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5章 番外·辞月(中)
西夏宫殿,青瓦红墙,园中怒放的木槿花坠在枝末,被夕阳染上橙黄,池里的鱼儿悠悠摆尾,全然不知这里已经换了主人。
两人坐在凉亭里,洛次日就要启程,罗辞月看起来失落了许多,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陌生环境里唯一可以无条件信任的人也将离开。
“真好啊,”罗辞月望向大殿,“女子在这里的地位比在中原要高。”
洛不无感慨:“草原人没那么多礼教的束缚,话说回来,恐怕也是因为受到唐朝开放风气的影响。”
“那个时代一去不返了,”罗辞月苦笑,“现在他们要求女子成为附庸,即便是父亲,也很少倾听我的见解,我常常怀疑,虽然他嘴上不说,但教我那些琴棋书画,是不是也仅仅为了往后能嫁个好人家?”
听闻此言,洛沉默了,粉色的天空起了风,一朵白云缓缓飘去,消失在宫墙后。她却想,宫墙,原来这样高……
“哎,不提这些了!”罗辞月忽然牵住她的手,“现在,应该共度良宵,为将军饯行才是!”
满桌玉盘珍馐,两只金色酒杯碰在一起。
看着这中原少女大方得体的举止,洛径自不知是喜是忧:喜在罗辞月能够伴君主左右,至少目前无人敢动她;忧在一入宫门深似海,更何况如今外戚嚣张,边境不稳,虽说君主治国有方,但内忧外患从来没有从根源上消失,她……怎能全身而退?
这两天里,洛没少和罗辞月悉数大夏的国情,嘱咐她一定谨言慎行——“放心啦将军,”每当这时,罗辞月就会笑眯眯地轻捏她的脸,“我有的是本事!”
罗辞月越这样,洛心里越不好受,其实,在罗辞月溜出军营的那晚,洛一直在考虑如何在营中安顿她,若危险来临,说不定可以带她远走高飞,草原之大,她不信没有她们的容身之所!谁知第二天,她竟看到一张空荡的床铺……
“木槿花的花期太短,”告别时,罗辞月给洛牵了一程马,“下次见面,可以送我一些边塞的花种么?”
同年,曾逼迫李仁孝封自己为楚王的当朝国相任得敬——正是洛眼中“嚣张的外戚”,即将在灵州建成属于自己的宫殿,却在十二月忽然病倒,整个大夏无医可治,李仁孝立刻派人前往金国求医。虽然早已意识到此人的篡权野心,但出于对内政和外交的考量,加上任得敬还是当朝太后的父亲,李仁孝还不愿打草惊蛇。
再说罗辞月,送走洛后,便来拜访李仁孝的生母曹贤妃和太后任氏,她们都是中原人。
曹贤妃一向深明大义,她知道善良的任氏因无法阻止父亲的所为整日郁郁寡欢,本就病弱的身体早已经不住折腾,所以待她比亲姐妹还亲。
刚刚踏入曹贤妃殿中,罗辞月就被揉成团的信纸击中脚踝,紧接着是剧烈的咳嗽,只见曹贤妃扶着一位脸色苍白的女子,女子捂住嘴,鲜血从指缝间渗出。
“阿柰!”曹贤妃不无担忧。
吐血的女子就是任氏,乳名“阿柰”,虽然已近知命之年,身体也不好,但蓬松的及腰黑发和未被皱纹遮掩气质的俊脸仍让人惊叹于岁月对美人的偏爱。
也能理解为何先皇夏崇宗在第一任皇后自尽后,整整十年未立新后,直到遇见年轻的任氏。
三人聚在殿中,听说了阿柰的遭遇,罗辞月心中十分不是滋味:“要我说,还是娘娘身体要紧。”
话音落处,曹贤妃亲自端来三只小碗:“来,大家尝尝江南的鱼羹,辞月说得对,阿柰啊,必须多补补身子!”
