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2章 老槐树的证词
卫生所的白炽灯在凌晨三点炸了盏,宋福来盯着高广林尸体后颈的淤青,忽然发现那钩子形的印记边缘泛着金粉,像极了龙王庙残碑上剥落的漆色。他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想起周瞎子徒弟小吴送证物箱时,袖口露出的半截红绳——跟宋四儿藏在枕头下的马嚼子红绳,纹路分毫不差。
“福来大哥,”小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沙哑,“周先生临终前说,马魂认主时会吃三种东西:生人血、陈年粮、心头肉。”宋福来猛地回头,看见这个二十岁的年轻人眼里映着月光,亮得反常,像极了周瞎子那只假眼在雪地里的反光。
后颈的寒毛突然竖起,宋福来想起昨夜给宋四儿擦身时,孩子手背上的伤疤已凸起半寸,摸上去像块烧红的烙铁。王桂芳躲在厨房抹泪,说今早在灶王爷画像上发现三道抓痕,跟宋四儿指甲的形状一模一样。而此刻,小吴正盯着他腰间的铜烟袋,瞳孔里映着烟袋锅上模糊的“福”字——那是十九年前爹用凿子刻的,却在今天看起来像匹挣扎的马。
“去龙王庙。”宋福来突然抓住小吴的手腕,触感像摸到了冻硬的麻绳。年轻人没反抗,任由他拽着往屯外走,路过老槐树时,树洞里突然传出细碎的啃咬声,像有活物在嚼食铁锈。宋福来借着手电筒光望去,只见去年埋下的柳木笼头已被啃得只剩框架,三枚乾隆通宝整整齐齐摆在树洞深处,像极了周瞎子算卦时摆的卦象。
龙王庙的残碑在月光下泛着青灰,碑前的土坑不知何时被填满,新土上摆着三个搪瓷碗,分别装着人发、马鬃和带血的粮票。小吴忽然蹲下,指尖划过碗沿的刻痕:“庚午冬月,宋老三、刘广林、周德贵(周瞎子师父)分粮五十斤,马镫归刘,烟袋归周,笼头归宋。”字迹新鲜得像是刚刻,而最后那个“宋”字,尾笔拖出的弧度,跟宋四儿伤疤的尾端完全重合。
“福来大哥,”小吴突然抬头,嘴角扯出个生硬的笑,“我师父说,当年你爹砸第七下时,王富贵喊的不是‘宋老三’,是‘秀兰救我’。”他从兜里掏出半片蓝布,正是王秀兰棉袄上的布料,布角绣着极小的“王”字,“后来你娘用这块布补棉袄,针脚里藏着我师父的眼睫毛——他躲在柴垛后,亲眼看见笼头钩子嵌进了王富贵的太阳穴。”
宋福来的胃里翻江倒海,十九年前的雪突然在眼前融化,露出下面层层叠叠的谎:高广林说的“毙了一了百了”是诱杀,周瞎子的师父提的灯笼是望风,而爹举起的马笼头,其实砸向的是早已中枪的王富贵。他忽然想起王秀兰的接生箱底层,总压着本《妇女生育大全》,里面夹着张发黄的车票,发车时间是 1978年腊月廿四——正是他帮爹埋人的第二天。
“爹!”宋四儿的惊叫划破夜空。宋福来转身就跑,看见自家院门口聚着几个黑影,王桂芳的哭声混着狗吠传来。冲进院子时,他看见儿子跪在老槐树下,手背上的伤疤此刻已完全凸起,形成个立体的马笼头形状,而树干上不知何时渗出暗红的液体,顺着年轮往下淌,在雪地上积成小小的血泊。
“他啃了槐树!”王桂芳指着宋四儿嘴角的树皮碎屑,浑身发抖,“我看见他趴在树上咬,树皮裂开的声音……跟当年你爹砸笼头的声音一模一样。”宋福来顺着她的手指望去,发现老槐树的主干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七个并排的凹痕,每个凹痕里都嵌着片带血的马鬃,正是周瞎子残页上画的那种。
后半夜的梆子声敲了九下,宋福来在西厢房翻出爹的旧账本,缺页处的血渍被月光照亮,竟显出血肉模糊的“七”字——原来爹砸了七下,对应着门口的第七步,对应着宋四儿手背上的七道纹路,对应着龙王庙残碑上“镇马魂”的第七笔。更令他窒息的是,账本夹层里掉出张泛黄的纸,是王秀兰的字迹:“1980年春,我把哥哥的头骨埋在老槐树底,笼头钩子对着宋家正门,等他的血脉来叩门。”
