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来沧海事:我的租界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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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向武侠小说大家白羽先生讨说法

我上小学三年级时,借助字典,读了白羽先生的武侠小说《十二金钱镖》,后拿着书去找祖父,说我有话要向您认识的白羽爷爷讨教。正好是春节,祖父就带我到白羽爷爷家拜年。祖父对白羽爷爷说:“我这个七岁的孙子,读过您的《十二金钱镖》,对结尾很不以为然呢!”白羽爷爷听罢,兴奋起来:“小老儿在这儿洗耳恭听呢!”我说,小说里劫镖的“飞豹子”袁振武,与护镖者“十二金钱镖”俞剑平,斗得血雨腥风,最后胜负不分,正邪难辨,有啥意思。

白羽爷爷一怔,说:“七岁顽童,真把老夫问住了,不过只能等你再长十岁,咱爷儿俩或可说得明白。”

见我不服,回家路上,祖父说:“白羽先生是大学问家,与鲁迅交往颇深,是北派武侠小说四大家之一,等你腹中诗书多了,或许能读懂他的小说。”

于是,我与白羽先生,有了近二十年的忘年之交。

昨夜下了一场小雪,清晨去厨房吃早点,让我很惊喜,是西红柿牛肉汤和刚出炉的焦脆法国面包。祖父说面包是他遛早时,顺便从法国面包房买回来的。我家天津卫的老厨师秦爷,在一旁用围裙擦着手,不屑地说:“那洋面包,就比我烤的螺蛳转儿好吃?”祖父笑道:“偶尔开开洋荤罢了。”秦爷把牛肉汤端给祖父,不高兴地走了。祖父说:“其实,这洋玩意儿还真不比你秦大爷做的点心好吃。”

每次早餐,饭厅就很热闹,长条饭桌两旁坐着祖父、祖母、父亲、母亲、章老师和我。1948年伊始,饭桌上祖父和父亲经常互通国共内战的消息。比如2月下旬,彭德怀指挥西北野战军完成了对陕西宜州的包围后,正式出击,打响了进入战略攻势的第一仗。西北野战军全歼宜州国民党军近三万人,攻占该城。国民党军在西北战场,已经十分被动。过了些日子,饭厅那台收音机里,播出解放军东渡黄河,进入晋察冀解放区的消息。4月,又报国民大会举行第十三次大会,蒋介石当选行宪后首任总统,十天以后,李宗仁以微弱的优势争得副总统。6月,国民党军中原防御体系土崩瓦解,解放军在中原地区歼灭国民党军十六万人等。祖父说,解放军在去年提出“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不到半年,国民党军就节节败退,看来,国民党政府风雨飘摇了。

祖母说,在牌桌上,听姐妹讲,香港的民主人士何香凝等致电中共,赞同“打到南京去”。母亲和别人不一样,她劝祖母去看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我说我也去看,母亲说小孩子不能看。在饭桌上也有过苦恼,比如8月,国民党政府想挽救濒于崩溃的财政经济,蒋介石行使总统“戡乱”时期的特权,废“法币”,新发“金圆券”。不久,“金圆券”大贬值,祖父说家里资产几乎损失大半。好几天,饭桌上一片沉默。

司机杨二,曾在厨房大骂“金圆券”连擦屁股的纸都不如,发工资时可买十袋面,不几天只能买一袋了!

吃完早点,祖父让司机杨二去办事了,我到二楼书房,按祖父的吩咐写了几篇临柳公权米字格的小楷,就去书架上翻我能看的书。书架上多是线装书,只有一个书架是放新式图书的。我从其中抽出一本《十二金钱镖》。打开书,扉页上有“华堂先生赐阅存念,白羽 丁丑七月”。

