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章 苍术无情逐徒有故,烛龙有义去日无归
川乌与师父相处了这些时日,师父总一副风轻云淡运筹帷幄之态。
从前她以为即便明日天塌了个窟窿,师父也能微笑着有条不紊地将天补上。
她竟从未见过师父如此失态。
只见苍术半跪在地上,浑身被抽去了气力似的,仿如一具傀儡,只有拳头还紧紧攥着。
他本就面色苍白,此时眼圈更红得可怕。
“师父,徒儿明白。倘若天下需要我,我便做那人间风雨,倘若您需要我,我亦万死不辞。”
跪了良久,苍术忽然想通了似的开口道。
说罢,又深深吸了一口清气,将方才憋闷胸中的万般浊气倾吐一净,片刻休息便重振精神,恢复了往日的沉静。
“我为师父料理天下之事,师父放心下山便可!我与厚朴、陵游虽远不如您,但暂时镇压这魔龙尚无大碍,不必为我们师兄弟忧心。”
苍术向烛龙道。
烛龙深深看了一眼他这最得意的大弟子,抬手,运气,在掌中化出一个血滴子,交给苍术道:
“从今往后,邸中诸事,再不必问我如何,全凭你处置……”
“师父!”
苍术嗓音喑哑,明明师父此时还好端端坐在他面前,可听着这一番话竟像同他交代后事一般。
川乌被这声嘶吼一惊,手里的扫帚“啪”一声便脱落下来摔在地上,屋内二人也忽然如梦初醒一般警觉起来。
“何方妖孽!”
苍术率先循声追出来。
慌乱间川乌赶忙逃跑,一转身却感觉喉间一紧,双手一齐掰着都喘不过气来。
“川乌?怎是你?”
苍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喉间的钳制瞬间松了许多,川乌面色紫红,喘得说不出话。
“小山精,嫌命长,竟来听墙角?”烛龙从后出来,冷笑道。
“按邸中规矩,当如何?”烛龙向苍术道。
“……入火狱,七七四十九日……”
“不可啊!师父!”
苍术虽凌空捏着川乌的喉咙,但念及师徒情分,也顾不得大体了,当场便跪下替她求情来。
“这山精冥顽不化,你又何必费这精神替她求情!”
烛龙厉声道,竟连脚下苦苦哀求的苍术也不理,径直跨过去,拂袖而归。
“孽徒!”
川乌只觉天旋地转,不知怎么便已摔在了地上。
师父气得发抖,怒斥道:
“你与青兰争斗,为师替你做主便罢了,今日你又要如何辩解?”
疾风乱了川乌先前扫起的落叶,师父站在那落叶漩涡里。
川乌忽然觉得师父形销骨立,眉眼间充斥着掩盖不住的疲态。
川乌后悔了,她不该一时好奇偷听墙角,给师父惹麻烦。
她入这山神邸,本就是师父力排众议而成,背后又为她担了多少同门指点。
如今师父即将失去他的师父,又要抵着巨大压力替师尊担起这天下来。
师父什么都没有了,她竟还要惹师父不悦!
川乌忍不住扑上去抱住了师父的腿,就靠着师父的腿呜呜哭了起来,混着抽噎声,嘴里责骂自己。
苍术眼里仿佛被磨去了光亮,木头似的任川乌抱着,良久,缓缓俯下身来,轻轻抚着川乌的头,哑着嗓子道:
“知道错了,以后便再不能犯……回去吧。”
传闻山神大弟子温文尔雅才华横溢,对座下唯一的徒儿更是极尽宠溺,可不知是何缘故,忽然大发雷霆将那徒儿赶出去历练,扬言四境之内少走一个角落都不许回去,否则便赶出师门。
川乌孤身一人,孤魂野鬼似的从千级天阶上游荡下来。
臂上一柄小拂尘,同苍术那柄一模一样,只是小了许多——这拂尘是师父之前亲手为她炼的法器,她如今离了山神邸,旁余的带着也是徒添累赘,独舍不下这拂尘,求了师父许久,终于让她带着去了。
背上的包袱瘪瘪塌塌,当日师父带着身无一物的她入山神邸,满心欢喜,登这千级天阶也丝毫不觉乏累。
过了一段做梦似的神仙日子,如今又两手空空下山来,忽然觉得这天阶怎如此高,如此难行,走得她双股酸痛,两足坠铅。
师父从前是那般和善可亲,怎一夜之间就翻了脸,四大殿也不用她扫了,火狱也不要她入了,竟连小川乌也不要了!
