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存旷野,手握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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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夜晚

在西双版纳的时候,有几日的原计划是住在天籽山上。白天看兰花基地,晚上住在山顶的木屋里,开窗便是青山雾霭,云烟缭绕。

可惜梦破灭得太快——因为雨太大,山上太阳能无法供电,木屋不能住人,于是夜里临时摸黑下山。山路崎岖陡峭,雨雾缭绕,能见度很低,司机师傅在岔路口迷失了方向,有两个小时我们一遍遍地沿着原路转圈,始终见不到一点人烟,倒像是朝着雨林深处驶去。

山里无信号,偶尔拐角处遇到孱弱的信号,导航也只能显示:“此处无名路。”

风雨夹杂的夜在逼仄的山路里迷失方向,海拔1500米,往下便是无尽的山崖草木,白天来的时候湿润幽静的山景此刻都显得有些骇人。一直安静的司机师傅顿了顿嗓子,不安地说:“我们只剩一格油了。”

原本睡意惺忪的一车人此时打了个激灵,大家相视无言,但很快便调整好状态,有意识地谈笑起来,想以此安抚司机师傅的情绪。我说:“不如我们拿手机的光来照一照窗外,再欣赏一遍山中夜景吧!”

说来也怪,这个时候我才会全神贯注地观察到山林本身。我们的车紧贴着的红棕色岩石,雨水中浸泡着的植物味道,风也是有节奏与气息的,整个世界处于流动而漂浮的状态……

我在车上与大家分享上一次在塔希提夜行的经历——坐着半露天的小船去10公里以外的餐厅吃饭。夜里的海面漆黑一片,没有边际和尽头,海风大到无法张口说话,伸手不见五指,却能清晰地听到海浪的声音。

半露天的海上还能看到的,是极为广阔的星空。密密麻麻,有点像颜料洒在了画板上,以大大小小、明明暗暗、毫不规则的形状排列在距离我很近的天空上,好似一伸手就能抓住一把,并串成项链。

我是有严重深海恐惧症的,当下只觉发不出声,却奇妙地在这种恐怖又美丽的氛围里,产生了一种少有的感受。

回来后我反复想到那天的画面,最终得出结论:最旷世的美总是处在危险与寂寞里。

最后我们的山林之险化解于一户农家的灯光——行驶了将近4小时的山路,只有这么一家人,老式电视机微弱地闪动着画面,是熟悉的与人类连接的痕迹!

问到正确的路线,总算赶在最后一点油耗尽前,回归了现代社会。

那个山中赶路的夜晚,以及塔希提漫无边际的海上星空,让我时常想起彼时恐惧与悸动交织的心情。那时看见的山与海,辽阔无边,几乎就是你能触碰得到的世界的全部。

没有什么可以依靠,面对自然,我一无所有,人类所认为的一切智慧都被打回原形,你只能静静地等待着自然赐予你的力量与好运。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里写道:“生命中曾经拥有的所有灿烂,原来终究,都需要用寂寞来偿还。”这一刻我确凿地体会到寂寞是真实的,灿烂是虚无的。

我去过很多地方,绮丽如画的风景总会在脑海里渐渐模糊,偏是这几处不安中遇到的美,却记得牢。大约是搅乱了风平浪静的心境,人的高度警觉将对周遭事物的体验感受放大了10倍。

所以我常常想,或许人需要“生活在别处”。

在自己习以为常、顺风顺水的地方长久地生活,太舒服、太周到、太缺乏挑战性,渐渐会失去对世界的探索欲与表达欲,连感受都变得更麻木了,仿佛掉进了温柔乡的桎梏里。

聪明而敏感的人,尤其是需要时刻保持警醒的创作者,最能体会这种变化与动荡带来的激情——虽有不适,却发人深省。

当代人的旅行,四通八达、交流便利,甚至可以在不同的地方过千篇一律的生活,早就失去了“找寻自我”的意义。我也只希望多走一走,多“生活在别处”。倒不一定要从中获得些什么,不过是提醒我去铭记途中细小而闪亮的记忆瞬间,这些片刻像石子一样投在心里,泛起生活的涟漪。如此,我的步伐才会轻盈又扎实,从而更知道自己是谁。

那天下山之后,我依稀还记得,从加油站出来的休息区,司机下车打了个电话,声音哽咽,小声与对方讲:“我平安下山了,你放心睡吧。”

这个下着冷雨的夜,也有了几分温柔的叹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