1947年初,我刚插班读小学三年级,借助字典,读了《十二金钱镖》。故事热闹,镖银被劫,镖头叫俞剑平,绰号“十二金钱镖”,他邀请武林高手、各路豪杰,联合起来,与劫镖者斗智斗勇。小说写得悬念丛生,高潮迭起,情节扑朔迷离,逐渐揭开那个叫“飞豹子”的袁振武寻仇劫镖的真相。武林缠斗,俞剑平与袁振武终未斗出胜负。作者只在“后记”中交代说,俞剑平探得袁振武的行迹后,“几费周折,幸得窟藏,而已非原数,俞等不得已倾囊赔补,而飞豹子又于淮安,重掀巨案焉”结尾,让我意犹未尽。

有一天,我拿着《十二金钱镖》去找祖父,说这个叫白羽的作者,只讲半拉子故事,没有结局,有点欺负人。祖父笑了,说:“这正是白羽先生的高明之处,写个大团圆的胜负结局,不如留个尾巴,让读者去回味,去遐想,去创造。”我听不太懂,说:“斗不出胜负,分不出高下,那还是武林吗?真没意思。您认识白羽先生,您带我去拜访,顺便问问结局。”

转眼就到正月十五了。母亲到楼后那间大厨房找到我,我正听秦爷讲“达子楼”里“小达子”的故事。说的是建国道东天仙剧院对过庆达街上的艺术家,精通京剧和河北梆子,名满津门的李桂春的故事。河北梆子,是戏曲的一个剧种,在河北、辽宁、内蒙古、山东等地区流行。河北梆子有名的演员多称达子,再加上名角李桂春艺名“小达子”,于是庆达街李桂春的寓所就被天津人称为“达子楼”。秦爷已讲到河北霸县(今河北霸州)人李桂春,不甘心在码头当小船工,也不高兴被父亲逼着以卖豆腐为生,这个一声吆喝可传半里地的十三岁少年,硬是考上了河北梆子永盛和科班,与魏连升(艺名“小元元红”)同科学艺。

母亲是个戏迷,对京戏和河北梆子很在行,天津各大戏楼经常可见她的身影,祖父常对亲友说:“安头”(我的昵称)妈,除了爱安头,就是喜欢看戏。说此话时,有点绕口令似的。母亲常到达子楼,看人家排戏,她管李桂春夫人叫“李婶儿”,熟稔得很。有一次,达子楼经济周转不开,母亲用私房钱借给李婶儿五百大洋,救了急。

母亲走进厨房,笑着对正给我讲达子楼故事的秦爷说:“安头爷爷要带他出去一趟,我给他换身行头,您讲到这儿,暂时按下不表,回头再接着说。”秦爷见我有点不舍,说道:“少奶奶知道达子楼的事儿,比我还多呢,我这只有鸡零狗碎的,逗你乐儿罢了。”母亲讲故事,太斯文,咬文嚼字,清楚则清楚,只是没趣儿。而秦爷则不然,同样的事儿,一到他嘴里,就活灵活现,话粗糙点儿、土气点儿,但生动形象,引人入胜。听达子楼的故事,就是两种版本,一雅一俗。

祖父见我换了一身法兰绒呢新衣服,笑了,拉着我的手说:“元宵之前都是年,跟我去朋友家拜年。”

出我家别墅,向北上建国道,再向西就到了东天仙戏院旧址,1939年重建的“天宝戏院”。戏院身后就是二马路二贤里。祖父敲响一家的黑色大门。开门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用人,身后站着一位慈眉善目,五十岁左右的先生,他道:“汪先生大驾光临寒舍,请屋里坐。”祖父拱拱手,说:“白羽先生,我带着孙子,您的小读者,给您拜年啦!”见到白羽爷爷,我有些惊喜,忙鞠躬行礼。

