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
“一战”以来,达尔哈特的爱国主义情绪高涨。加之雨水充足,小麦价格不断上涨,每个人都因此庆祝起国庆日来。在镇上,商店的橱窗里贴出了独立纪念日的促销广告。人们伴着喜庆的叮当铃声进出商铺,囤积庆祝活动所需的食物和饮料。
埃尔莎通常都会盼望庆祝活动的到来,可过去的几周对她来说很难熬。自从和拉菲度过了那个晚上后,埃尔莎便觉得自己被关在了笼子里,焦躁不安,闷闷不乐。
哪怕家里人仔细观察她,想看出些端倪来,也不见得看得出来。她没有把自己的不满说出口,而是埋在心里,继续自己的生活。除了这么做,她想不出来还能怎么做。
她把姿态放得很低,假装一切照旧。她尽量待在闺房中,哪怕在酷暑时节也是如此。她托人从图书馆借书——适合她看的书——给她看,把它们从头到尾看一遍。她给擦碗巾和枕套上绣了花。吃晚饭时,她听父母聊天,该点头时就点头。在教堂里,为了盖住那一头令家人蒙羞的短发,她戴着钟形女帽,并找借口说自己不舒服,人们便让她自个儿待着。
只有那么几次,她鼓足勇气,放下心爱的书,抬头凝视起窗外。这时,她看到了一个老姑娘索然无味的未来,那未来一直延伸到平坦的地平线以及地平线之外。
认了吧。
她下巴上的瘀青已经快没了。没有人——甚至包括她的妹妹们——对此发表看法。沃尔科特家的生活重回了正轨。
埃尔莎把自己想象成只存在于书中的夏洛特夫人,那女人被困在塔里,受到诅咒,无法离开自己的房间,注定要永远看着外面的繁华世界。若是有人注意到她突然安静下来,他们不会发表看法,也不会过问原因。其实,她如今的生活与之前的生活差别并不大。很早以前,她便学会了当场消失的本领。她就像那些遇到危险便自动融入周围环境、隐藏起来的动物。一言不发,当场消失,绝不反击,这便是她在遭到拒绝后的应对方法。如果她一直都足够安静,人们便会最终忘记她的存在,留她一个人在那里。
“埃尔莎!”她父亲朝楼上大喊道,“该走了,别让我们迟到。”
埃尔莎戴上了她的羔羊皮手套——即使在这样的酷暑天,她也得照要求戴上手套——又把草帽别在了合适的位置,然后她下了楼。
楼下到一半时,埃尔莎停下脚步,没办法继续下楼。要是拉菲也在宴会现场,那该怎么办?
国庆日那天,全县上下都会罕见地聚在一起。不同的镇子通常都会在自己的市政厅里举行庆祝活动,但为了参加这次宴会,人们从几英里外赶来。
“我们走吧。”爸爸说,“你们的妈妈最讨厌迟到了。”
埃尔莎跟着父母走到父亲崭新的深绿色T型敞篷小汽车前。他们爬上车,全都挤在厚实的真皮座椅上,弄得座椅嘎吱直响。虽然他们住在镇上,而且格兰其分会的礼堂离他们很近,但他们得带很多食物,再说妈妈也绝不会走着去参加宴会。
达尔哈特格兰其分会礼堂装饰着一层又一层的红白蓝三色彩旗。门口停着十几辆车,大部分属于过去几年里收获颇丰的农民,以及为经济发展提供资金的银行家。多亏了市容市貌美化协会的女性成员的精心照料,门前的草坪可谓绿意盎然。通往正门的台阶旁开满了盛放的鲜花。庭院里满是孩子,他们有的在玩耍,有的在嬉笑,还有的在乱跑。埃尔莎没看见任何十多岁的少年,但他们就在这里的某个地方,兴许正偷偷在阴暗的角落里接吻。
爸爸把车停在街上,然后关掉了引擎。
埃尔莎听见了音乐声。宴会的喧闹声从敞开的大门里传了出来:有喋喋不休声,有咳嗽声,还有欢笑声。一对小提琴正和一把班卓琴以及一把吉他一起演奏:曲目是《二手玫瑰》。
