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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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朝阳医院

朝阳医院是最强烈的医院,也可以说最茂密、最难走穿、功率最大。说不上来一个医院功率大是什么感受,如此之大又是什么感受,大概是熵,也可能是入夜之后医院一带的肾上腺素水平,也能理解为医生之忙碌护士之迷乱脚步之喧哗,病床编号之复杂静电之剧烈。

一大排穿驼绒的老太太在轮椅上齐刷刷地被推进来,都是骄傲的退休老教师,脖子上戴着珍珠项链,排成一字形,微笑着缓缓向前,架势就是要逼退所有人,你们,还有你。而侧门却突然推进来一个腹部沼气爆炸的急诊病人,肚子上带着小小的一团蘑菇云,被迅猛的护士推着,在水磨石地板上飞奔过去。

这是李约出生的那天,也就是有人在西部试射中程弹道导弹的那天,那天雾霾渐渐升起,地铁扶梯边上的石头墙面逐渐变成了马皮,灰色的细毛摸上去是温的。

我带了钱和不少巧克力,急急忙忙来到医院的D楼,刚想问些什么就被医生按在地上,拖到满是纸堆的屋子里,他们在一台发黄的奔腾2电脑旁边,轮流朝我大声喊,血窦!手动剥离!ICU!植入!权利义务!问我明白不明白风险,明白不明白!我说明白。他们用圆珠笔抵住我的额头再次质问:真明白吗?我吸了一口气大喊:明白!他们稍稍满意了些,勒令我签字然后带着双手镀铬的助理席卷而去。

我在手术室门口等着,偶尔扒着小窗往里窥探,里面庭院深深灯光明亮,十分空旷,看起来像发掘完的殷墟。两个小时之后,概率站在了我这一边,人生闯过一个未知的关口,李约带着淡淡的冷笑被端出来了,像一个尺寸较小的佛。那天我总是飞快地想着一些事情,有时能感觉到一个极小的目光在我背上游过,回头看李约一眼,她闭着眼睡着,但是也不一定,嘴角仍然带着冷笑。

这是基因大规模向下分蘖的一年,在长河之中仿佛一个耀斑。病房不够用,屋子里挤进来七个微微发酸的婴儿,七个被剖开的女人,还有七个极度困倦的家属,到了后半夜,忙碌平息之后,每当椅子发出吱嘎声,就能感觉到七个人一起用刀口盯着我。

这种压力让我不得不出去待在楼道里,穿着秋衣走来走去,默念着七匹狼男人不止一面,蓝田日暖玉生烟,一遍一遍读着墙上的锦旗和母婴健康招贴,读完左边读右边。

然后穿过热水房,外面一片寂静,灯光像日光一样亮,偶尔有一两个睡不够觉的中年人,眼睛像是被沸水烫过,端着吉野家的盒饭,走路摇摇晃晃。楼道尽头有三个白袍的阿拉伯人走过去,外面还有远道而来的家属在停车场露营,烧完的篝火还有余烬,他们的马拴在树上,不远处有晚睡的老太太经过,在冷风中一边遛狗一边练习收腹提肛。

走到病房楼的地下一层,是保洁和护工的宿舍,顶上的管道又大又低,每个屋子都拉着花色不一的布帘子。四五个职工坐在一起微微地晃着,说着什么。我听不见,他们似乎也听不清对面说什么,但还是热切地聊着。

医院里每个缺觉的人心里都响着一段强烈的鼓点,他们每天晚上值夜班的时候坐在一起,抽一口烟,看着彼此的眼睛,下巴开始打拍子,等到内心的鼓点渐次对齐,音乐就起来了,古老的舞曲卡库塔,一种淡淡的欣快感,整个医院载着病床、药物、脏器和绿植开始缓缓航行。他们边摇摆边聊,最困的时候也是最亢奋的时候,说起1962年打猎的往事,月色中的黑骡子,流星一样逃跑的交通灯,独自在河边大笑却不小心栽进水里淹死的邻居,还有在失控的工程电梯里下坠的侄子。

还有不少人在宿舍里打点滴,静默着坐在床边上,挂着一种非处方药,用来软化血管的霓虹色药水。一个安徽来的老头也坐在那里,家里的病人刚刚去世,他松了一口气,吃着孩子带来的彩虹糖,一个人好好地逛了逛朝阳医院,像一种年轻时代的游历,观摩纵横交错的病房,药房,病房,药房,病房,药房,病房,药房,病房,药房,病房,药房,病房,药房,然后在这里休息一下,找人聊聊,他说之前每天到凌晨的时候,就会有一种洪水没到脖子的感觉,下巴这里能摸到一条带着浮沫和泥土的水位线,但现在洪水开始退了。

等我回到病房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李约还在睡着,一百四的心率,飞快而安静的脉搏,像透明的飞蛾幼虫体内那种律动。换班的护士带着包子进来,新的一天要来了,我用奶瓶接了15毫升热水,带着这15毫升热水穿过长长的楼道,感觉到一种平静,空气中弥漫着鼓点,有点不想停下来,想一直这么穿过楼道六十年。

医院像一个雨林,一个蓬勃潮湿的飞船,一个弥漫着强劲鼓点的大教堂,我每天在这里买稀饭,接热水,在人们睡着的时候穿着秋衣游荡,几乎已经有了一种乡愁。但后来还是到了要走的时候,我带着东西在医院大门有点不知道如何走出去,就像一开始不知道该如何走进来。

到家的时候,屋子里有猫的腥味,甚至能看到它来回狂奔留下的彗尾。厨房门口有一块地砖颜色变深了一些,开始长出细细的头发,甚至渐渐有了一个微弱的头旋,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异常。李约还在睡着,一百四的心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