白羽爷爷家是两层小楼,客厅兼书房在一楼,坐北朝南,冬日阳光明亮,屋中间有一花盆铁炉,炉火正旺。东墙前有两个大书柜,柜前有一双人皮沙发、一长茶几。白羽爷爷果然是白面书生,儒雅和蔼。他让女用人端进一盘水果、一盘桂顺斋的点心。白羽爷爷站起来,给我剥橘子。祖父说:“我这位七岁的孙子,读过您的《十二金钱镖》,对结尾很不以为然呢。”白羽爷爷显然兴奋起来,把剥好的橘子分给我们爷儿俩,坐下说:“读者乃小老儿的衣食父母,对拙作提出意见,是对作者的鞭策呀,大孙子,小老儿在这里洗耳恭听呢!”祖父示意我有啥说啥。我这个刚描米字格的小屁孩儿,竟真的不客气地提出《十二金钱镖》里,劫镖的“飞豹子”袁振武,与反劫镖者“十二金钱镖”,斗得血雨腥风,竟然正邪不分,胜负难定,有啥意思。白羽先生一直笑眯眯地听罢,说:“贤孙仅七岁,就能读《十二金钱镖》,还能提出问题,让我吃惊。但我还真的与你讲不清楚为什么安排这样的结尾,等你再过十年,咱爷儿俩或许说得明白。”然后,他对祖父说:“华堂兄,咱俩同庚,我为你有这等天资聪颖的后代感到高兴啊!”

在回家的路上,祖父对我说:“白羽先生是大学问家,与鲁迅先生有交往,他的意思是,等你腹中诗书多了,对《十二金钱镖》的结尾会有新的理解。”没有得到作者对小说结尾的明确说明,我的心里仍有所不甘。

《十二金钱镖》很长,祖父说有一百多万字。我断断续续读了一个月。多亏我从五岁时,祖父就给我请了位私塾郭先生,六岁又请我家对门含光女子中学,我们家的特殊一员章老师,每天到家辅导两个小时。我识得的字词,足以让我能顺畅地读这部武侠小说。章老师留学英国,三十多岁,讲英文好像比讲汉语还流利,模样漂亮,衣着华丽。每次章老师到书房辅导我阅读,母亲总特意为她调一杯咖啡,或沏一小壶茉莉花茶。我注意到,母亲对章老师很感兴趣,得空便谈上几句。后来,母亲的穿着,渐渐由旗袍变成呢制长裙,嘴唇也涂上唇膏。她还特别到理发馆将头发烫成荷叶大卷。父亲从东北回来,见状笑了,小声地对我说:“整个一个洋贵妇嘛!”

据母亲说,章老师是含光女子中学校长张淑纯从英国聘到学校任教务长的。含光女子中学是1936年,由张淑纯创办。校址正好隔着马路,与我家别墅南门相对。算起来,张校长与我们家是同乡,原籍河北抚宁(今河北秦皇岛市抚宁区),与我老家昌黎比邻。张校长的父亲曾在东北任职,曾是黑龙江省督军署秘书长。张校长伯父张星桂的寓所,就是后来含光女子中学的校址。我祖父与张星桂是朋友。所以张淑纯派该校最出色的老师辅导我。张校长、章老师成了我母亲的有故事的朋友。

读完白羽先生的《十二金钱镖》,我又读了他的武侠小说“鹤铁五部曲”——《鹤惊昆仑》《宝剑金钗》《剑气珠光》《卧虎藏龙》《铁骑银瓶》。五部故事相连,共有一百零九回,二百七十万字。讲的是男女侠客爱恨情仇的命运悲剧。江小鹤与阿鸾,李慕白与俞秀莲,罗小虎与玉娇龙,韩铁芳与春雪瓶,他们在武林中,武艺高强,重然诺,讲信义,都不失英雄本色。诚如祖父引《礼记·儒行篇》所说,他们都具有“可近而不可迫也,可杀而不可辱也”的儒侠风度。我因年纪尚小,不懂爱恨情仇,却对儒侠的精神向往甚切。

我读了白羽爷爷的武侠小说,有时就给厨师秦爷讲,结果发现秦爷不仅是戏迷,还是武侠迷,他喜欢收音机的说书节目,他听过两次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如今听我给他讲《十二金钱镖》,有了瘾,每天吃过晚饭,他总是一边抽他的那杆大烟袋,一边入神地听我讲俞剑平和袁振武。我很有成就感。

天津是在一个大雪弥天的早晨解放的,我亲眼看到回力球南海河里,炸弹把冰轰到半空,又散落下来,枪炮声响作一团,又渐渐平息了,然后见一队戴狗皮帽子的解放军,雄赳赳地占领了租界的马可·波罗广场。

