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什么才是真正的“自我”

今日和今夜请和我一起叫停时间，你将明了所有诗歌的来源，

你将拥有大地和太阳的秘密（另外还有千百万个太阳），

……

你也不用借我的眼睛观察，不用通过我而理解事物，

你将耳听四面八方的声音，然后由你自己过滤一切。

接下来我们就一起聊一聊惠特曼《草叶集》里最长的一首诗《自我之歌》。上面的诗句就来自这首长诗。如何才能认识自我？如果请你写一首关于自我的诗，你会怎么写呢？是写你的生平、爱好、最喜欢的一个人，还是写最难以忘怀的事件，抑或是人生的座右铭？

总之，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几个世纪以来，众多学者从不同的角度定义什么是自我，比如弗洛伊德、荣格、福柯等，而惠特曼则从个性主义的角度歌颂自我。

《自我之歌》一共52篇，1336行，是《草叶集》里最长的一首诗。这首诗的内容几乎包括了作者毕生的主要思想，可以说是作者最重要的诗歌之一。长诗中15次提到了草叶，还包含了惠特曼的名句：“只要有土地和水，草就会生长。同样的空气沐浴着整个世界。”（草叶象征着一切平凡、普通的东西和平凡的普通人，我们的芸芸众生就如同诗中的草一样。）

惠特曼用一千多行诗来歌颂自我，是不是有些自恋呢？其实，诗中的“自我”既是诗人自己，又是一切个体的代表。这里的“自我”是具有美国民族特征和民主理想的巨人形象，也是新大陆的开拓者形象，同样从这首诗也可以看到以爱默生为代表的超验主义学说对诗人的影响。比如该长诗中的第一篇是这样开首的：

I celebrate myself, and sing myself,

And what I assume you shall assume,

For every atom belonging to me as good belongs to you.

I loafe and invite my soul,

我赞美我自己，歌颂我自己，

我所讲的一切，对你也一样适合，

因为属于我的每一个原子，也同样属于你。

我闲游，邀请我的灵魂同往，

首先从诗歌形式上说，这是典型的自由体诗（Free Verse）。这是现代诗中常见的体式，长短不同的诗行存在于同一首诗中，不讲究押韵与格律，只注重诗歌所表达的意象和传递的情感。

在惠特曼的时代，采用这样的诗体是一种创举，因为那时的诗歌还受英国传统诗歌创作的影响，要有五步抑扬格，行尾押韵，要完全达到十四行诗的要求，即合辙押韵。如果不能两者都做到，也可以做到其中一种，比如只能合辙、有抑扬格的，我们称其为无韵诗（Blank Verse），或做不到合辙，至少也要有尾韵，就是行尾要押韵。比如华兹华斯写过关于自然的诗歌，《致一只小蝴蝶》（To A Butterfly），是AABB式押韵：

I’ve watched you now a full half-hour;

Self-poised upon that yellow flower

And, little Butterfly! Indeed,

I know not if you sleep or feed.

每句的结尾词汇是：hour，flower，indeed，feed。

我注视你足足半小时多，

黄色花上坦然自若，

不知你是进餐还是熟睡，

小小的蝴蝶，真是很难说。

再比如华兹华斯的《致水仙》（The Daffodils）是隔行交互押韵：

I wandered lonely as a cloud.

That floats on high o’er vales and hills,

When all at once I saw a crowd,

A host, of golden daffodils.

我孤独游荡，如浮云一样。

徘徊过溪谷，又登上小丘，

突然撞见繁花绽放，

金黄水仙体态优柔。

韵脚押韵格式是ABAB：cloud，hills，crowd，daffodils。

然后说水仙在哪里呢？

Beside the lake, beneath the trees,

Fluttering and dancing in the breeze.

在那湖畔，在那林间

迎风招展，舞姿翩翩。

韵脚是：trees， breeze，都是押韵的。

比较之后，我们发现惠特曼的写法与华兹华斯的完全不同，比如刚才说过的关于小草生命力顽强的诗句：“只要有土地和水，草就会生长。同样的空气沐浴着整个世界。”惠特曼的英文句子是直抒胸臆的，完全是自由体，没有抑扬格，没有韵脚，也没有多少修饰语修饰中心词。

大家可以猜猜惠特曼的英文诗句是怎样说的？“只要有土地和水，草就会生长。”Where there is soil, and water, there will be grass?“同样的空气沐浴着整个世界。”The same air bathe the whole world? 现在我们来揭开谜底，惠特曼的原文诗句是：This is the grass that grows wherever the land is and the water is. This is the common air that bathes the globe. 当然，他还是比较善于用排比句式的，比如“This is”就重复了两次。运用排比是惠特曼的诗歌让人读来觉得大气磅礴的一个重要原因。

我个人读《自我之歌》所包含的52篇时，总会联想到一年的52周，觉得惠特曼是在用这个数字来表达通过一年年的轮回，指芸芸众生日复一日的生活。当然这只是我自己的解读，没有任何依据，姑且和大家分享我的这个想法，迄今为止，我还没找到任何一位学者表达过类似的想法。

严肃地分析这52篇诗篇，它们可以被分为三个部分，阐述三大主题：一是关于自我，惠特曼强调身体与精神（或灵魂）的统一；二是关于自我与他人，惠特曼强调人与人之间的平等；三是关于人和自然，惠特曼向往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

