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4章 定影银珠重现往事,戮神之战天定轮回
“川乌……”
朦朦胧胧有一个温柔的声音在呼唤她的名字。
“嗯……川乌迷迷糊糊应道。
“川乌……你睁眼看看我……”
那温柔女子的声音仿佛一阵盈满花香的春风,听得令她心醉。
川乌勉强将眼睛睁开一条细缝,满眼的白光晃得她看不清女子的模样。
“川乌……你痛吗?”
那女子继续道。
“不……”川乌喃喃。
“为所爱的一人献出生命,是小爱。为所爱的众人献出生命,乃是大爱。”
“可这愚民,不值我爱!”川乌痛心道。
女子一身素衣,如出水芙蓉般神圣清丽。
缓步走到川乌面前,将手贴在她的额上。
女神微笑着牵起她血迹斑斑的手:
“东山境万民错怪金轮一族,金轮族人痛绝愚民,从此隐居世外,不爱世人。”
“今日天穹爱金轮一族,金轮族人却亲手将其射杀,自成愚民。”
“神女!神女降世了!是我们的金轮神女啊!”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率先呼喊,金轮全族纷纷跪倒在地虔诚敬拜。
女神引着她俯视拜倒的众人:
“神因爱人而成为神,神就是万物本身,今日你若抛弃所谓愚民,他日也将被万民所弃……”
“可天穹并没有抛弃任何一个,天穹的心是纯粹的,却是他心爱的族人辜负了他!”
川乌指着那倒在血泊中的尸身哭道。
“万物都有因果,缘来如风,缘去亦如风。你看到的死,或许未死,你看到的生,亦或许未生。”
女神说毕,缓缓扶起跪拜的众人,青烟一般在众人头上盘旋一圈,一个个微笑着吻别活的人或死的人。
缓步回到那巨柱中间,直上青云,翩翩化在了那金色日光之中。
川乌如梦初醒,失魂落魄地看着四周狼藉。
“神爱世人……神爱世人……”
鞋袜早已被烈火烧去,川乌赤着脚,怔怔返回去,跪在天穹对面。
这便是你说的不求回报的伟大的爱么?
这便是“死”么?
像那两条大鲤鱼,幽幽地从从水草间穿过,在粼粼波光中消失在水里。
他也去了那水下宫殿似的极乐美好的的世界么?
天穹额上的金牙被褪下,露出一片洁净宽阔的额头来。
川乌抹了一把泪,将那金牙放进贴身的口袋里,伸手折了一朵半开的雏菊,轻轻别到他的耳畔。
他就像这漫山遍野的雏菊一般,带着一片纯洁而来,挂着一心赤诚而去。
川乌看了那花许久,伸手摸了摸花瓣,忽然决绝起身。
像他们初次踏入这金轮隐境一样,只不过这次换小师尊伏在她窄窄的背上。
两个小小的背影,在众人的目送下,越走越远,终于成了一个黑点,与郁郁青山融为一体……
金轮历法一百七十三年,天色异变,蟒云横空。
天雷动,飓风生,地泉干涸,沉睡亿年的风妖突然现世。
同年,东山境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干旱。
起初并没有人将这场大旱放在心上。
所有人都以为,那只是一场普通的伏旱,与过去的千千万万年的伏旱别无两样,待雨季来临,困境自然迎刃而解。
可植被一日比一日稀疏,水源一日比一日珍贵,漫天黄风将地皮剥了一层又一层。
大地裂开两掌宽的罅隙,天晴得像水洗过一般,三月未见一丝云彩。
太阳白花花的炙烤着凡间万物,草木干涸而死,大河河床裸露,白骨遍野,人食人,狗吃狗,百姓叫苦连天。
东山境数月之内变成了人间炼狱,野兽不行,飞鸟绕道。
旸谷被踏出一条新路,路的尽头是神女的居所。
东山百姓纷纷向金轮族祈求庇佑,神女百般无奈,闭门谢客。
并非神女心如磐石,原是金轮一族本职乃守护金乌,区区一场干旱,东山百姓竟要停止太阳东升西落。
金乌飞行乃关乎四境昼夜轮转四时节令,若金乌停止飞行,西山万顷粮食将颗粒无收,南山境毒虫猖獗,北山境更有将有成千上万民众将死于饥寒。
以一境之幸运而损害八方生灵,女神虽同情东山百姓,却难以从命,拒绝相助。
东山境向来是四境之中气候最为稳定之处,突然的干旱闹得满城风雨,人人咒骂日光毒辣,殊不知大旱乃风妖复苏所致。
那邪物原就法力强盛,骤然出世必然要惊天动地。
所幸大战之后,本是空中游走的东西,却在地底压了上亿年,羽翼退化,法力大减。
只在境内大恶不做,小乱不断,不得安生。
金轮族本来并未将它放在眼里,混沌大战后仍不时有逃逸的邪祟出来作乱,本是再稀松平常不过。