祖父和父亲那时在北平,回到天津是1950年秋。祖父去看了白羽先生,他平安无事,1949年被聘为《新津画报》的社长,因身体虚弱,自任编辑。

新中国成立后,1954年初,私营企业开始纳入公私合营轨道,祖父将一家钢厂和一家毛纺厂捐给国家,并把一部分企业转到北京,主要在北京生活。我父亲作为祖父的助手,也来到北京南小街禄米仓胡同的四合院居住。行前,在我家别墅宴请过一次白羽先生。因民主剧场离我家不远,祖父让我去接白羽先生。那年我刚上中学,十分喜欢文学,已不只读武侠小说,还读了些“五四”以来鲁迅、郁达夫、沈从文、冰心等人的作品及欧美小说、希腊神话。我曾登门请教过白羽先生,他曾重点地给我讲过唐宋传奇等。他还曾将他在香港出版的《绿林豪侠传》赠给我,说此小说先在香港《大公报》连载。负责编此小说的是后来大红大紫的武侠小说家梁羽生。后来,听说梁羽生在给白羽的公子宫以仁的信函里说“我最初写武侠小说,亦是受令尊影响的”,足见白羽先生在武侠小说领域的地位之高、影响之大。巧得很,20世纪50年代末,祖父受委托去香港搞统战工作,这位赞同华罗庚关于“武侠小说是成年人的童话”高见的老武侠迷,真的通过朋友关系,高高兴兴地与梁羽生晤了面,喝了咖啡。已七十二岁的祖父,像孩子般愉快。

请客白羽先生的家宴,不比以前的排场。用人都已有更好的工作,司机杨二也到汽车修配厂上班去了,只有老厨师秦爷无家无业,愿意终老我家。秦爷人老了,手脚不再麻利,但烧菜的本领仍是炉火纯青。那天,他与母亲商量,共做五个菜,有他最拿手的狮子头、爆炒对虾段、干烧黄花鱼、砂锅清炖湖鸭、阿胶火腿酿豆腐。主食更让白羽先生惊喜,是秦爷清明摘下的榆钱做的摊煎饼、白葱几段、一碗五花肉炸黄酱。见我兴奋得大呼小叫,母亲用手抻了一下我的衣襟。

后读大学中文系,我对武侠小说的诞生和发展感兴趣,发现仗剑挟棒而行的游侠、武士,在周秦时期即已出现于社会生活与政治斗争之中。韩非的《五蠹》说:“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此所以乱也。”到了汉代,游侠养士之风盛于世,朱家、郭解、剧孟、田仲、王公、周庸等,都是当时权行州域,势慑公卿,徒从众多,声名远播的人物。司马迁《史记·游侠列传》便排斥以往的非议,给这些人物以很高的评价:“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能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

从武侠小说的发展来观察,先秦两汉的典籍如《庄子》《列子》《管子》《吴越春秋》《左传》《国语》《战国策》《史记》《汉书》等,都记有论剑之道,有游侠、刺客、勇士的行迹,但只是事涉任侠者流的片段表述。魏晋时,曹丕《列异传》载干将莫邪的传奇,干宝《搜神记》载李广神射、李寄屠蛇的故事,南宋《世说新语》中也描写游侠,此乃武侠小说之萌芽。而开武侠小说之先河的,是唐人传奇中的奇侠,如《虬髯客传》之髯客、《霍小玉传》之黄衫客、《甘泽谣》之红线、《传奇》之聂隐娘,都是生动的人物形象,代表古典小说的艺术成就,同时为后世武侠小说的繁荣奠定了基础。宋明无话本,多有关武侠题材、侠义人物的小说,如《水浒传》和《封神演义》。晚清时期,侠义小说更是繁荣昌盛,有《儿女英雄传》《三侠五义》《七剑十三侠》等作品,蔚为大观。

