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杉荣自叙:一个叛逆者的独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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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亲完全没有学历。

他只是孩童时代开始就喜欢阅读,从丹羽老人那里借书来阅读。而且按照当地的习俗,第三个儿子的父亲,曾有一个时期进了寺院做过和尚。然而,西南战争 指1877年由鹿儿岛一带失意的武士发起的反政府叛乱,后来遭到明治政府的镇压,不久便告平息。开始以后,才萌生了青云之志,从寺院里逃了出来,去了东京。

他先进了教导团,暂且做了下士官,后来继续学习,进了陆军士官学校。

父亲当了少尉之后,不久就与母亲结婚,被发配进了丸龟的联队。然后在那里生了我。

是在哪一个町,具体是什么地名,我都不知道。户籍上写的是明治十八年(1885年)5月17日,实际上听说是1月17日。当时尉官好像几乎都是不允许结婚的,结婚的,必须缴纳三百日元的保证金。听说父亲因为缴不出,一直到了母亲已经确定怀孕的时候,才去登记结婚的。因为要与结婚的日期相匹配,结果我出生的日期也相应延后了。

然而,父亲后来立即又回到了近卫军。

在我5岁的时候,父母亲已有了三个孩子,被转任到了越后的新发田。此后,父亲就在新发田窝了十四五年。我15岁之前的岁月也在那里度过。因此,我的故乡,差不多就是这个新发田了,我的记忆,几乎也是在这个新发田开始的。

当然,在此之前的东京岁月,也有一点记忆。

家是在番町的一个什么地方。门的两侧有两户住家。父亲的家在里面的一处。在门旁边的不知是哪一家,有一个比我大一岁的女孩子,名字叫小米。我与那个小米非常要好。

小米已经上幼儿园了,我还没有。小米回到家里后,就把在学校里学会的歌大声地歌唱,以达熟练。完全不懂歌的我,听到她大声歌唱,就很恼火,觉得受不了。于是当那边传来歌声的时候,我就用尽了力气大声吼道:

“雨哗哗,

雪飘飘。”

然而,到了5岁的时候,我也进了幼儿园。接着,与小米手拉着手,去上富士见小学了。

但是,那家幼儿园是不是富士见小学的附属机构,我没法断定。只是,有一次不经意间从学校门前经过时,觉得挺熟悉的,就走到里面去看了一下。然后就看见了长久以来一直留在我脑际的幼儿园,与儿时完全一样。于是我就断定,这确实是富士见小学的附属幼儿园。

这所幼儿园的事,我几乎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是有一次,被一位女老师训斥了,我就朝她的脸吐了一口唾沫,好像有这事,也许我记得的是后来母亲对我说了这件事。

后来还有一次,我向小学的女老师吐过唾沫,结果把她弄哭了。

父亲所在的联队,在青山练兵场的里面一侧。父亲经常担任每周的轮班,不回来。有一天,大概是他当班的这一周的第三、第四天吧,我在家里觉得有些无聊,就带着小米到青山那边去了。就在走进练兵场的时候,小米说她走不动了,哭起来。就在这时,一条狗跟着我们叫,我也哭起来。到了最后,我们俩紧紧相拥,纵声大哭。这时走过的士兵就来抚慰我们,总算把我们带到了我父亲那里。

被分配到新发田的联队那里去,听说很多情形是因为犯了什么错失,就好像被发配到荒远的地方去一样。不只是新发田,也许被发配到偏远的乡下去,很多是这样的情形。

这已是很后来的事情了。有一天,家里聚集了很多的士官。父亲把山田伯父寄来的卷烟分发给这些士官,让他们品尝。但是这些客人中,没有一个人觉得抽得很舒服,大家都把粗的一端叼在嘴上走了,细的一端想用火柴来点燃。新发田就是这样一个偏僻的乡下。

但是我不知道父亲是因何错失而被放逐到了新发田的。听说他在宫城内每周轮值当班的时候,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从马上飞落下来,掉到城濠里,弄得满身是泥爬了上来。这一场景恰好被陛下看见,兴奋地笑道:“像个猴子呢,像个猴子呢!”但这是父亲的荣幸,绝不是错失吧。而实际上,父亲的脸也长得有点像猴子。

然而,总而言之,父亲被放逐到了新发田。

父亲与另一个也是被放逐到新发田的士官,一起离开了东京。在这次旅程中,我只记得经过碓冰岭时的场景。那时碓冰岭那里还没有铺设齿轨式的铁轨。于是我们分乘两辆马拉的铁轨车,越过了高达几千尺或是几里的山岭。一辆是父亲的同事家属乘坐的,好像是父母与孩子三个人。另一辆是我们乘坐的。父亲和母亲各抱了一个妹妹,我则是一个人拼命地抓住什么。马车有时候摇晃得很厉害,差不多要倒下来似的。往下看,不知深达几十丈的很深的谷底,升腾起了一片浓雾。我都不知有几次了,战战兢兢地吓出了一身冷汗。

为写这本自叙做准备,最近在相隔二十年之后,我再次去了新发田。在这期间,大概十几年前吧,已经铺设了铁路,那里车站也建起来了。我心怀期待,想那里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面貌一新了吧。然而让我感到惊讶的是,一切都和二十年以前几乎没有什么两样。

当然,火车站附近发生了变化。我出了车站后,立即又看到了犹如崭新的豪华监狱一般的缫丝厂高高耸立在那里,我立刻就感到产业革命的浪潮也已经涌到了这里啊。但是这只是一个表象。此后我在镇上无论走到哪里,除了这家缫丝厂之外,没有看到一处工厂模样的建筑。新发田这个小镇,依然还是一个驻扎着军队的小镇。靠了军队的驻扎,镇上的人才勉强有一口饭吃。