爸爸打开后备厢,玛丽亚花了几天时间准备的食物出现在了大家眼前。因为做出了这些食物,妈妈会得到人们的夸奖。这份家传食谱是她家头一批来得克萨斯闯荡的祖先传下来的——糖蜜千层饼,伯莎姨妈的辣味姜饼,桃子翻转蛋糕,以及沃尔特爷爷的最爱:配了火腿汁和粗玉米粉的火腿——每一样食物都是为了提醒人们,沃尔科特家族在得克萨斯州历史上享有重要地位。
埃尔莎紧跟在父母身后,提着一个依然温热的荷兰炖锅,朝用木头建造的格兰其分会礼堂走去。
礼堂里,五颜六色的被子被拿来做成了各种东西,从装饰品到桌布应有尽有。后墙边上摆着几张长桌,上面放满了食物:烤猪肉,汤汁浓稠的深色炖菜,以及一盘盘用培根油煮过的青豆。毫无疑问,还会有鸡肉沙拉、土豆沙拉、香肠、饼干、面包、蛋糕和各种馅饼。县里的每个人都喜欢聚会。女人们卖力地干活儿,想给其他人留下好印象。还会有烟熏火腿、兔肉香肠、配上新鲜黄油的面包、煮熟的鸡蛋、水果馅饼和一盘盘热狗。妈妈领着一家人走到靠墙角的桌子前,美化协会的女性成员们正在那里忙着重新摆放当场供应的食物。
埃尔莎看见妹妹们正和美化协会的女性成员们站在一块儿,苏珊娜穿着用埃尔莎的红绸子做的女士衬衫,夏洛特在脖子上戴着红色的丝绸围巾。
埃尔莎愣住了:看到妹妹们穿戴着用那匹红绸子做的衣物,她感到很悲痛。
爸爸和聚集在舞台旁边大声交谈的人聊了起来。
尽管禁酒令让喝酒成了违法行为,可这群来自俄罗斯、德国、意大利和爱尔兰的剽悍且强壮的移民有足够的酒喝。他们来这里时一无所有,之后则白手起家。他们不喜欢让同伴或是几乎不知道大平原存在的政府来告诉他们日子得怎么过。虽然他们往往看起来有些憔悴,但大多数人在银行里有不少钱。一蒲式耳
的小麦卖到了三十美元,种植成本却只有四十美分,镇上的每个人都很高兴。只要有足够的土地,人就可以富起来。
“达尔哈特发展得很快。”爸爸的说话声盖过了音乐声,“明年我要给我们建一座该死的歌剧院。我们为什么非得去阿马里洛参加一场不起眼的文化活动呢?”
“镇上需要通电,这才是最要紧的。”赫斯特先生补充道。
妈妈继续重新摆放食物,她不在的时候,这些食物不论怎么摆,都达不到她的标准。夏洛特和苏珊娜同她们那些衣着讲究的漂亮朋友一起笑着,其中的大多数是年轻的母亲。
埃尔莎发现了拉菲,他正和其他的意大利家庭站在角落里的一张餐桌旁。他的黑头发在头顶处有些松软,在耳朵周围比较短,早该剪了。他涂了润发油,这让头发很有光泽,可还是有一些头发不够服帖。他穿着肘部磨破了的素净衬衫,以及配有棕色马鞍皮背带的棕色裤子,还戴了格子领结。一个漂亮的黑发女孩儿紧紧地挽着他的胳膊。
距她上次见拉菲已过去了六周,这期间,他的脸因为在地里待了很久而晒得更黑了。
往这边看。她先是这么想,然后又想:不,别往这边看。
他一定会装作不认识她,甚至比她设想的还要糟糕,装作没看见她。
埃尔莎逼着自己往前走,听到自己的鞋后跟在铺着硬木地板的舞池里咔嗒作响。
她把荷兰炖锅放到了铺着白布的桌上。
“天哪,埃尔莎,你居然把火腿放在了甜点桌的中间。你在想些什么呢?”妈妈问。
埃尔莎提起炖锅,拿到了旁边的桌上。每走一步,她都会离拉菲更近一些。
她尽量小声地放下了炖锅。
拉菲看了过来,看到了她。他没有笑,更糟糕的是,他转而忧心忡忡地注视起站在他旁边的那个女孩儿来。
埃尔莎立马看向了别处。她没办法一边站在这里,一边想念着拉菲,气氛太压抑了。在这个世界上,她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他整晚都不理她。
“妈妈?”她走到母亲身边,“妈妈?”