奶白的鱼羹,汤面微微荡漾,鱼肉软嫩反光,那一瞬,罗辞月险些忘了道谢……甚至鱼肉入口一抿,同样是剔了刺的。
比从前父亲的要淡,但是更香。
“想着阿柰爱吃,我特意把刺挤了出来,这中原菜啊,还是亲自下厨的最地道!”曹贤妃说这话时,就如一位慈祥开朗的祖母。
沉默片刻,阿柰笑了,对罗辞月说:“妹妹若是爱吃,常来串门便是。”
就这样,罗辞月开始研究烹饪,常常带上自己做的中原糕点来拜访曹贤妃,久而久之,曹贤妃发现罗辞月也是一位饱读诗书的女子,并且拥有过人的悟性和求知欲,很像年轻时的自己,加上宫中生活不免无聊,无意间,她渐渐充当起罗辞月的导师,告诉她更多的朝堂与民间之事。
她们谈天时,阿柰有时会在一旁侍弄花草,静静聆听,有时坐在池塘边,目光飘忽,仿佛在透过眼前之景感知别的什么。
同年,罗辞月被封为皇后,半年来的积累使她总能恰到好处地向李仁孝展现实力。
有一次,李仁孝骑马在贺兰山游猎,山路嶙峋陡峭,马儿不幸被崴了脚,李仁孝一气之下竟打算杀死负责修缮道路的人。
罗辞月听说,连忙劝道:“如果陛下为了一匹马杀人,在大夏,岂不是畜贵人贱了?何况法律上没有规定,这属于滥杀无辜,百姓不会信服的。”
李仁孝听罢,立刻在《天盛改旧新定律令》加入相关内容,还邀请罗辞月一同编纂。
西夏天盛二十年,后宫中,阿柰的病情急转直下。
“妹妹,”床榻上,阿柰递给罗辞月一封信,“这是我一直以来收集的,任得敬密谋造反的证据,就拜托你,交给陛下了。”
一年后,阿柰在一次午睡中再未醒来,享年五十。最先发现的曹贤妃将阿柰最爱的鱼羹轻轻放在床边,垂下眼,小心翼翼给她掖好被子,梳理头发。
也许在生命的尽头,这个十七岁入宫、十九岁成为寡妇、一生无嗣的女子终于摆脱了父亲与家族的利用,回到了仅仅与她相伴过两年的爱人——先皇李乾顺身边。
只是……如果先皇活久一些,老去的阿柰还会是他的唯一么?罗辞月想着,在帘后陷入沉思。
四个月后,因为讨伐任得敬有功,洛获得了五天休假,奔赴都城前的第一件事就是收集荼蘼花的花种。
某日午后,正在书房练字的罗辞月见窗外有人,懒懒直起身,认出是洛,惊喜地捂住嘴。
“听说皇后正在组织翻译《华严经》?”凉亭中,洛转着手中瓷杯。
罗辞月双手交叉,叹息:“任太后生前嘱咐,想这样超度自己。”
洛一口气干掉杯中茶,点了点头。
见此情景,罗辞月“噗”一声笑了:“还是喝不惯宫里的茶?”
洛没有回答,只是从怀里取出一个沉甸甸的小包:“荼蘼花,很好养的。”
“你竟然还记得!”
晚上,罗辞月将洛带进寝宫。
时至深夜,两人相枕于榻上,却听罗辞月问:“你说,唐朝女皇武曌是什么样的人?”
虽觉奇怪,洛仍思忖:“她……很厉害,很惜才,是一代明君,值得后世尊敬。”
“既然这样,如今陛下以儒治国,虽然百姓安居,但重文轻武逐渐造成军备废弛,无法根除内忧外患,而且,过多儒家思想的渗透导致女子在这里的地位也开始下降,说不定不久就会像宋……”
不等说完,洛翻身一把捂住罗辞月的嘴,皇后一怔,眸中映出惊魂未定的洛。
其实,洛很早就察觉出这个少女的不同寻常,首次杀人就一刀毙命,短短几日俘获了帝王的心,现在甚至贵为皇后……只是,宫中耳目众多,她不能直接表态。
“如今国泰民安,皇后务必保护好自己,不可妄言。”眼看罗辞月泪汪汪的就要窒息,洛这才松手。
那之后,她们谁也没提此事,直到分别。
七年后,罗辞月诞下一子,取名李纯佑,立为太子,从此,便减少了与洛的书信往来。洛虽然心中失落,但一想罗辞月许是要花心思在太子身上,不会再有危险的想法,也就放宽了心。
然而事实远非那么简单。
李纯佑天性懦弱,惧怕强势的母亲,甚至在完不成学业时,三番五次去找父王希望他给自己说情,但是李仁孝年事已高,如今的大夏可以说是他和皇后在共同治理,况且哪有帝王不希望自己继承人出息的?也就由着罗辞月去了。
李仁孝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罗辞月手中的权力却一天比一天大,她就是在这些年里一面以推崇佛教为名组织翻译佛经,一面暗中培养自己的党羽,很快,罗皇后就成了大夏人民的精神领袖。
