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借问梅花何处落（三）
他回想了一番他的过往岁月，先是母后死了，接着父王死了，然后霓裳死了，现在阿姐也死了……茕茕孑立，放眼望去，他似乎没有亲人了……哦，他还有儿子。
“儿子顶个屁！”若羽站起来使出最大的力气，扔出手中最后的酒坛，这次扔得极远，直接掷到了文武殿的大门上，酒坛瞬间粉身碎骨。
“不过就是惦念着老子的位置罢了。”他们看他，或许就如当年他看他父王一样。当年，他借蓝林之手杀了他父王，他的这些儿子们指不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若羽狂笑两声，摇摇晃晃走了几步，又摔倒回地上。
大门之外，站着闻讯而来的章含素。若羽不让任何人进，章含素便只能在外面站着。
“究竟什么事？”章含素秀眉紧锁，万分焦急地问杨普：“大王为何又如此？”
杨普跪下，深深叹了口气，方道：“长公主殿下……薨了……大王他心里——苦哇——”
酒坛迎面摔来，摔到门上，章含素苦笑，两行泪顺着眼角滑落：“他苦，可难道只有他一人觉得心里苦吗？我就不苦了？旁人就都不苦了？”她横手将滑至下颌的泪擦干，转身离去。
酒醒时可以装疯卖傻，酒醒后还是得坦然面对一切。
对于太子若寒擅离职守，私调亲兵，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丢下前方战事，前往昆仑，一干朝臣不断上奏弹劾；另一派持厉声反对，前线接连胜仗，说明太子殿下早有安排，一切等太子回朝面圣之后再论。
还有，在南塞王蓝榆的昭告中，闲鹤仙师十恶不赦，南塞已经进入全面清剿闲鹤山庄之人的状态。闲鹤仙师和闲鹤山庄在整个塞洲几十年来均是德高望重，且在十几年前帮助北塞打败南塞而复国。蓝榆罗列的那些罪状是否真的成立，还是只是南塞在蓝林驾崩之后，再报闲鹤山庄破坏他们统一大计之仇？北塞此时需要给出什么态度？
另外，长公主殿下与南塞有心结，为何一回到南塞就遭遇此变故？按照蓝榆的叙述，当时在场所有人都逃出来了，为何单单长公主没有逃出来？蓝榆声称长公主是自我放弃逃生，并选择与南塞贞烈王同寝棺中，以金簪自刺而亡，怎么听都像是天方夜谭。当时太子若寒在场，一定要向太子问个清楚明白。北塞的长公主殿下，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南塞，任凭南塞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众人争吵不休之际，内侍高呼道：“太子殿下回朝——”
若寒一袭白衣自外而入：“臣参见大王。”
“太子竟然还知道回来？”若羽语气中的不善丝毫不加掩饰，所有人都听出了其中的讽刺。
“儿臣来去皆为家国社稷，问心无愧。自南塞而归，来不及更换朝服便来朝见，自知失礼，但实在是有要事禀报。”
“说。”
“如今的多伦不足为惧，儿臣请求王上，分出兵马，令儿臣亲自统帅，剿灭闲鹤山庄在我北塞的分部。闲鹤仙师，明托仙师，实为国贼。名为制衡南北，实则玩弄两国于股掌之间！南塞蚩鹿之乱，北塞多伦之乱，闲鹤仙师俱在其间浑水摸鱼，意图颠覆南北，控制整个天下，还望父王明鉴！”
此语一出，四下哗然。争论不休，若羽也没有给出任何反应，广袖一拂，便下令退朝。