“你没看见我正和托利弗太太说话吗?”
“看见了。对不起。我就是……”别看他。“有点儿不舒服。”
“我看你是太兴奋了吧。”妈妈一边说,一边看了看她朋友。
“我想我应该回家。”埃尔莎说。
妈妈点了点头:“当然可以。”
走向敞开的大门时,埃尔莎非常小心,生怕看到拉菲。舞池里,一对对舞伴转着圈打她身旁经过。
她推开门,走到门外,此时正值傍晚,天气很暖和,天空是金色的。她身后的门“砰”的一声便关上了,小提琴的演奏声以及跳舞时的跺脚声也随即变得柔和起来。
她穿过了一辆辆停着的汽车,也经过了载着那些不太成功的农民到镇上参加这类活动的马车。
主街上现在静悄悄的,此刻正沐浴在奶油糖果似的微光里,很快便会消失在夜色中。她走上了木板道。
“埃尔丝?”
她停下脚步,慢慢转过身来。
“对不起,埃尔丝。”拉菲说道,他看起来很是不安。
“对不起?”
“在里面的时候,我本该跟你说话的。或是挥挥手,做点儿别的什么。”
“噢。”
他离她更近了,近到她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温暖,闻到些许麦香。
“我能理解的,拉菲。她很美。”
“她叫吉娅·孔波斯托。我俩还不会走路的时候,我们的父母就给我们定了亲。”他探着身子,靠得更近了。她感受到了他温暖的鼻息拂过她的脸颊。
“我梦到你了。”他匆忙说道。
“你……你真梦到了?”
他点点头,看起来有些尴尬。
她觉得自己就像是在朝悬崖边慢慢移动,悬崖之下是一座能让她粉身碎骨的瀑布。他的样貌,他的声音。她凝视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像夜一样黑,饱含深情,还有些悲伤,尽管她想象不到他在为什么而悲伤。
“今晚见。”他说,“半夜十二点,在斯图尔德的那个破旧谷仓。”
*
埃尔莎躺在床上,一件衣服也没脱。
她不该去,这一点显而易见。她下巴上的瘀青已经好了,可她心里却一直有道疤。好女人是不会做拉菲让她做的那种事情的。
她听见父母回到家,上了楼,在走廊上打开又关上了他们卧室的门。
床头的钟指向了九点四十分。
屋子里渐渐静了下来,埃尔莎躺在那里,浅浅地呼吸着。
等待着。
她不该去。
就算她曾在脑海中多次重复这句话,那也无所谓,因为她从来没有考虑过听从自己的意见。
到了十一点半,她下了床。房间里依然很闷热,但透过她的窗户,可以看到大平原的夜空。在小时候,这扇窗户曾为她打开冒险之门。她曾有多少次站在窗前,将自己的梦想送入那些未知的天地呢?
她打开窗户,爬到金属花架上。她仿佛正在爬向星光灿烂的夜空。
她落在了茂密的草丛中,顿了片刻,紧张地等待着,做好了有人发现自己的准备,但屋内并没有灯光亮起。她蹑手蹑脚地走到屋子侧面,找来了妹妹的旧自行车。骑上车后,她踩着踏板上了路,沿着主街往镇外骑。
到了晚上,世界广阔而寂寞,当地人早就习以为常。照亮这黑色世界的,唯有白色的点点星光。没有人住在这一带,方圆数英里内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她把自行车停在破旧的谷仓前,下了车,然后用路边的野牛草盖住了车。
他一定不会露面。
他当然不会露面。她记得他对她说过的每个字(虽然说得不多),也记得他说话时的每个细微表情。他笑起来时,一开始只有一边脸在笑,随后,笑容才慢慢出现在整张脸上。他下巴上有块很淡的疤,像一个逗号。说话时,他会微微露出一颗门牙。
我梦到你了。
今晚见。
她给过他答复吗?还是说,她只是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她不记得了。
可她还是来到了这里,此刻正孤零零地站在一座废弃的谷仓前。
她真是太傻了。
如果她被人抓了个现行,她肯定会付出异常惨痛的代价。
她走上前去,棕色的高跟牛津鞋踩在路上的小石子上,发出了“嘎吱”的响声。谷仓在她面前若隐若现,屋顶的尖顶似乎被鱼钩般的月亮给钩住了。有些板条不见了,还有些掉落的木板散落在地上。
埃尔莎抱着自己,仿佛她很冷,可实际上,她很暖和,甚至觉得有些不舒服。
她在那里站了多久?久到她开始觉得胃里很难受。她正打算放弃,却听到了汽车的引擎声。她转过身来,看见路上出现了一对前灯,汽车正向她驶来。
埃尔莎非常震惊,都愣住了。
他开得很快,很莽撞。车胎里吐出了碎石,车喇叭发出了刺耳的声音:嘟嘟嘟。
他一定猛踩了刹车,只见卡车的车尾猛地晃了晃,然后才停下来。他周围的尘土都扬了起来。
拉菲急忙从车上跳了下来。“埃尔丝。”他咧嘴笑了笑,然后拿出了一束粉紫相间的花。
“你……你给我带了花?”