清末民初,掀起武侠浪潮者,非平江不肖生莫属。平江不肖生本名向恺然,湖南平江人,自幼习武,慕游侠古风,广交武林高手,两度赴日留学,怀有强烈的民族意识。其长篇武侠小说《江湖奇侠传》让他暴得大名,其百万字的长篇小说《近代侠义英雄传》更是表现了侠者的民族气节和激越的爱国精神。

接下来,顾明道的《荒江女侠》将侠与情操结合在一起,有爱情之缠绵,却无侠之气概。同时代河北玉田的赵焕亭,以正集八册、续集八册《奇侠精忠传》暴大名于武侠小说之林。1962年,我在大学二年级时读这十六册书,整整耗去一个寒假。我曾向刚来首师大任教的王蒙先生求教。他说没读过《奇侠精忠传》,但对不肖生的《江湖奇侠传》有印象。

《奇侠精忠传》以清乾隆嘉庆年间,朝廷派大军镇压苗族起义为背景,叙述武林高手杨遇春、杨逢春、于益、叶倩霞随军征战的故事。从中可窥见作者赵焕亭的小说之道,是重在表现侠的道义,但他用以烛照人生及侠义行为的道德,是带有市民意识的,缺乏深沉的历史反思,且带有“异术”“天书”之类的描写。有趣的是,赵焕亭本人并不习武,不懂枪法剑术,更不谙武林功法,他以写人情世故、人物性格和心理活动见长,人物写得活灵活现,引人入胜。赵焕亭以前人笔记和历史传闻为素材,使北派武侠小说别具风采。继赵焕亭之后,又有“北派四大家”还珠楼主、王度庐、郑证因及白羽,共同拉开了中国武侠小说繁荣的序幕。

我是有幸的,在童年时就与“北派四大家”之一白羽先生相识并一直交往到1966年白羽羽化成仙。白羽先生为我开启了一扇武侠小说的大门。

说起白羽先生,祖父最清楚他的人生经历和跌宕命运。

白羽原名宫竹心,比我祖父小一岁,于1899年出生于河北马厂,祖籍山东东阿。白羽家境还算殷实,父亲是北洋新军的管带。他幼年到天津读书,稍长又到北京求学,十五六岁即热衷文学,受新文化运动和新文学影响,除了广读中外书籍,还自学日语、英语。1921年,二十二岁的白羽主动写信给鲁迅。两人相识后,鲁迅将白羽所译的六篇契诃夫的小说介绍给北平《晨报》的孙伏园(主编《晨报副镌》)。后来,六篇译文陆续发表。想当年,鲁迅的代表作《阿Q正传》就是在这里连载的。

白羽父亲去世后,家道中落,白羽失学又失业。为了养家糊口,白羽当过小贩、邮差、税吏和家庭教师。在艰难谋生的境遇中,他写过小说、散文、小品,有短篇小说集《片羽》、小品集《雕虫小草》出版。他在邮局当差时,曾写信给鲁迅,信中表述过生活和创作的艰辛。1921年至1922年,鲁迅七次致信给白羽(那时还称宫竹心),表达对他的关注,并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1921年7月,白羽写信给鲁迅,向周氏兄弟借书。鲁迅回信说“宣武门内通俗图书馆,新出版书大体尚备”,并告诉他“星期日也不停阅”。8月上旬,白羽写信求见鲁迅。8月16日,鲁迅回信,希望他“到教育部见访”并告知电话,还对白羽“兄妹俱作小说,很景仰”。白羽到教育部访问鲁迅而未见,又写信给鲁迅。8月26日,鲁迅回信,对未能面谈“非常抱歉”,希望他“如见访,先行以信先知为要”,对他寄去的小说《厘捐局》及妹妹宫莳荷的小说《差两个铜元》,表示“已经拜读了,恕我直说,这只是一种sketch(速写),还未达到结构较大的小说”。白羽希望鲁迅将此小说推荐给《小说月报》,鲁迅说会“介绍到日报上去”,并告诫“先生想以文学立足”,“以文笔作生活,是世上最苦的职业”。9月,白羽又写信询问《厘捐局》和《差两个铜元》推荐给了哪里。9月5日,鲁迅致信白羽,告知前者给了《晨报》,后者给了《妇女杂志》。10月15日,鲁迅致信白羽,说“可在本周日下午来寓所谈”,并告之已将白羽译的医学书《救急法》“姑且送到商务馆去一试”。

