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分析与自我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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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逃避竞争

由于神经症患者身上的竞争具有破坏性特征,就会产生大量的焦虑,从而导致逃避竞争。现在的问题是,焦虑是从何而来的?

不难理解的是,焦虑的一个来源就是害怕对残酷实现自己野心行为的报复。一个人如果在其他人已经或是想要获得成功的时候,就将其踩在脚下,对他们进行侮辱和打击,那么他就会害怕其他人也有击败他自己的强烈愿望。尽管这种被报复的恐惧在每个以牺牲他人为代价换取成功的人身上都会出现,但这不是神经症患者焦虑情绪日益增重,从而使其产生对竞争的抑制的全部原因。

经验表明,仅仅害怕遭到报复,并不一定会导致压抑的出现。相反,它可能仅仅使人产生想象的或真实的嫉妒、敌意和竞争心理,对他人施以冷酷的算计;或是试图扩张自己的权力,以此来确保不会受到任何攻击。一定类型的成功人士只有一个目标,就是获得权力和财富。但是,如果这一人格结构与被确诊的神经症患者的人格相比较,就会发现两者存在一个显著的区别。这些冷酷追求成功的人,并不在乎其他人的爱,也不希望或是想要从他人身上获得任何东西,不论是帮助还是慷慨。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可以通过自己的力量获得想要的东西。当然,他会利用人,他之所以需要他人的忠告,也仅仅是因为这些忠告会对他自己获得成功有所帮助,为爱而爱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他的欲望和防卫都沿着一条直线进行:权力、声望、财富。如果他内心没有什么东西能妨碍他的追求,那么被内部困扰所驱使而采取这样行为的个体也不会发展出神经症性的人格特征。恐惧只会促使他更加努力地去取得更多的成功,并变得更加难以战胜。

但是,神经症患者会追求两条互不相容的路径:极具攻击性地追求“唯我独尊”;与此同时,还强烈地渴望获得每个人的爱。被困在爱和野心之间的情景,是神经症患者的核心冲突之一。神经症患者为何害怕自己爱和野心的需要,为何不愿承认它们,又为何会阻止或逃避它们,主要原因在于他害怕失去爱。换言之,神经症患者会制止自己竞争心的主要原因并不是其严格的“超我”要求,其超我不允许其攻击倾向过于强大,而是他发现自己在两种同样不可抗拒的需求中陷入了一种两难境地:他的野心和他对爱的需求。

实际上,这种困境是无法解决的,一个人不可能在将其他人踩在脚下的同时,又获得他们的爱。在神经症患者身上,这种压力如此之大,以至于他必须要试图去解决这一困境。总体上来看,他试图通过两种方式来解决这一困境:通过合理化的方式解释自己的支配动机,以及因支配动机无法满足而产生的不满感,或是限制自己的野心。我们可以简单地谈一下,他如何使自己的攻击需要得以合理化,因为这与我们已经讨论过的获得爱的方法及其合理化过程具有相同的特征。在这里,合理化是一个重要的策略:它试图使得这种需要变成不可争辩的,从而使它不会阻碍他被人所爱。如果在一场竞争中,他为了侮辱或击败他人,而贬低他们,他就会对自己完全是客观的这种观点深信不疑。如果他想要剥削其他人,他就会相信并且试图使其他人也相信,此刻非常需要得到他们的帮助。

这种对合理化需求比其他行为都更能将一种隐藏的不诚实因素渗透到人格之中,即使这个人基本上来说是诚实的,它还解释了那种顽固的一贯正确的心理。这在神经症患者身上是一个普遍的人格倾向,有时这种倾向还非常明显,有时会隐藏在顺从或是自责的态度之后,这种一贯正确的态度经常会与自恋态度相混淆。事实上,它与任何形式的自恋都没有关系;它甚至不包含自满或是自负的任何因素,因为,与表面现象相反,不存在任何真正对自己绝对正确的确信,只有不断地想要使其看起来合理的强烈需求。换言之,这是一种迫切需要解决某种特殊问题的防御态度,这归根结底是由焦虑造成的。