例如，在该诗的开首，他说自己观察草叶，不说自己在观察，他说：“我闲游，邀请我的灵魂一起，/我俯首下视，悠闲地观察一片夏天的草叶。”再比如他说：“我相信你，我的灵魂，那另一个（肉体的）我决不可向你低头，/你也决不可向肉体低头”“我是肉体的诗人，我也是灵魂的诗人”“我的灵魂是明澈而香甜的，非我灵魂（肉体）的一切也是明澈而香甜的。/一者缺则二者俱缺，不可见的东西由可见的东西证明，/等到它（可见的东西）又变为不可见的东西的时候，那就轮到它由可见的东西所证明”。

在惠特曼看来，肉体不优于灵魂，灵魂也不优于肉体，它们两者的平等共存，就如同一个人与另一个人之间的平等。这个世界上，连上帝都不能说比自我更优越。在第48篇，有这样一段：“任何一种行业，青年人都可以借之成为一个英雄。/任何一件柔软的物质都可以成为旋转着的宇宙的中心。/我对任何男人或女人说：让你的灵魂冷静而镇定地站立在百万个宇宙之前。”

惠特曼传达给我们一个信息：让你的灵魂冷静而镇定，明白你和任何人一样都是平等的，都是人类不可缺少的一员，都在合力塑造一个大写的“I”（我）或者说顶天立地的“人”，那么你就可以无比强壮。

在惠特曼的诗歌中，人与自然是合二为一的。比如，他在这一段里会说：我俯首下望，悠闲地观察一片夏天的草叶。但是在另一段里，他会说：我把自己交付给泥土，在我心爱的草丛中成长，/如果你又需要我，请在你的靴子底下寻找我。

从这里，读者可以感受到惠特曼对大自然，对土地、水和草的喜爱。

必须说，惠特曼的这种创作理念受到爱默生很大的影响。有学者说“爱默生把毕生的精力奉献给发展与阐述以下的信念：人通过直觉所体验到生活的内在、道德及神启示的法则，都可在通过感觉观察到的自然界法则的多种形式表现中一点一点地找到对应”。

事实上，爱默生的《美国学者》给惠特曼以灵感创作了这首《自我之歌》。爱默生在《美国学者》这篇演讲中曾用了一个寓言：上帝把人分成了“人群”，以便人能更好地照料自己；这好比一只手分成五指之后，手的用处就会更大。

但是，社会现实却演变成了另一种状态：每一个人都好比从躯体上锯下的一段，它们昂然行走，形同怪物——一截手指、一个头颈、一副肠胃、一只臂肘，但从来不是完整的人。“人”于是演变成某样东西，或许多种东西，农夫很少感受到他工作的真正尊严，并为之欣喜；商人极少认为他的生意具有理想的价值，他被本行业的技艺所支配，灵魂也沦为金钱的仆役；牧师变成了仪式，律师变成了法典，机械师变成了机器，水手变成了船上的一根绳子。这其中的问题在于他们没有观察和尊重其他职业，不知道所有的分工最终的目的是合作。

学者理应成为“有思想的人”，其责任可以归纳为“自信”。学者的职责是鼓舞、提高和指引众人，使他们看到表象之下的事实。而惠特曼决心做这样的自信的学者，用诗歌，用朴素的、粗犷的，同时又雄浑豪迈的语言来描写劳苦大众，写出了“一种适合满手老茧、身穿蓝色工装裤、嚼着烟草、随意说话的人们的诗”，成为“普通人的赞美者”。

爱默生说：“与历史上所有的王国相比，一个人的私生活更像是个庄严的君主政体。它对于敌人来说是可畏的，对于朋友却甜蜜安静。因为按照正确的观点，一个人身上即包含了所有人的特殊性格。每一个哲学家、诗人或演员都像是我的代理人，为我做了将来有一天我也能自己做的事。”

惠特曼就是他的代言人。也正是因为如此，当惠特曼的《草叶集》出版受到冷遇的时候，只有爱默生给诗人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惠特曼从这封信中受到巨大的鼓舞。爱默生给惠特曼的信中写道：“我认为它是美国至今所能贡献的最了不起的聪明才智的精华。我在读它的时候，感到十分愉快，伟大的力量总是使我们感到愉快的。我一向认为，我们似乎处于贫瘠枯竭的状态，好像过多的雕琢，或者过多的迂缓气质正把我们的智慧变得迟钝而平庸，《草叶集》正是我们所需要的。我为您的自由和勇敢的思想而高兴。我为它感到非常高兴。我发现美妙无比的事物，正像应该表现的那样，表现得无比美妙。我还发现那种大胆的处理，它使我们感到十分高兴，恐怕只有深刻的理解力，才能够启发它。”

《纽约论坛报》刊登了爱默生写给惠特曼的信后，《草叶集》销路大增，帮助惠特曼积累勇气继续完善自己的《草叶集》，“创造出一种全新的文学，属于全美所有种族，所有信仰，所有州，所有阶级的文学”。

惠特曼用一个字来统合上述这些不同人群，那就是爱。如果我们沿着惠特曼的思路，诗人与读者也是平等合作的，诗歌自身不是孤立的，而是诗人与读者共同完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