1922年1月4日,鲁迅回白羽信,告之交来的稿件已推荐给了《晨报》。2月16日,鲁迅写信给白羽,表示出对白羽总是求助于自己办事,已不耐烦了,帮助不能无限,“也须有能力的力量,倘没有,也就无法了”。于是,白羽与鲁迅再无书信往来。

1962年冬天,我随祖父去天津访友,又去民主剧场(原东天仙戏院)后身,拜会白羽先生。这之前我系统地研读了鲁迅与白羽的七封通信(皆收入《鲁迅全集》)。话题自然说到白羽与鲁迅的关系。白羽先生说,他在1921年,作为一个漂泊在北京的年轻人,挣扎于生存的艰难中,想到了鲁迅,向他求教,请他帮助,于是有了书信往来和耳提面命的机会。一开始鲁迅待他很热情和关心。去拜访鲁迅,一睹大作家和蔼可亲的风采,让他感到温暖和亲切。但因生活实在艰难,为了养家糊口,白羽开始不断烦劳鲁迅看稿、推荐,功利性太强,他还到其寓所倾诉生活艰辛,弄得鲁迅难负其扰,只好断了交往。他理解鲁迅的难处,说:“鲁迅先生,我绝不辜负您的教导与期望,一定做一个正派的文学家。”

经努力奋斗,苦苦挣扎,白羽曾任《国民晚报》《世界日报》记者、编辑,衣食已无忧。后来,他回到天津任天津《北洋画报》编辑,孰料家乡发生兵变,母亲卖掉家产,带着白羽的妻儿到天津投奔儿子。白羽只能拼命工作、创作,赡老扶幼,解决一家七口的生计问题。在武侠小说盛行的20世纪30年代,白羽估量自己的才智,决定到武侠小说领域中闯荡一番。他的第一部小说是《黄花劫》,在报上连载,反应不俗。但他毕竟不熟悉武林行当的内幕,于是找到武侠小说的行家里手郑证因,与其合作《十二金钱镖》上半部。熟谙武侠小说之后,白羽自己独立完成了下半部。1938年至1939年,《十二金钱镖》在天津《庸报》连载,让白羽暴得大名。有的书商鉴于读者喜爱该书,特在书店门前贴出“家家读钱镖,户户讲剑平”的对联。

到戊子年,我读完《十二金钱镖》,对其结尾不满。祖父就说,白羽先生是有意为之。故事一开头就寻找劫镖人,读了十几本,那仇人还是不讲出来,急得你抓耳挠腮,还得往下看,这是白羽先生让你花钱买书的出奇制胜的本领。

到读大学时研究武侠小说,我才懂得此书吸引人的地方,并不全在叙事技巧,也不完全在悬念设置和结构功能的发挥。通常武侠小说是将书中人物分成“正”“反”两类,而白羽先生反其道,让现实主义的文学观念照射到小说中,打破人物类型化(二元化)的格局。像主要人物俞剑平、袁振武,既不是扁平化的形象,也不能以好坏界定,他们个个都是“这一个”形象。俞剑平沉着坚韧,老练精明;袁振武桀骜强悍,狡黠斗狠。其他人物已性格鲜明,声情并茂,如闻其声,似见其人。同时他们的性格又极其丰富复杂,机趣盎然,不是一览无余的。比如乔茂其人,论本领不算高,胆气却不小,夸夸其谈,思辨敏捷,好自吹嘘,也敢冒险犯难,但因本事不大,有时又色厉内荏、机诈相向,在对手面前首鼠两端,毫无“英雄”本色。一个市井“青皮”的丑相,活生生兀立面前。白羽的武侠小说,如他自己所说,“我愿意把小说(虽然是传奇小说)中的人物,还他一个真面目,也跟我们平常人一样,好人也许做坏事,坏人也许做好事。好人也许遭厄运,坏人也许获善终;你虽然不平,却也没法,现实人生偏是这样”。其间,我们可看出,他把对社会不公、世态炎凉和黑暗现实的不满,化作小说的血脉。与其说白羽的小说是写武林世界、侠客江湖的恩怨,莫不如说,其间武侠四顾茫然、荆棘遍地的悲凉,恰恰是对现实生活的写照。请注意,白羽总是力求通过人物遭遇,演绎出社会的不公不平和社会冲突的险恶。