对合理化需求的观察,很可能是弗洛伊德创立特别严格的“超我”要求概念的因素之一,神经症患者在其反应中,常常会屈服于这种严厉的“超我”需求,从而放弃破坏性的驱力。合理化需求的另一个方面是,其对这样一种解释具有启发性。除了是处理人际关系的一种必不可少的策略之外,在许多神经症患者身上,这种合理化需要还是一种满足自己需要,使自己在内心显得无可指责的手段。当我讨论罪恶感在神经症中的作用时,还会再来讨论这个问题。

神经症性竞争中,焦虑的直接结果就是对失败和成功的恐惧。对失败的恐惧,部分是出于对被侮辱的恐惧,任何失败都会变成灾难。一个女孩如果没学会自己在学校中希望了解的知识,那么她不仅感到非常羞愧,而且感到班里的其他女孩也会鄙视自己,并且会联合起来反对她。这种反应会带来很大的压力,因为她经常将一些偶然发生的事情当作失败,事实上这些事并不意味着失败,或是仅仅只能看作是非常无关紧要的失败,例如,没有在学校得高分,或是一次考试的某一部分失利了,举办的聚会并不成功,或是在谈话中没有表现得谈吐惊人,简而言之,任何不符合其过高期望值的事情都被看作是失败。正如我们所看到的,任何形式的拒绝或冷落,都会引起神经症患者的敌意反应,神经症患者会将其视为一种失败,并因此认为是一种侮辱。

神经症患者的这种恐惧,会因担心其他人发现了其残酷的野心后对他的失败幸灾乐祸而得到增强。与失败本身相比,更令他感到害怕的是,已经用某种方式表明自己正与他人竞争,且他确实非常想要获得成功,还因此付出了各种努力,最后却仍然失败了。他认为一次失败可以被原谅,甚至还会引发其他人的同情而不是敌意,但是,一旦他对成功表现出兴趣,就会被一群想要迫害他的敌人所包围,他只要表现出任何软弱或是失败的迹象,他们就会扑上来撕碎他。

由此产生的态度会随着恐惧内容的不同而不同。如果恐惧的重点在于害怕失败本身,那么他就会加倍努力,甚至是不顾一切地去避免失败。在对他的力量或能力进行决定性考验的时候,例如:考试或是公开亮相前,他就会产生严重的焦虑。但是,如果重点在于害怕其他人发现自己的野心,其结果则会完全相反。他感受到的焦虑会让他看起来对所有事情都毫无兴趣,甚至不会为此付出任何努力。这两幅景象的对比是非常值得注意的,因为,它表现出了两种不同的恐惧,归根结底仍是同出一辙,何以产生出两组完全不同的特征。对第一种类型的个体,会拼命苦读以迎接各种测试,但是第二种类型的个体,就会无所事事,而很可能会故意引人注目地热衷于社会活动或其他嗜好,以此向世界证明他对功课没有任何兴趣。

通常而言,神经症患者无法意识到自身的焦虑,仅能意识到由此产生的结果。例如,他可能无法专心工作;或是他可能会产生疑病症患者的恐惧,好比担心体力劳累会产生心脏问题,脑力劳动会造成神经系统损伤;又或者,他会在任何形式的工作之后都感到筋疲力尽,当某种活动中存在焦虑的情绪,就会令人非常疲惫,他就会用这种疲惫来证明,这种努力损害了他的健康,因此必须加以避免。

不做出任何努力的过程中,神经症患者就可能让自己迷失在许多消遣活动中,从打单人纸牌到举办聚会,或者他可能会表现出一种懒散或好逸恶劳的姿态。一个神经症女性,可能会穿着非常邋遢,宁愿给人留下穿着不讲究的印象,也不愿尝试去打扮自己,因为她感到这种努力只为让她遭到嘲笑。一个非常漂亮的姑娘,坚信自己不好看,不敢在公众场合化妆,因为她认为其他人会想:“这个丑小鸭试图让自己变得更吸引人,这是多么可笑呀!”