川乌回想着过往种种,师父在川云殿为她舌辩群雄恍如昨日,怎一切都变了呢!
想着想着,眼泪便又扑簌簌落了下来。
“苍术仙品术法都是举世无双,你跟着他许多时日,竟连乘风驾云都未习得?”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冷冷道。
川乌急忙回头,师尊抱着胳膊翻了个白眼:
“果真是废物!”
师尊不在他的川云殿好好坐着,到这天阶来作甚?
况且那日她亲眼看着师尊吐了好些黑血,虚弱如久病之人,如今看着竟像没事人一般健朗。
川乌瞪大了眼睛,忽然见师尊身后跟上一个黑衣弟子来,远远便听闻他高呼:
“师父!等等徒儿!走慢些——”
仔细看去,像是一张熟悉面孔,川乌擦干眼泪仔细回想,忽然记起收服雪鬼那日她见过这人。
“防风,你还正是想当年的时日,怎连我一个老头子都不如?”
师尊皱眉道,嘴上嫌弃那背着沉重包袱的防风,脚步却停了下来。
“师尊,您与六师叔也要下山么?”川乌怯怯道。
虽被师父暂时赶了出去,但烛龙好歹也是她的师尊,她将苍术视为永远的师父,这山神邸的徒众们便是她永远的师叔。
“既已来了这天阶,不下山,我与老六来练功么?”
师尊一句话便堵得她无话可说。
“……敢问师尊下山所谓何事?”
沉默良久,六师叔还未赶上来。
继续走吧,师尊未动,她也不好先行;
不走吧,四目相对,实在尴尬得可怕。
思忖许久,硬憋出的这一句来。
“你当真不知?”
师尊平日不喜言语,开口多声如洪钟,此时压低了声音,竟有些别扭。
一抬头,正对上了师尊如炬的目光,她忽然感觉脊背发凉。
“不……知。”
川乌答得没有底气,脑子里似乎有一个模糊的映象,师尊下山大概是寻什么元神碎片去的。
只是不知怎的,脑海里的东西仿佛被人打乱重组过似的,有些记忆怎么也想不清楚,她仿佛知道一些什么元神什么魔龙,好像又什么都记不清说不出。
她只记得清楚一条,自己犯了错,师父不要她了,她要下山去。
“师父!小川乌——可算赶上你们了!”
六师叔防风背着几大包行李,气喘吁吁赶到了师尊眼前。
“山神邸净养出些废物。”师尊骂道。
“并非弟子无能,只是这些法器过于沉重……呼……”防风道,顺手分了些到川乌手里。
“啊?”川乌惊异。
师尊并不理会防风叫苦连天,抱着双臂悠然自若便下山去了。
“走啊小川乌,愣着做甚!”
防风见师父走了,连忙跟上,又见川乌木头似的杵在原地,急忙催促道。
川乌应了一声,屁颠屁颠赶上去。
走完这一千级天阶,便又要与师尊、六师叔分别了。
她本就恋恋不舍,如今又见了六师叔,下了山便又要经历一场告别,真真是钝刀子割肉,虽不要命,却痛入心扉。
“六师叔,就在此别了吧,若有缘分,改日再见。”
出了山门口,川乌强忍着眼泪将法器还与了防风,匆匆道别——若再慢些,她好容易下定的决心便又要被击溃了。
“……何来改日再见?”防风疑惑道。
“嗯?”
两双眼睛四只铜铃,双双不解。
“苍术叫我带你一个废物下山,已是累赘,如今半路又捡一个,你二人倒好作伴!”
师尊不知何时听到他们谈话,明明隔了数十丈,瞬间便移形在他二人眼前。
“师尊早说要捡个废物去,我一见你便都明了了!”防风大笑起来,拍拍川乌肩膀道。
“你竟还有脸说她是废物?”