若羽推开文武殿的书柜，进入其中曲折玲珑的密室。
“羽儿，你来了。”闲鹤仙师端坐在一张石桌前，自己和自己对弈着。
“师父竟然还有这个好雅兴。”若羽在闲鹤仙师的对面入座。
闲鹤摇头叹道：“如今，只有你一人还在唤我师父。想我闲鹤这辛苦一世，弟子死的死，怨的怨，恨的恨。究竟为何？”闲鹤举着一枚棋子，踌躇着该落在何处，持棋的手悬浮在半空：“想我当年第一次见到你们的时候，你才这么点高，你姐姐比你略微高一些。你们两人瘦瘦小小，弱不禁风的，眼里都是害怕胆怯，哪像王室出来的孩子。这转眼几十年，你连孙子都有了。”
闲鹤眼神迷离，似在追忆往事，若羽一掌拍在棋盘上，将错落有致地棋局震得一片混乱，厉声将闲鹤的话打断：“师父，我阿姐的死，到底和你有没有关系！”
下棋的人辛苦筹谋，苦心孤诣，步步为营布下的棋局，局外人却能轻而易举地将其破坏殆尽。闲鹤望着被打乱的棋倒也不恼，将散乱的棋子收回棋盒：
“南塞如此朝我身上泼脏水，却也都说了长公主殿下的死是天灾所致，羽儿为何还信不过我？”
“那蓝林的死跟你有没有关系！”
闲鹤仙师将手掌摊开：“蓝林是我的弟子，师父如何能忍心杀害他，师父当初挟持蓝林，是蓝林自愿的。”
“自愿的？”
“呵，如果为师真想用蓝林来要挟西儿，那蓝林死了，对为师有什么好处？”
“那蓝林是怎么死的？”
闲鹤仙师拈着长须，反反复复地捋，目光放空，在阴暗的密室里，如无尽的深渊：“蓝月天生慧根。以西儿的脾气，定是希望她远离这些纷争，故不会教她任何东西，可这孩子就是个天生奇才，无师自通，武艺、兵法，样样都非常人可及。如此天降良才，我自然不想错过。”
“我欲将整个闲鹤山庄传之与她。闲鹤山庄本就以平衡南北局势为己任，以月儿的身份自然再适合不过。但要继承闲鹤山庄庄主之位，她必须断情绝爱，了无牵挂，终身不得嫁人生子。这点西儿不能接受，她只希望月儿平安顺遂地过这一生，不要再管南北中事。蓝林误入楚城，发现西儿和月儿，自然大喜过望。但为了试试西儿对她是否还有情，探明他在西儿心中的位置，便假意与我演了这么一出戏，伪装成失踪，其实一直都隐居在我这里。”
“那他最后是怎么死的？”
“这个为师也不清楚。为师一直派人暗中保护蓝林。谁知，突然有一天，所有暗卫，还有蓝林都被人暗杀而死。待为师发现，为时已晚，救不活了。南塞王蓝林如果只是失踪，尚且引发蚩鹿作乱，倘若真的将死讯传出，但必定引发天下大乱。所以为师一直将蓝林的尸首暂时存放在昆仑雪山，保证尸身不腐。至于若寒和蓝榆是怎么发现那里的，为师也不知。你那儿子，一向是个极有本事，手眼通天的。”
闲鹤仙师起身，绕着自己方才坐过的椅子走了两圈，又用力地在上面拍了拍：“有人想要南塞的王位，有人想要北塞的王位，有人虎视眈眈江湖的第一把交椅，当然还有人想兼得所有。”
闲鹤仙师用着如话家常的口气，又和若羽说了很多。每一个钻进若羽耳朵的字，都如虫蚁一般，嗡嗡作响着要将他的五脏六腑，全都啃噬干净。
“寡人凭什么信你！”
整个桌面被人拂袖扫过，黑白棋子吧嗒吧嗒，纵横交错，迷离斑驳，落了满地。
“凭当年如果没有我将你们带到鹤鸣峰学艺，你们姐弟二人，早已在骊姬手中死上不知道多少回了！凭当年如果没有我，现在整个塞洲都是南塞的天下，整个若氏都是蓝氏的阶下囚，哪里轮得到你若羽高居王座，统御北塞！”
若羽无力地瘫倒在地，激起黑白纠缠的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