因此,总体来说,神经症患者认为不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会更安全。他们的箴言是:待在角落里,谦虚谨慎,最重要的是不要引人注目。正如维布伦曾经强调的那样,引人注目的消费,在竞争中都起着重要的作用。因此,回避竞争突出其反面——避免引人注目。这就意味着坚持约定俗成的标准,远离众人瞩目的中心,不要显得与众不同。

如果这种回避倾向是一种主要人格特征,那么就会使人不敢采取任何冒险行动,更不用说,这种态度,会造成生活上的贫困和潜能的扭曲。因此,除非环境异乎寻常的有利,否则,获得幸福或是任何形式的成就都是以冒险和付出努力为前提条件的。

目前为止,我们已经讨论了对可能失败的恐惧,但是,这只是神经症性竞争中所伴随的焦虑的一种体现。焦虑还可能以害怕成功这种方式表现出来,在许多神经症患者身上,焦虑在很大程度上涉及对他人的敌意,以至于他们害怕成功,即使他们确定能够获得成功。

对成功的恐惧来自于害怕遭到他人的嫉妒并因此失去他人的爱。有时,这是一种有意识的恐惧。我病人中一个极具天赋的作家,宣布放弃写作,是因为她的母亲开始写作并且取得了成功。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她又犹犹豫豫、忧心忡忡地重新开始写作,她并不是担心写不好而是害怕写得太好。这位女性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无法做任何事情,主要原因就是极度恐惧别人嫉妒她的一切;因此,她将自己所有的努力都用在让别人喜欢自己这件事情上。这种恐惧可能仅仅以一种模糊的忧虑表现出来,即担心自己一旦获得成功就会失去朋友。

但是,在这种恐惧中,就像许多其他恐惧一样,神经症患者无法意识到自己的恐惧,却能意识到压抑的结果。例如,这种人在打网球时,每当快要接近胜利时,就会感觉有什么东西阻止他,使他无法取得胜利。或者,他会忘记去参加一个对自己未来有重要决定性作用的约会。如果他对于讨论或是会议,有十分中肯的意见,他会用很低的声音表达,或是以一种非常简略的方式进行表达,这样他的建议就不会给人留下任何印象。又或者,他会让他人代替自己去获得称赞,而事实上这些工作都是他自己完成的。他可能会注意到,跟一些人谈话时,他可以非常富有智慧,而与另一些人交谈时,他会显得非常愚蠢;跟一些人在一起时,他可以像一个乐器大师一样演奏某种乐器,而与另一些人在一起,他演奏乐器就像一个初学者一样。虽然,他对这样一种不稳定的状态感到非常困惑,但他无力改变这种状况,只有当他获得了对自己回避倾向的洞见时,他才能发现:当他与一个没有自己聪慧的人交谈时,他会强迫自己表现得比对方更愚笨;或是当与一个水平不高的乐师一起演奏时,他就会被迫演奏得更差。这是由于害怕自己一旦比其他人优秀,就会使对方受到伤害或是羞辱。

最后,如果他确实获得了成功,他不仅无法享受成功,还会感到这似乎并不是自己的经历。又或者,他会通过将成功归功于一些偶然发生的环境因素,或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外部刺激或帮助,以此来减小成功的意义。但是,成功之后,他很可能感到抑郁,部分是由于这种恐惧,部分是由一种无法意识到的失望造成的,这种失望就是,实际取得的成功还远远没有达到隐藏在他心中的那种过度期望。

因此,神经症患者的这种冲突情景,来自于一种在比赛中想要勇拔头筹的狂热,而又具有强迫性质的愿望。与此同时,一旦他有了一个很好的开始或是取得了进步就会有一种同样强烈的力量被迫阻止他。如果,他成功地完成某些事情,那么下一次做同样的事情时,就必定会非常糟糕。一次课上好了,紧接着下一次课就会学得非常糟糕;在治疗中取得了进步,紧接着就会故态萌发;给人留下好印象之后,下一次必然就会留下不好的印象。这样一连串行为反复发生,让他感到自己在跟强大的怪癖进行一场毫无希望的斗争。他就像珀涅罗珀一样,每天夜晚会将白天织的锦缎在夜里拆掉。

因此,抑制会嵌入在这一条路的每一个阶段:神经症患者可能会完全压抑自己野心勃勃的愿望,以至于他不想尝试任何工作;他可能会试图去做一些事情,但又无法专心将这件事情做完;他可能能够出色地完成工作,但却出现回避成功的迹象;最终,他可能会取得杰出的成绩却不能享受它,甚至感受不到这种成功。