师尊一人瞥了一眼,冷哼一声,扬长而去。
看来三师叔所言极是,师尊对人虽冷冽些,嘴上不见一句称赞表扬言语,可心却是极好的。
先前对师尊心生怨怼,却是她量小了。
川乌愧疚归愧疚,心里还是喜悦的。
如她这般的小精小怪,不入山神邸,籍籍无名也好,朝生暮死也罢,左不过是一个独活着,成就一番作为也是自身刻苦修炼,旁人也妒忌不来。
可如今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入了神邸,做了苍术的大弟子,如今被赶出来,便又是一番光景了,那些含酸嚼醋的必不会放过她。
师尊虽刻薄些,却也并无歹心。哪怕是就跟着师尊提鞋,总归是免了性命之忧。
如此想来,遇见师尊与六师叔,她怕是走了上无运气。
【东山境篇】
•分神渚•
三人行到中山边境,齐齐停了脚步。
“师父,元神碎片遍布四境,又没个定形,该往何处去寻呐?”防风道。
师尊定了定神,环顾四周,来往的精灵地仙熙熙攘攘,十分嘈杂,自顾自便向一处客栈去了。
川乌与防风一脸疑惑,也跟着进了客栈。
二人放下行李法器,师尊已在房中坐定。盘腿结印,闭目运气。
“你二人护法,解印之时,法场内连一只蚊蝇都不可放过。”师尊忽然开口道。
“弟子明白!”防风行礼,信誓旦旦道,说完便到一边坐定。
川乌学着六师叔的样子到另一边坐下,忽觉背后狂风大作,冷气嗖嗖,又不敢回头看,只全心全意,一心护法。
只见烛龙脱去半边衣裳,露出左胸黑红的混沌封印标记来,凌空抓了一把,并指,一股绛紫灵气直冲那封印。
印上的五条黑龙忽然活了过来,盘旋扭曲,五龙首尾攀附,中心空出一个空洞,洞内星光璀璨,尘埃遍布。
烛龙心上这空洞原叫“造物之洞”,那尘埃与星光便是大宇还在混沌时的模样。
五山神形虽各异,神却同为一体。
山神原本该生为一个巨神,不知怎的,被盘古劈开后元神有了异动,最后竟分成了五个小元神,化出五个山神来。
若要感受其他元神方位,唯一的法子便是解开体内的混沌之灵,可那混沌之灵正邪共生,日久天长就要腐化心智,最终与天地重新融为一体。
天地不死山神便康泰,山神康泰万物便安乐。
烛龙不屑尊卑,原是他乃万物之灵,尊人乃自尊,既是自尊,无干他人。
川乌凝神之际,忽闻一声龙吟,似从天际奔腾而来,气动乾坤。
暗暗回头,师尊早已不在榻上安坐。
巨大的紫黑色龙尾几乎占了整间屋子,顺着龙尾看去,几只龙爪刚劲有力,各握一七彩明珠。
龙脊上赫然钉着一道尖锐且长的冰针,深入骨髓,汩汩黑血散着腾腾黑气顺着那冰针涌出。
师尊赤裸着上半身,遍体伤痕,触目惊心。胸前破开一窟窿,师尊痛苦地皱着眉头,强忍着不发出半点声音。
可川乌脑海里那龙吟却愈加撕心裂肺,震得她心肝欲裂。
法场宏大,气流涌动,一柱香左右,脑海内龙吟忽然消失了,背后的风也渐渐弱下来。
这便是……解封即将完成,法场已开始收拢了?
川乌心下正庆幸着,胸腹忽然被痛击,张口便吐出一口血来,险些晕死过去。
“川乌!”
防风大叫,连忙扑过来挡住了第二次偷袭,快速捏了个诀做出个罩子护住川乌,又返回为师父护法。
室内气流回旋诡异,扭扭曲曲拧到一处去,风涡内隐隐可观出一个双头四脚大鹏鸟妖来。
“是风妖!”
防风警惕道,双目紧紧盯着那风妖行动,又不敢离开法场与它搏斗。
川乌只期望师父能赶在风妖下一步行动前完成解印,否则这风妖来势汹汹,必不能善了。
风妖一声嘶哑狂叫,挥着双翅劈头盖脸打来一个风团。
见那风团直直向师尊去了,川乌也顾不得许多,挺身便迎了上去。
今日纵是拼了她这条不值钱的贱命也要护住此时最为虚弱的师尊─就当是为了师父尽师徒之义罢了。
防风武力仅次于苍术与厚朴,也是一等一的战神。
眼见川乌重伤,师尊尚未完成解封,又逼着她不要命似的接招,心下更是怒火中烧,拼了全力上前与那风妖缠斗。
那风妖虽是上古恶灵,当年翻云覆雨排山倒海,难逢敌手,可被镇压百万年,风力毕竟退化许多。
从前可与烛龙英招匹敌,如今与烛龙的弟子缠斗许久,竟有些势弱。
眼见要在防风手下吃亏,那风妖慌乱中作出个旋风阵地来,趁防风被黄沙携裹迷了眼,使出全部力量吐出千万支利箭朝法场中去了。
川乌强撑着结起云盾护着师尊,却突然两眼一黑,昏死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