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我会少思考，多睡觉

亲爱的K：

今天我们来谈谈身体吧！你可千万别笑，这并不是一个多羞赧的话题，倘若想得更直白一点，我们的肉身，也只不过是一组组动词的载体。什么“走”“跑”“吃”“打”，当然还有“游”。

K，最近我爱上了游泳。说实话，小的时候是很讨厌游泳的，讨厌刺鼻的消毒水味，讨厌赤脚走在湿滑无比又不是那么干净的瓷砖地面，讨厌每次游完泳后又湿又黏还板结在一起的头发。

上个礼拜，是时隔五年之后我第一次下水。有人说，游泳是一种你一旦学会了便终生都不会遗忘的技能。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大概每个人的上辈子都是鱼吧，当我们被丢进水里，身体里某段遥远的记忆便会被唤醒。

你看，肉身也并不是一无所用，那些脑袋记不住的事情，身体却帮我们记住了。

差不多在今年5月的时候，我得了一场很严重的中耳炎，炎症引发的高烧持续了整整一周多。疾病让人变得羸弱，却也让人变得跟自己更加亲密。

耳朵，我从来都没有这么认真地在意过自己的耳朵，从来没有这么清晰地注目过自己的耳朵。它在呼救，在嗷嗷喊疼，这是我第一次如此真实地感受到它的存在。

在病愈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怀着一种很温柔的心态来对待它。嗯，要怎么跟你形容这种温柔呢？

想起有个女作家写自己曾在报纸上看到过一则征婚广告，上面有一句：“左耳微损，但不影响轻声交流。”我想，大概就是这样的温柔吧，虽然比不上我想到你时心里泛起的温柔，但也已经是很缓慢很绵密的温柔了。

我想，我要对自己的身体好一点，我要和自己的身体变得更亲近一点。

以前的我并不是这样的，K，以前的我觉得身体是拿来“使用”的，是拿来“驯化”的。我讨厌运动，讨厌所有直接又具象的肉体感知。我拒绝听我身体的声音，拒绝和它产生任何形式的对话。

甚至在我心情不好的时候的时候，我选择直白而粗暴地对待它，用大量的垃圾食品来填充它，用劣质的酒精来拆解它，用无序的噪音来侵犯它。

但现在，我不会再这样了，因为我意识到，这样处置自己的身体，其实是一种残忍，也是一种无能。只有无能的人类，才会选择用这种方式来试图与自己的身体发生联系。

还好现在的我，已经不会再这样了。现在的我，开始听没有鼓点的音乐，开始不再频频使用夸张的表情，开始拒绝待在人群密集的地方，也开始记得在大风中捂住自己的眼睛。

神奇的是，渐渐地，我竟发现自己开始能听到更多的声音，开始能看见另外一个细碎的世界。

比如我曾告诉过你，我的心脏病，虽然我并不想这么叫它。人类总喜欢把那些异于自己的，而自己又拒绝去理解的存在，称之为“病”。

来，K，让我们换一个说法吧，让我们把那条生在我心脏里，而别人又没有的血管，称作“河流”。现在的我，我时常能“听”到那条专属于我的河流，里面奔腾着血液的声音。

又比如，当我在中耳炎病愈之后再次下水，我惊觉水中的一切又是一个崭新的世界。当你把头，把整个身子都探入水中，你会听到一些细碎又缥缈的声音，闻到一种蒙昧的味道，陷入一种仿若凝固的氛围。谁说荡来荡去的水波不是另一种“风”？在水下的时候，我分明觉得自己周身的皮肤正在一片温柔中吹着“风”呢。

就是这样的，K，我想你应该能够明白我在说什么。因为我们之间的亲密，就如同我和长在我身上的某个器官那样。

K啊，人是不能和自己的肉体失联太久的，因为一旦这样，人的精神也会渐渐消殒。我们正顺着生活的洪流漂啊漂呢，肉身是锚，也会是船。

还记得我以前答应过你的事吗，K？我曾答应过你，以后要少睡觉，多思考，那是马尔克斯写在那封著名的告别信里的一句话。

但我现在要反悔了，我想了想，还是答应你，以后的日子，我会少思考，多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