在逃避竞争的很多方式中,最重要的一种可能就是,神经症患者在自己的想象中创造了一种同真实的或所谓的竞争者之间不可逾越的距离,任何形式的竞争看起来都那么的荒谬,因此,他将竞争排除在自己的意识之外。可以通过将其他人置于无法企及的高度,或是将自己置于其他所有人之下,使得所有关于竞争的想法和企图看起来都是不可能且可笑的,后一种方式就是我将讨论的“贬低”。

贬低自己可以是一种有意识的策略,被当作一种权宜之计加以使用。如果一位伟大画家的门徒创作出了一幅非常棒的作品,但又有理由害怕老师会嫉妒自己,他就会贬低自己的作品以此来缓和老师的嫉妒。但是,神经症患者对自己贬低自己这一倾向只有模糊的意识。如果他出色地完成了一项工作,那么,他就会坚信其他人会完成得更出色,或认为他的成功只是一种偶然,并且自己不会再完成得这么好了。又或者已经做得非常好了,他还是可能会从中挑出缺点,比如:认为自己工作太慢,并以此来降低他整体工作的成就。一位科学家可能会对自己研究领域中的问题感到一无所知,以致他的朋友们就不得不提醒他,他曾写过相关问题的专著。当有人问了他一个愚蠢的或是没有答案的问题,他倾向于产生自己非常愚蠢的感受。当读到一本书,该书的观点他隐约觉得不赞同,但他不会带着批判性的思考去想这个问题,而是认为自己太愚蠢了根本无法读懂这本书。他可能怀有这样的信念,即自己对自身保留了一种批判性的、客观的态度。

但是,这类人不仅会接受这种自卑感的表面价值,并且还会坚信其正确性。尽管他会抱怨这些自卑感,这些感受也会令他感到痛苦,但他不能接受任何证明这些感受不正确的证据。如果有人认为他是一个完全能够胜任工作的人,他仍然坚信自己是被高估了,或者认为自己成功地欺骗了其他人。我之前提到过的那个女孩,在感受到被自己哥哥侮辱之后,在学校形成了过度的野心,她经常在班级中名列前茅,每个人都认为她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学生,但在她内心深处,她仍然坚信自己非常愚蠢。尽管在镜中的一瞥,或是男性表现出的注意力已经足以证明她是一位有吸引力的女性了,但她仍然相信铁一般的事实——她是没有吸引力的。有些人可能直到四十岁仍然坚信,他还太年轻了,无法表达自己的观点或是成为领导,在他四十岁后他的感觉就转变为自己年纪太大了,不能提出新的见解或成为领导。一位知名学者仍会对其他人对自己表现出的敬意感到吃惊,在他自己的感受中,他总是认为自己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平庸之人。别人的赞美或恭维,在他看来是一种空洞的奉承,或是出于隐秘的动机,甚至会引起他的愤怒。

这类现象,几乎随处可见。它表明自卑感——这种或许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常见的邪恶,有十分重要的功能作用,并因此而被神经症患者顽固地坚持和保护。自卑感的价值在于,通过在内心中贬低自己并将自己置于其他人之下,来阻止自己的野心,那么与竞争相关的焦虑感就会得到缓解。[24]

顺便一提,自卑感可能会实际降低一个人的地位,正是基于此,自我贬低会造成自信心的损伤,这一事实不容忽视。一定程度的自信心是取得成就的前提条件,不论这种成就是按照不同标准的食谱调拌沙拉,贩卖商品,维护观点或是在重要亲戚心中留下好印象。

有强烈自我贬低倾向的个体,可能会在梦中梦到自己的竞争对手胜过自己,或是自己处于劣势地位。因此,毋庸置疑的是,他下意识地希望自己能够胜过对方,这些梦看起来与弗洛伊德认为梦是愿望的满足这一观点相矛盾。但是,弗洛伊德的观点不能被理解得过于狭隘,如果直接的愿望满足包含过多的焦虑情绪,缓解焦虑就变得比满足愿望更为重要。因此,当一个害怕自己野心的人,做了一个自己被打败了的梦,这个梦并不是他希望被打败这一愿望的表达,而是他宁可失败,因为这样给他带来的伤害更少。我的一个病人计划在治疗期间进行了一次演讲,那时她正不顾一切想要击败我。她却做了一个梦,梦到我正在做一次非常成功的演讲,她坐在听众席上,非常崇拜我。同样地,一位野心勃勃的教师梦见他的学生成了老师,而他自己却无法完成他布置的任务。