而减少与洛的书信往来,恰恰是因为罗辞月知道朝野中还有不少人反对自己,在没有摆平强大的敌对势力之前,她不想将洛牵连进来。
眨眼到了西夏乾祐二十年,六十六岁的李仁孝在病榻上迎来了登基五十周年,那一年,罗皇后三十八岁,太子李纯佑十二岁。
宫中灯火葳蕤,罗皇后为须发皆白的李仁孝送来一碗养身的羹汤。
“纯佑睡了么?”李仁孝忽然开口,嗓子里如同卡了痰,忍不住咳了咳。
“臣妾罚他不抄完书不许睡。”
李仁孝欲言又止,叹了口气。
罗辞月也低下头去,不知为何,李仁孝的模样忽然让她想起了父亲,直至想起了江南,想起了最初的自己,恍惚中,她感觉自己只是做了一场大梦,如今充满怜爱与不舍地抚摸自己长发的人,不是什么西夏皇帝……只是无憾老去的父亲。
“娘子,别哭。”一只大手温柔地抚去她脸上泪滴,却是那人的声音。
一瞬间,太多的委屈、惭愧与无助涌上罗辞月心头,但,仅仅是一瞬。
李仁孝永远不会知道,从一开始,罗辞月就把本该耐心培养李纯佑的时间用在了自我提升和组织翻译佛经上。李纯佑不是没有努力过,但是慢慢的,他发现无论怎样勤奋刻苦都不能让母后满意,于是他常常怀疑自己,逐渐形成了这让李仁孝和朝中老臣扼腕叹息的懦弱性格。
当天晚上,罗辞月翻开《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看着看着,便趴在书上睡着了。
梦里,她又回到承天寺大殿中,面对一尊真人大小的坐佛,烛火摇曳,坐佛眼底晦暗不明,她却有一种被注视的感觉,不由脊背发凉,想来是因为自己的不臣之心,正欲跪拜谢罪,上方却响起一个浑厚的声音:“靠近我。”
佛的嘴唇没有动,这声音更像罗辞月内心的渴望,于是她小心翼翼走近。
“抓住我的手。”那声音又说。
于是她与佛十指相扣,刹那间,罗辞月仿佛感受到佛的呼吸,身体忽然碰到什么,只觉触电一般,却被佛紧紧抓住手:“不用怕。”
她汗毛倒竖地向下看,只见佛的袈裟脱落……
醒来后,一个伟大的计划在罗辞月心中酝酿而成。
乾祐二十四年,十六岁的李纯佑刚刚即位不久,就听说有这样一个故事在民间广为流传,正来自于罗辞月组织翻译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一位女子梦见寺庙中的佛像长了女性的器官,不久就当上了女皇帝。
“哗啦——”佛经被重重拍在书桌前,已成太后的罗辞月早有预料般未动声色。
“母亲,儿臣想知道,这……是不是经书中原有的内容?”李纯佑翻开到那个故事,不知因为害怕还是愤怒,声音抖得厉害。
“陛下的意思是——”罗辞月缓缓起身,抬起下巴,目光陡然一寒,“质疑我篡改?”
话音刚落,门外有人报:“镇夷郡王求见!”
镇夷郡王就是李仁孝之侄李安全,李纯佑对这个长自己七岁的堂兄并没有什么好感,当即一甩袍袖离开了。
最初看到这个藏在佛经中的故事时,李纯佑的第一反应是震惊,他不敢相信佛经里还会有这样的内容,甚至还怀疑是不是自己见识短浅,直到一个向来反对罗辞月的老臣提醒他:“这上面有太后的题记。”
这句话就如同九雷轰顶,再愚钝的人也能反应过来,罗太后这是夹带私货。
如果说先前,李纯佑对母亲还抱有敬畏之心,还期待有朝一日能获得母亲的认可,那么现在,童年受到的所有打压,都能够解释通了!他愤怒,他懊悔,他恨——恨父亲对枕边人的盲目信任纵容,恨母亲原来一直都在窥伺大夏江山,甚至不惜把亲生儿子折磨成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样!
像初入宫的罗辞月,李纯佑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和无助,身边早已没有了能信任之人,就连那些老臣,看重的也仅仅是利益而非情义,眼下他最大的威胁,就来自于离自己最近的生母!
怎么办?怎么办!
李纯佑来到高处,远望边塞,忽然眼珠一转——
虽然无法直接对付母亲,但是他知道,母亲有一个很在意的人。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