于是只按以往的规矩,派人出去征讨,将其驱逐到边境荒林自生自灭。
然而金轮族到底小瞧了那邪物的阴险狡诈。
风妖不知用何手段蛊惑城中居民,竟得了金乌眼盲的秘密。
在荒林老巢修炼百年,法力大增,一路攻到旸谷山门。
战火连天之时,金轮族方才醒悟放虎归山纵它作恶,可惜为时已晚。
几十年间,金轮一族先后与风妖大战百回,死伤无数。
族中男子为保护东山境万民不受风妖侵扰,以血肉之躯作挡风屏障,又加以金轮法器镇压,才终于将风妖重伤驱逐出境。
然而杀敌一千,自损八百,风妖虽走,可干旱依旧。
老族长耗尽毕生心血,造出了不怕日照耐寒的种种作物。
神坛之上,彩风阵阵,老族长喜极而泣,带着族中一众父母双双战死的孤儿捧出耐旱作物,宣告喜讯之时却被一黑衣男子持刀挟持。
原来是风妖暗中作祟,扰乱民心,谣言金轮族不愿理会民众诉求,乃是是存有谋反之心。
金轮族世代守护金乌,早已成为四境中最重要的角色。
金轮族人若控制了金乌,即是掌控了四境万民的生死,东山境的干旱只是他们阴谋的开始,下一步便是一统四境。
若不将金轮灭族,日后等待他们的将是更大的灾难。
东山人民信以为真,风妖又在一边煽风点火,不日便大举攻入旸谷,惨绝人寰的戮神之战载入东山境史册。
金轮族中男子早已死在风妖战场,妇孺老幼难以抵挡猛烈攻势,惨遭屠戮。
一时间旸谷之中积尸如山,血流成河,哀嚎动天,其悲惨壮烈难以描述。
金轮女神被逼无奈,当中剖心挖肺献与众人,以死明鉴,金轮一脉方才得以幸存。
老族长两个儿子双双于战场,妻子儿媳不堪侮辱撞剑而亡,子孙后代无一不英勇无一不愤概,唯一的女儿又在他面前冤死。
举目四顾,战旗猎猎,家园残破。
原本安宁富足的旸谷胜地一夜之间覆灭,世间再无金轮二字。
老族长心如死灰,带着残存的金轮族人离开旸谷造了那金轮隐境,从此憎恨世人,与世隔绝……
川乌看着光影中杂乱的背影和遍地尸身,惊得说不出话来。
定影银珠光影渐落,依稀可见一持刀男子,擦了一把尖刀上滴下来的人血,缓缓回过头来,双目血红——
“天穹!”
川乌周身发麻,呼吸都带着颤抖,看见那张脸的瞬间惊叫出声。
“是天穹的父亲,当年戮神之战的领袖之一。”
“啊……”
川乌无力倒在地上,不敢相信这是金轮族的过去,更不敢相信这是天穹的过去。
“因果是跳不出的轮回,谁也没办法……”一边的师尊轻声安慰道。
“天穹与父亲走失,本是父亲带他与其他首领商议,妄想乘胜追击,将金轮灭族,没想到天穹误打误撞走到金轮隐境,还被族长收养了。”陆吾道。
“陆吾神君!求您,求您救救天穹吧!”川乌跪在陆吾元神脚下,苦苦哀求,“天穹是为救我和师尊而死,我们不能连累无辜啊……”
“一切都是注定,天穹的父亲逼死了女神,女神的死换来金轮族的生,金轮族又造成了天穹的死,而天穹之死又换来你二人的生,生生死死,这便是宿命,本君也无可奈何……”陆吾摇摇头,叹息道。
忆起那日,川乌背着师尊,心如刀绞,踉踉跄跄行了许久,竟又走到到那日捉鱼的清溪边。
天穹的音容笑貌还在眼前,那日捉到金鲤的笑声仿佛还随着溪水泠泠作响。
川乌终于走不动了,放下背上血肉模糊的小师尊,跪在那清溪边痛哭一场。
白花花的太阳忽然远忽然近,川乌正要背起师尊继续寻找出路,忽然眼前一黑,直接昏死过去了。
烛龙当日被那六阳精轮死死锁住,元神无法脱体出窍,神力便一直被压制着,他强用法术,竟触动了雪鬼射下的锁灵钉,一时间心火灼烧,川乌迟迟不归,便只能任人宰割。
溪水淙淙,烛龙身下渗出大片鲜血,缓缓流过青草,流过雏菊丛,汩汩注入了水中……
山神之血顺着那溪水流遍整个金轮隐境,又注入地下暗流,甚至渗透了整个东山境。
那陆吾与烛龙本是一体分生,肉身虽死,那四散的元神碎片却扔残存着些许神识,沉睡多年,忽然感到山神血气,竟又复苏过来。
陆吾收了那定影银珠,坐下来,啜了一口美酒。
“我这一瓣元神也即将化虚了,你二人要再迟些来,恐怕就赶不及了。”
“我一来这隐境便感受到你了,只是酝酿了许久,都感受不到具体的位置,你竟在这乐得逍遥。”烛龙笑道。
两人对坐而谈,竟丝毫不像是生死相隔多年不见的故友重逢,仍一如既往闲聊打趣。
几亿年不见,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说的都是些无关痛痒之词,仿佛昨日才一起下过棋饮过酒似的。