自我贬低被用来控制野心的程度,在被贬低的能力通常都是个体最希望能够超越其他人的能力,这一事实中得到了解答。如果他的野心具有一种智慧的特征,那么智慧就是他的工具并因此被贬低。如果他的野心带有一种爱欲的色彩,外貌和魅力就是其工具也会因此而遭到贬低。这种联系非常常见,我们从自我贬低的焦点就可以猜到一个人最大的野心是什么。

迄今为止,自卑感同实际的缺陷没有任何关系,但可以作为逃避竞争倾向的一种结果来进行讨论。他们真的与实际存在的缺点以及能够意识到的真实缺陷毫无关系吗?事实上,它们都是现实的和想象的缺点共同的产物:自卑感是焦虑驱动的贬低倾向与意识到的现存缺点的结合。正如我数次强调的那样,我们始终无法愚弄我们自己,尽管我们能够成功地将这些冲动排除在意识之外。因此,具有我们之前所讨论的那些特征的神经症患者,实际上,能够明白他必须隐藏自己的那些反社会倾向,他的态度非常不真诚,他的伪装与隐藏在表面下的暗流完全不同。他对于这些差异的认识是其产生自卑感的重要原因,即使他从未清楚地意识到这些差异来源于何处,因为它们都产生于压抑的驱动。由于无法意识到其来源,他们对自己自卑感的解释就不会是真实的,只是一种合理化的解释。

他能够感到自己的自卑感是现存缺陷的一种直接表达,还有另外有一个原因。在其野心的基础上,他对自身价值和重要性建立起了幻想。他情不自禁地将自己的实际成就与自己想象的成为天才或是完美的人这一理想进行比较,在这种比较中,他的实际表现和能力就显现出了劣势。

这些逃避倾向的总体结果就是,神经症患者会遭受实际的失败,或者至少是无法像他们实际的机遇和天赋那样表现得那么好。那些跟他们同时起步的人已经超越了他,拥有更好的职业,取得了更大的成功。这种落后不仅仅是外部成功的落后,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越来越能感受到自己潜能与实际成就之间的巨大差距。他强烈地感到自己的天赋,不论这种天赋是什么被浪费了,并感到自己人格的发展受到了阻碍,自己并没有随着时间的增长而变得成熟起来。[25]他对这种差异的存在会产生一种模糊不清的不满感,这种不满意并不具有受虐的性质,而是一种真实的与事实相符的不满。

正如我指出的,潜能和现实成就之间的差异,可能是由外部环境造成的。但是神经症患者身上所出现的这种差异,是神经症的一种永久性特征,由其内部冲突所导致。他在现实生活中遭到的失败,以及由此扩大了的潜能和实际成就之间的差距,不可避免地会进一步强化其自卑感。因此,他不仅相信不会实现自己的潜能,而且事实证明他确实比他本来能达到的程度要差。由于这为自卑感提供了现实基础,成长所受到的影响就更大了。

与此同时,我提到的另一个差距,高涨的野心与现实的贫乏之间的差距,变得让人如此难以忍受,以至于需要进行补救。幻想本作为一种补救措施,就应运而生了。神经症患者频繁地用浮夸的想法来取代可获得的目标,这些浮夸的想法对他们来说价值是显而易见的:它们掩盖了他那种难以忍受的虚无感;它们让他不用进行任何竞争就能感受到自己的重要性,也就不会遭受失败或是成功带来的危险;它们使他远离所有可以实现的目标,从而建立起宏大的想象。正是这种毫无出路的浮夸想象的价值,使它们陷入了危险,因为对神经症患者而言,同笔直的大道相比,这种死胡同更具明显的好处。