他把手伸进驾驶室,拿出一个酒瓶来:“还有些杜松子酒!”
看着那些花和酒,埃尔莎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把花递给他。她看着他的眼睛,心里想:这可是份大礼。她得为此付出代价。
“我想要你,埃尔丝。”他小声说道。
她跟着他上了后车厢。
被子已经铺开了。埃尔莎稍稍整理了一下被子,然后躺了下来。镰刀般的月亮仅仅散发着一丝微光。
拉菲躺在她旁边。
她感觉到他就在她身旁,听到了他的呼吸声。
“你有没有想过我?”他问。
“嗯。”
“我也想过。我的意思是,想过你,也想过这件事。”
他开始解她上衣的扣子。
她身上他碰过的地方像着了火一样,她的身体正脱离自己的控制。她无法平静下来,无法掩饰自己的情绪。
他撩起她的连衣裙,扯下她的内裤。这时候,她感觉到夜风拂过了她的皮肤。所有这一切都激起了她的欲望:拂过皮肤的风,自己裸着的身子,他的气息。
她渴望触碰他,渴望尝尝他的味道,渴望告诉他她希望——需要——他触碰她身上的哪个部分,可她担心这么做很丢脸,便保持着沉默。不论她说什么,她说的肯定都是错的,肯定有失淑女风范,而她却很想让他开心。
几秒钟后,他瘫倒在她身上,呼吸有些急促,身体还在颤抖。
他对着她耳朵小声说了些她没听明白的话。她希望都是些情话。
埃尔莎摸了摸他下巴上的胡楂儿。她只是轻轻碰了碰,只是刚好碰到了,她觉得他不会有任何感觉。
“我会想你的,埃尔丝。”他说。
埃尔莎立即把手抽了回来:“你要去哪里?”
他打开那瓶杜松子酒,喝了一大口,然后递给了她。“我爸妈打算让我去上大学。”他滚到一旁,侧着身子,把头枕在一只手上,注视着她喝了一口气味冲人的烈酒后又用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他又喝了一口:“我妈妈想让我从大学毕业,这样我就会成为一个真正的美国人,或是类似的某个人物。”
“大学。”她伤感地说道。
“对呀。很蠢,是吧?我不需要书本上的知识。我想看看时代广场、布鲁克林大桥和好莱坞。从实践中学习,见见世面。”他又喝了一口,“你的梦想是什么,埃尔丝?”
被他这么一问,她非常惊讶,然后花了些时间才给出答案:“要个孩子吧,我想。或许还想有个自己的家。”
他咧嘴一笑:“见鬼,这可不算。女人想要孩子就像种子想要成长。还有什么别的梦想吗?”
“你会笑话我的。”
“不会的,我保证。”
“我想变得勇敢。”她说。她的声音实在是太小了,别人几乎都听不见。
“你怕什么?”
“什么都怕。”她说,“我爷爷是一名得州骑警。他以前常跟我说,要奋起抗争。可为什么要抗争呢?我不知道。这种话说出来实在是很愚蠢。”
她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希望黑夜能善待她的那张脸。
“你不像我认识的其他女孩儿。”他一边说,一边把一缕头发塞到她耳后。
“你什么时候走?”
“八月。这样一来,我们还有些时间,要是你还愿意见我的话。”
埃尔莎微微一笑:“嗯。”
她愿意不惜一切代价,从拉菲那里得到一切她能得到的东西。即便是下地狱,她也在所不惜。他用了一分钟时间,就让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美丽过,这二十五年来,其他人都做得不如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