“福来,”王秀兰的声音突然从头顶传来,宋福来猛地抬头,看见接生婆的蓝布棉袄挂在槐树枝桠上,衣兜里露出半盏马灯,灯沿的“富贵”二字正在滴血,“你以为我是来复仇的?我是来让王家的魂,住进宋家的壳啊。”话音未落,棉袄“扑棱”落地,里面掉出个红绸包,正是十九年前王富贵准备的聘礼。
宋四儿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手背上的伤疤此刻已变成真正的铁笼头,边缘的倒刺划破袖口,在雪地上拖出蜿蜒的血痕。“爹,”孩子开口,声音是王富贵的东北口音混着童声,“你爷爷把我的头埋在第七步,现在该让我的身子住进你的身子了。”他抬起手,笼头钩子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宋福来惊恐地发现,那钩子的弧度,竟与老槐树的年轮完全吻合。
卫生所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宋福来冲出去时,看见小吴正对着高广林的尸体磕头,前额撞在冻硬的土地上,发出“砰砰”声。“福来大哥,”小吴突然抬头,眼里全是血丝,“周先生的账册还有一页,说马魂归位时需要三个祭品:粮票、马镫、还有……”话没说完就被宋四儿的笑声打断,孩子正把搪瓷马嚼子套在脖子上,金属相碰的声音,像极了十九年前的雪夜里,爹给马戴笼头的响动。
这一晚,宋福来在王秀兰的暖手炉里发现了最后一页证据:三张粮票存根,收款人分别是宋老三、高广林、周瞎子的师父,日期都是 1978年腊月廿三。而最底下,是张婴儿的胎发,用红绳系着,绳头绣着“四儿”——原来宋四儿出生时,王秀兰就取走了他的胎发,为的就是让马魂有处可栖。
老槐树在子夜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嚓”声,宋福来掀开窗帘,看见树干中间裂开条缝,露出里面半具白骨,头骨上嵌着生锈的马笼头钩子。更诡异的是,白骨的手腕处,有个跟宋四儿一模一样的伤疤,而它的手指,正对着宋家老宅的方向,像是在索要什么东西。
“爹,”宋四儿的声音从床底传来,带着地底的寒气,“第七步下面不是坑,是口井。”宋福来低头,看见孩子的眼睛在黑暗里发着光,手背上的铁笼头此刻竟能活动,倒刺一下下划着炕席,发出“刺啦刺啦”的响,像极了周瞎子临终前的罐头盖铃铛,更像极了爹当年撬开冻土的铁锹。
雪在黎明前停了,老槐树的伤口还在滴血,染红了新埋的笼头。宋福来忽然想起王秀兰说过的“债要代代还”,原来不是复仇,是轮回——十九年前的三个男人分了粮,十九年后的三个家庭就要分魂。而宋四儿手背上的铁笼头,此刻正朝着龙王庙的方向转动,那里的残碑在晨光中显形,“镇马魂”变成了“替马魂”,仿佛在诉说一个更可怕的真相:当年被埋的不是王富贵,而是他的马,而人的魂,早就锁进了笼头里。
远处传来小吴的惊叫,宋福来冲出去,看见年轻人指着老槐树的影子——那影子不再是树影,而是个戴笼头的男人,正牵着匹马,慢慢走向宋家院门。而宋四儿的房门紧闭,窗纸上映出两个重叠的影子,一个是十岁孩童的轮廓,另一个,分明是十九年前赶车的王富贵。
冻土在朝阳下冒着热气,宋福来忽然听见地底下传来清晰的心跳声,一下、两下,与宋四儿手背上的铁笼头节奏一致。他知道,真正的归位不是复仇,是替换——当第七步的井被挖开,当马魂住进人的躯体,当三个家庭的秘密全部显形,榆树屯的冬天,才刚刚开始。
而此刻,宋四儿正趴在窗台上,望着老槐树底的血泊,嘴角勾起成年人的笑。他手背上的铁笼头突然发出“咔嗒”声,钩子准确无误地勾住了窗棂,就像十九年前勾住王富贵的头骨,就像此刻勾住了宋家三代人的魂灵,在即将到来的春雪中,缓缓拉紧了绳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