缫丝厂是大仓喜八郎个人的财产。垂挂着大仓缫丝厂的牌子。办这样的厂,与其说是为了满足喜八郎的赢利心,不如说是为了满足他的虚荣心。喜八郎出生在新发田。听说他大概做什么生意失败了,在街坊邻居间留下了一屁股债,挑着一根扁担连夜出逃了。结果后来成了如此厉害的大富豪,特别是还得到了男爵的称号,于是在家乡建造了庞大的缫丝厂,还在邻近的诹访神社内树立了自己的铜像。

不过,在这里,道德上已经充溢着资本主义的气味。喜八郎要建造自己的铜像,也就随他这么建了。但是,喜八郎的肖像,甚至都已经漂亮地装饰在小学的讲堂上了。

父亲的家已搬过十几处房子。其中除了三四处因火灾被烧毁了,其他还留存着,几乎与往昔一样。我几乎按照当年搬家的顺序,一一在这些房子前走了一遍。

最早的房子已经被烧毁,不在了。但是我对这所房子已经一点记忆也没有了。

接着搬迁的一所房子也被烧没了。我是从这所房子去上小学的,大概是七八岁的时候吧。邻屋住着一个叫大川津的木匠,他有一个比我大两岁的男孩和一个比我小两岁的女孩。我跟这两个孩子是好伙伴。

不过,我在这里回想起的,不是这两个小伙伴,而是另一个,从我们的住处过去四五百米的地方,有一个要好的女孩子。这个女孩子,在我以后的人生中也出现了好几次,这里暂且给她起名叫光子。

光子跟我是同年级的同学。不知为何,我对光子喜欢得不得了。但是,一来我们两家没有往来,二来彼此住得也不近,没有办法跟她亲近。于是我就想出了个坏主意,想只要在学校的时候碰撞她一下,就有可能跟她接近了。

有一天我在家里,突然非常想见到她。于是我就冷不防地打了在那里的大川津的妹妹的脸,把插在她头上的涂成红色的梳子夺了下来,然后紧紧抓住这把梳子朝光子家的方向奔去。光子恰好在家门口玩耍。我就把抓在手上的梳子朝她的方向扔过去,目不旁视地又逃了回来。

第三处住房,在一条叫三丸的巷子的尽头,紧挨着小学。学校已经改建过,变得跟从前大不一样了。而那处住房,虽然已有些东倒西歪,但还完全保留着三十年前的旧貌。

我在门前站了一会儿,凝望着玄关内左侧一间房间的窗户。这是我住的房间。

窗户的纸糊木格移窗已被卸了下来,一直可以见到里边的茶室。在这间茶室和我的房间之间,原来也应该有纸糊的木格移窗。于是我的记忆就集聚在了那个木格移窗上。

做了什么已经忘记了,大概是用火柴点火之类的事吧。被母亲狠狠地训了一顿之后,一气之下就把木格移窗点着了,木格移窗就烧了起来。母亲赶紧大声把女佣叫了过来,于是两个人慌慌张张地把木格移窗按倒在地上,灭了火。

与这处房子只隔着一条道路,就是寻常小学 1941年以前日本的一种初等小学,上有高等小学,初时学制四年,后改为两年。战后统一改为六年制的小学。四年级时的教室了。我怀着一点震颤的心情,眺望着这间教室曾经存在过的地方。

班主任姓岛,好像还只有20岁左右吧。个子虽然长得很矮,嘴角却总是很奇妙地抿得紧紧的,两只眼睛坏坏地放射出光芒,拿着竹编的鞭子在桌子上啪啪地击打出很大的声响。若有异样的动静,他就会用鞭子击打你。我几乎每天都要在这根鞭子下长久地站立。我也不知因何要受到惩罚,只是由于这个老师的缘故,我对算术就变得讨厌起来了。

此后经过了五六年,我进入了陆军幼年学校。有一年暑假,突然在东京遇见了这个老师。两边嘴角依然是紧紧地抿着,眼光依然是坏坏的,但个子已经比我矮了许多,模样挺寒碜的,看上去像个小学徒似地寄寓在别人家的小书生。

这所学校里的老师,我还记得一位,姓加藤,年龄正当年,是我二年级还是三年级时教过我们的。总是张着大嘴出声地笑着,眼角耷拉着,让人很不舒服,总是跟女学生一起玩。老是抱着满脸不情愿的光子,发出叽叽喳喳的声音。

学生要是犯了什么淘气事,作为惩罚,他必定会让这个学生站在女学生的教室里,让他站到教坛上,脸朝着大家,两只手端着注满了水的饭碗。幸好我坐的位置老师看不见,我总是吐出舌头,睁大了眼睛逗弄大家。

这间教室的对面,是教员室。再对面,是一个放杂物的小仓库。我都不记得有几次被留置在教员室里了。有时候还会被关在那间漆黑的仓库里。那里堆满了旧的桌椅。渐渐视力在里边习惯了以后,还常常会看到老鼠在桌椅之间蹿动。在里边被关得久了,就无聊得慌,有时候还会在屋里拉一泡屎。

平素照料学生的不是那些老师,而是学校里雇佣的杂役。有两人,一个是矮矮的,总是和蔼地笑着,另一个是高高的,脸长得凹进突出的,看上去有点让人怕怕的。两个人只要一有空,就在杂役室里,在一个放在很大的火炉上的同样很大的铁壶前,铺上金属网。我在被老师训斥之后,总是到杂役室去寻求一点抚慰。于是我也常常听他们说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