此次从北京随祖父拜访白羽先生,那时他已年过花甲,已经金盆洗手,不再写武侠小说了。作为他的书迷,我祖父在北京西城百花深处四合院的书房里收集的他的武侠小说,便有《金钱镖》、《武林争雄记》及续集《牧野雄风》、《血涤寒光剑》及续集《狮林三鸟》、《毒砂掌》、《摩云手》、《联镖记》及续集《大泽龙蛇传》、《剑底惊螟》、《粉骷髅》、《太湖一雁》、《绿林豪侠传》、《偷拳》等几十种,为我研究白羽的武侠小说提供了丰富的原著资源。“文化大革命”期间,这些武侠小说和我写的一些读书笔记,皆焚于百花深处的大院里,名义是破“四旧”,殊为可惜。祖父说,看到白羽先生的书化为灰烬,其他大量善本古籍遗失,他的心在流血。我也说,如果我那些读书笔记不遭焚毁,或许我会写一本关于武侠小说的专著……

那次与白羽先生相晤,白羽先生在建国道的东昇楼请我们爷儿俩吃了顿便饭。席间,白羽先生说:“我虽因写武侠小说名于世,但外人皆不知本人却以写作武侠江湖为耻也。”说罢,他端起酒杯,仰头将酒灌到嘴里,接着说,他曾多次写文章自责,特别是新中国成立后,国家教育青少年努力学习,将来建设国家,而自己的武侠小说让他们沉湎于打打杀杀的武林江湖,带来坏的影响。他甚至化名写批评《十二金钱镖》的文章,说它“不过新瓶旧酒,陈陋之作”。见白羽先生如此自责,祖父示意我这个中文系的学生劝慰老者。正好我读了些武侠小说,对其产生和发展有了些心得,加上我曾向我们中文系的教授廖仲安先生请教过一些武侠小说的问题。我向白羽先生谈了我的看法:要历史地看武侠小说,20世纪三四十年代是我国武侠小说的鼎盛繁荣时期,已显露出其创作进入成熟期,武侠小说不是孤立地我行我素,而是吸收了现代文学观和价值观,面貌大大改观。宫爷爷坚持现实主义的文学观念,融进了悲剧意识,打破了武侠人物类型化的格局,对武侠小说乃至对文学创作是有贡献的。宫爷爷应该有自豪感,缘何要自怨自艾呢!祖父捋髯点头,对白羽先生说:“听听年轻人的意见吧,我们的观念太陈旧了。”白羽先生略微沉默一会儿,然后又端起酒盅,冲祖父说:“来老哥,喝一杯。”六十三岁的老人,略显酒红的脸上有了笑容。

1966年早春,3月8日,河北邢台发生8.5级强烈地震。二十天后,中国开始批判《二月提纲》,继2月江青受林彪委托召开部队文艺工作座谈会,宣称文艺界被黑线专政,“文化大革命”的狂飙越来越近。白羽先生羽化成仙,一代武侠小说的高手告别了他钟爱的武侠小说。

“文化大革命”期间,我到天津看望姐姐,顺便从城西赶到建国道,去看看白羽先生的旧居。秋风秋雨中,一切都变得斑驳苍凉,只有残破的大字报充满眼帘。我怎么也忆不起白羽先生衣着长衫,满面笑容的容颜,却突然忆起当年林语堂先生的话,“茶余饭后,手捧一卷《十二金钱镖》,真是乐事”,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