”
周郎又琢磨着:“这个‘恨’字还得再斟酌一下,听起来像出悲剧呢。整个剧情有落有起的,不如叫《赌国沉浮》?”
二葵兴奋地提议:“咱们来握握手吧。你就当梅博士,我来握你的手。”
二葵把周郎握得直“哎哟”。
“对了,”二葵又问,“你们票房里本来都是大学生、中学生,今天我怎么看见还有小学生?”
“你是指问‘有什么好玩的’的那个男孩?他叫何贯通。”周郎说,“他是《梨园报》主笔司一层的外甥,有一次司先生带他来的。他第一次来票房就引人注目,倒不是别的,是他的胡琴引人注目。”
“他带来一把名贵的胡琴?”
“哪儿啊,他那琴的琴筒是个铁皮罐头!大家都好奇,要他拉一段儿,他就拉了。那声音确实有点怪,但是并不难听。听司先生说,何贯通的爸爸在洋行里做事,把儿子送到中法学校念书。可这个何贯通不喜欢念洋文,就喜欢看京戏、拉京胡,应该是受舅舅影响吧。他的法文成绩一塌糊涂,气得他爸爸把他用压岁钱买的胡琴踩坏了。他大哭一场,离家出走,就投奔舅舅了。”
二葵笑道:“舅舅是‘罪魁祸首’,只好收留他了。”
周郎说:“舅舅就让他上了附近的普通小学,妈妈出的学费。洋文可以不念,但琴不能不拉。琴筒踩坏了,换个铁皮罐头照样拉。司先生倒不是舍不得给外甥买琴,他是觉得何贯通拉罐头琴有志气,值得鼓励。司先生把外甥带到我们票房,让他跟老琴票魏三爷学琴。魏三爷不能来或者想歇会儿时,罐头琴就大显神通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