“睡了许久,精神气倒是好得很!哈哈哈哈这几日我向四处走走,这凡间变得我倒有些不认识了─早知道我四个就早早做了散仙,东西南北都给了你嘛。”陆吾又为烛龙斟了一杯。
“你还记得我那小徒苍术吧?都是他的功劳!我早寻个地方该养老去喽……”
从来面若冰山的山神烛龙,与陆吾对酌,竟屡屡开怀大笑,川乌从未见过如此和善如此风趣幽默的师尊。
“喏,这小娃娃便是苍术的徒儿。”
烛龙指了指窝窝囊囊在一边抹眼泪的小姑娘。
“苍术……竟也这么大了。”
陆吾忽然感叹时光沧桑,眸里满是落寞。
又道:
“叫你这小徒孙放心罢,凡人生死不过百年,转瞬间的事情,不必太过挂心。”
对于与天地同生的烛龙与陆吾而言,凡世间短短几十年几百年,的确如一吐一息般短暂。
短暂得甚至可以忽略不计。
川乌失望地低着头。
也许,像天穹这样的凡人,甚至如她这样几千年几万年的小精灵,在俯瞰苍生的师父、师尊眼里,也如蝼蚁之命一般渺小而短暂。
她难过个什么劲儿呢。
天穹像一阵风一样吹来,短暂地陪伴她一瞬,又如一阵风一般归去。
天地间甚至连一个影子都没有留下,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这个人,也从来没有发生过那些愉快或悲伤的事情。
人活着,到底为了什么呢?
川乌不知道大宇生出她这样的精灵有什么意义。
这天地仿佛根本不需要她和天穹这样的蝼蚁,小事微不足道,大事无能为力。
川乌叹了口气,摸到了衣袋里的那只金牙。
金牙,紫竹,拂尘,她遇见一个人,总要带走点什么东西似的。
即使天穹从这世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好歹还有一只金牙,这是他活过的证据。
她替他保留着这只金牙,她替他记得一切。
川乌靠在墙上,闭上眼睛,师尊与陆吾神君的谈笑像隔着一层薄雾似的隐隐约约。
他们活万亿年的,从来不会把十天半个月当做一件大事,一条生命的诞生与陨落,和吃饭喝水一样寻常。
如果有一天她也像天穹一样死了呢?他们会怎么说?
“苍术那个徒弟死了”?还是“那个不知道叫什么的山精把小命丢了”?
或者,根本没人在意她的死活。
她要变得非常非常强大,保护自己,保护爱她的人。
太阳照在东墙上,红殷殷的,川乌随着暮光睡去了。
睡梦中隐约感觉仿佛有一双大手轻轻扶起了她的肩膀,将她抱到了卧榻上。
师尊吸收了陆吾的灵气,已经恢复了从前的高大威严模样。
陆吾神君本就天赋异禀,后天又修得自愈之术,原身如虎一般,却长着狐尾,身躯雄壮,又有九条尾巴,偏生得一张俊俏郎君面。
若不是元神被魔龙打散了无法凝聚,区区风妖,弹指间足以叫他灰飞烟灭。
烛龙之前被金轮族残害之伤也基本痊愈,与风妖打斗虽受了内伤,却也恢复的大半。
与故友攀谈片刻,愈加神采奕奕,容光焕发。
正笑着,忽然瞟见角落里的笨蛋居然坐在地上睡着了。
他着实理解不了一个寿命长达几万年的精灵,为一个凡人哭哭啼啼什么。
那凡人虽救了他的性命,却也是因果轮回之内注定之事,他发自内心感激这个叫“天穹”的山人,也惋惜他英年早逝,却实在不能像川乌一般几日哭哭啼啼茶饭无思。
他将他这小徒抱到了床上,又替她脱了双履,盖好被子。
这小山精虽然有些呆有些蠢,但确实有情有义,精神可嘉,苍术费了些心血,倒也值得。
烛龙伸手,轻轻揩掉川乌眼角的泪,又给她将扒在唇边的发丝掖在耳后。
正拨弄着,手却被一把抱住了。
缩在被窝里的女孩像个没蒸熟的小包子,脸色暗暗发青,原本饱满的脸颊竟有些凹陷下去。
她什么都没发觉出来,只单纯地抱着这只温暖的大手,将脸埋进去,像还在土里没有灵识的那些日子感觉一样。
烛龙感觉到她长长的柔软的睫毛在他手心扎得痒痒,感觉到她柔软的脸颊奇异的触感。
烛龙呆呆看着这个为了救他傻到不要命的小山精,一时竟不忍将手收回来。
榻边还有些余地,他便顺势倚着床头坐下来,那张小脸愈加得寸进尺,竟一点一点蹭到了他怀里。
“没羞没臊……”
烛龙嘴上怪罪,唇角却勾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怎么有一种当爹了的感觉?
瞬间意识到了什么似的,脸色又突然凝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