神经症患者这些夸张的想法要与正常人那些夸张的想法,以及精神分裂症人的想法区分开。普通人有时也会认为自己很了不起,并赋予自己的所有行为以不恰当的重要性,或是沉浸在将来自己如何干一番大事业的幻想中。但是,这些幻想和观点也仅仅只是些许点缀,他不会太当真。具有浮夸想法的精神病患者却走向了一个极端,他坚信自己是一个天才,是日本天皇、拿破仑、耶稣,并且本能地拒绝一切对这种错误想法的现实证据;他完全不能接受任何人的提醒,拒不承认他实际上只是一个可怜的看门人,是收容所里的病人,或者是不受尊重或被嘲笑的对象。如果他意识到了这种脱节,那么他也依然会做出支持自己这些夸张想法的决定,并认为其他人并不会比自己更聪明,或者是他们故意不尊敬他,以此来伤害他。

神经症患者介于两个极端之间。如果他意识到了自己这种夸张的自我评价,那么他就会做出与正常人更接近的意识反应。如果在梦中,他以皇室的身份出现,他会发现这些梦非常有趣。但是,他那些夸张的幻想,尽管在意识层面已经将它们视为不真实的观念加以摒弃了,但对他而言,这些幻想,在情绪层面却有与精神病患者类似的现实价值。在这两种情况下,原因是相同的:它们具有重要的功能。尽管非常薄弱且不可靠,它们仍是神经症患者自尊心所依赖的支柱,因此,他紧紧抓着这些幻想不放手。

这种功能潜在的危险,在自尊受到打击的情况下会显现出来。一旦这个支柱倒塌了,他也会摔倒,并且再也无法站起来了。例如,一个女孩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自己是被爱的,却发现自己的爱人在犹豫要不要跟自己结婚。在一次谈话中,他告诉她,他觉得自己还太年轻,在结婚这件事情上还没有充足的准备和经验。因此,最明智的做法就是在把自己明确的约束起来前,可以去接触一些别的女孩。她无法从这个打击中恢复,变得非常抑郁,开始感到自己的工作也不安全,对失败感到非常的恐惧,并且回避随之而来的一切,不愿见人也不愿工作。这种恐惧异常强大,以至于一些令人振奋的事件,例如:最终男方决定跟她结婚,以及由于对她能力的赞赏而为她提供更好的工作,都不足以使她感到安全。

神经症患者,与精神病患者不同,会情不自禁地记录现实生活中与其意识到的错觉不相符的琐事,尽管这种敏感性会给他带来痛苦。最终的结果是,他的自我评价总是摇摆在感到自己很伟大和感到自己一文不值之间,他随时都会从一个极端转向另一个极端。他在确信自己具有不同寻常的价值的同时,又会因为其他人对他的敬重而感到吃惊。他在感到自己非常悲惨和遭受了践踏的同时,又会因为其他人认为他需要帮助而感到非常愤怒。他的敏感度可以与一个浑身疼痛的人相比,即使是异常轻微的碰触都会引起他身体的退缩。他非常容易感到受到伤害、被轻视、受到忽视、被怠慢,并以与之相符的具有恶意的怨恨来进行反应。

在这里我们看到“恶性循环”是如何再一次发挥作用的。尽管浮夸的观点具有明确的安慰价值,并以想象的方式提供了一些支持,它们不仅强化了退缩的倾向,还通过敏感性这一媒介产生了更强的愤怒和更强的焦虑。诚然,这是重症神经症患者的状况,但是,在较小的程度上,较轻的神经症患者身上也可看到相同的情况。在这些病例中,他们本身也许并没有意识到这种情形,但从另一方面来看,一旦神经症患者能够从事一些具有建设性的工作,一个良性循环就开始了。通过这种方式,他的自信心增强了,因此那些浮夸的想法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神经症患者缺乏成功(在任何方面都落后他人,不论是事业还是婚姻,安全感还是幸福感)使得他对其他人充满嫉妒,并强化了由其他途径形成的对他人的嫉妒倾向。许多因素会导致他压抑自己的嫉妒态度,例如:人格中与生俱来的高贵感,一种无权为自己争取任何事物的固有信念,或是仅仅对自己现有不幸的无知。但是,嫉妒倾向越是被压抑,就越可能会投射到他人身上,结果是有时他们对其他人会嫉妒自己的一切有着近乎偏执的恐惧。这种焦虑异常强大,以至于即使有一些好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他也会感到心神不宁,例如:获得新的工作,获得他人的恭维,幸运地获得了一些东西,在恋爱关系中获得好运等。因此,这种焦虑进一步强化了他的逃避倾向,使他不打算从任何地方获得任何事物,也不打算获得任何成功。

撇开一切细节,由对权力、声望以及财富的神经症性追求所导致的“恶性循环”的主要轮廓,可以粗略地描述为:焦虑、敌意、自尊心受损,追求权力之类的事物,增强敌意和焦虑,逃避竞争的倾向(伴随着自我贬低的倾向),失败以及潜能和成就之间的差距,增强的优越感(伴随着嫉妒),强化了的浮夸观念(伴随着对嫉妒的恐惧),敏感性增强(伴随着新的逃避倾向的产生),增强的敌意和焦虑,由此开始新一轮循环。

但是,为了更全面地了解嫉妒在神经症中所起的作用,我们要从一个更综合的视角来探讨它。神经症患者,不论他是否意识到,事实上不仅是一个非常不幸的人,还找不到任何逃离这种不幸的机会。外部观察者,将神经症患者做出的尝试看成是一种恶性循环,神经症患者本人无望地感到自己被困在一张网中。我的一个患者曾经做出过这样的描述,他感到自己被困在一个有很多门的地下室,无论他打开哪扇门,都只会进入新的黑暗之中,而自始至终,他都明白其他人此刻正在外面的阳光下行走。我认为,一个人不能认识到神经症患者身上这种让人无力的绝望感,他就不能理解任何严重的神经症。一些神经症患者以毫不含糊的言辞表达自己的愤怒,而另一些人会用顺从或是一种乐观主义的表现来深深地掩盖自己的愤怒。因此,我们就难以发现在所有古怪的虚荣、要求、敌意背后,存在着一个正在受苦的人,他感到自己永远被排除在了获得合乎心意的生活之外,他知道即使获得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也无法享受它。一旦我们意识到这种绝望感的存在,就不难理解那些表面上显得如此具有攻击性、如此卑鄙无耻、如此难以由某种特定环境所解释的行为。一个被所有幸福可能性排除在外的人,如果他对那不属于他的世界没有感到憎恨,那他真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天使了。

现在回到嫉妒的问题上来,这种逐渐形成的绝望感是嫉妒不断产生的基础。它并不是对某一具体事物的嫉妒,而是尼采所说的生存嫉妒,是对每个感到更可靠、更沉稳、更幸福、更直接、更自信的人都会有的一种普遍性嫉妒。

如果一个人内心形成了这种绝望感,无论这种绝望感接近他的意识还是远离意识,他都会试图对其进行解释。他不会像精神分析医生那样,将它看成是不可阻挡的过程的结果,相反,他认为这种绝望感是由他人或是由自己造成的。通常而言,尽管这两种来源中的一种会处于较突出的位置,但他会同时责备自己与他人。当他责备他人时,一种控诉的态度就会出现,这种态度可能会指向命运、环境,或是特殊个体:父母、老师、丈夫、医生。正如我反复指出的,对他人的神经症性要求,在很大程度上是从这个观点加以理解的。神经症患者的思想就好像遵循这样的路线:“因为你们对我遭受的痛苦负有责任,你们有义务帮助我,我有权期待从你们那里得到帮助。”一旦他开始寻找自身邪恶的根源,就会感到自己的痛苦是罪有应得的。

说起神经症患者责备他人的倾向,可能会产生一种误解。听起来似乎是,他的这种指责是毫无根据的。事实上,他有足够的理由进行控诉,因为,他确实遭受过不公正的待遇,特别是在儿童期。但是,在他的控诉中,也存在神经症性的因素:它们往往取代了朝着积极目标进行富有建设性的努力;通常而言,它们是盲目、不加区分的。例如,它们可能指向那些想要帮助他们的人,与此同时,对于那些真正伤害他们的人,却完全不能感知或正确地表达控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