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的二胡老师,曾经是个大小姐#
胡老师让闺女告诉儿子咬牙活下去,不要担心妈妈,妈妈一定会活着的!只要人都活着,他们娘仨就一定能有团聚的那一天!
蓝天白云很快了
有特长是件非常重要的事!关键时刻,特长甚至能救命啊!
我妈,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前年突然迸发出了对艺术的热爱。
起因是一天她看电视,看到电视里有人拉二胡,她听得挺高兴,对拉二胡产生了巨大的兴趣,还跑去老年大学报了个二胡班。
除了上课学习,一有空她还去广场上练习。
有一天我妈又在广场练习二胡,来了一个更老的老太太,她站旁边看我妈练了一会儿,说:“你坐姿不对,手形也不对。”
我妈一听就知道人家懂行,马上起身恭恭敬敬地请教:“我刚学,啥都不会,请您指点。”
老太太就很有耐心地教了我妈一会儿,临走之前还语重心长地说:“越基础的东西,往往越被人忽视,但其实越重要,你先学会好好坐着吧。”
说完,事了拂衣去。
从那之后,我妈常常在固定的时间,去固定的地方,盼望着能再等来那个老太太。
过了几天,还真让她等来了。
老太太先挑出我妈的错误,然后表扬她有进步的地方,最后问我妈:为啥要学二胡?
我妈说她在电视上看人家拉《赛马》觉得特别高兴,就想啊,要是有一天,自己也能拉出这首曲子,一定也会很高兴。
老太太问我妈:“你听过《二泉映月》吗?听了还高兴吗?”
我妈告诉她听过,但是听得少,还是喜欢听欢快的曲子,让自己高兴高兴。
她们两人就这样慢慢聊了起来。
老太太已经快九十岁了,这里就称她为胡老师吧。
我妈问:“胡老师,您开二胡班吗?我报个名。”
胡老师说:“不开,我钱够用了,活一天赚一天就让自己高兴一天!不操那个心了。”停了停,她又跟我妈说:“我有时候来这里遛遛,见了你,就跟你说两句,你也不必等我,我未必天天来,见到了就是缘分,见不到就随缘。”
话是这么说,但我妈坚信事在人为,只要天气好,她总在那个时间去那个地方等胡老师。
从开满桃花的春天,荷香阵阵的夏天,一直等到菊花盛放的秋天。
每次她都要用一个大食品袋,带一些水果去。最开始,水果怎样带出去,就怎样带回来;后来,水果带出去,就不常带回来啦!
我问她,果然是能常常见到胡老师啦!
这个善良的老太太,她知道我妈总在等她,就常常去赴那个并没有约定的约!
从春天,到秋天。
胡老师一直不让我妈拉曲子,一直在不厌其烦反反复复地纠正指导我妈的坐姿、手形、持琴、持弓、按弦、拉空弦等,有时候还会讲讲乐理知识。
我妈老年大学二胡班的同学们都已经在拉《东方红》了,我妈还在练空弦。
二胡班的同学们在拉《八月桂花香》了,我妈还在练空弦。
同学们在拉《田园春色》了,我妈还在练空弦……
我妈就有点着急啊,问胡老师啥时候能指点她拉曲子啊。
胡老师说:“第一天不就告诉你了吗?基础才是最重要的,拉空弦是要练一辈子的,不要着急!”
那就继续练吧。
过了中秋节,慢慢地,天凉了,我妈跟胡老师要了电话,两个老太太挑天气暖和的日子才出去。
我妈出门已经不带水果啦,开始带家里烤的地瓜。
冬至那天,我妈包了白菜肉馅饺子带去给胡老师,因为她记得胡老师曾经说过爱吃白菜肉馅的饺子。
那天晚上我到我妈家后,发现她神情有点恍惚,两只眼睛还有点红。
“妈,你咋啦?”
“过几天胡老师就走了。”我妈说。
“她去哪里啊?”
“去她外孙子那。”
“那她不回来了吗?你咋还哭了呢?”
我妈不吭声,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跟我说:“人哪,还是得结婚生孩子,有了孩子,不管遇到什么沟沟坎坎,都能咬着牙活下去。”
“这话是怎么说起呢?”我问。
然后我妈就给我讲了胡老师的故事——
胡老师爷爷是做买卖的,到了她父亲和叔叔那一辈,买卖就做大了。
胡老师是按照大家闺秀的标准培养长大的。
新中国成立前,胡老师父亲去世了,她叔叔跟胡老师母亲商量,一起去香港。胡老师母亲故土难离,没有去。
那十年来了。
胡老师作为资本家女儿且有海外关系,首当其冲挨了整,整得还很惨。
她母亲久病在床,又担惊受怕缺医少药,撑了一年多就去世了。
那时候胡老师已经工作,成家,且有了一女两儿。被打倒后,胡老师的丈夫立刻与她离婚划清了界限,而且还主动揭发了胡老师的一些“罪行”。
紧随其后的,是胡老师的大儿子,他也主动与母亲划清界限,揭发了胡老师的“罪行”。
胡老师是个明白人,虽然伤心,但想想大儿子为了自保,也只能这样了。甚至她还让她的女儿和小儿子也跟她划清界限,揭发揭发她。但是女儿和小儿子只是跟她划清了界限,并没有给她编造罪行。
挨整的日子每一天都备受折磨,苦不堪言。
她生不如死,几次想寻死,可是连死的机会都没有。
他们把她关在屋子里,轮班换人审她,不给她“畏罪自杀”的机会。
那个年代写大字报是一种潮流。胡老师可是大户人家出身,琴棋书画都学过,一手毛笔字很是体面,且还擅画。
于是她就被挑出来专门替造反派写大字报了!
造反派们让她怎么写,她就怎么写,草书楷书都行,还会画宣传画,图文并茂,形象生动,夺人眼球!
造反派看她有用,就不怎么斗她、打她了,她可以正常吃饭,正常睡觉了。
能像个人一样过日子之后,胡老师就不想死了,她开始无比思念女儿和小儿子。
就这么着,日子又熬了下去……
后来,全国开始盛行“样板戏”,每个地方,甚至每个大工厂,都有自己组织的唱“样板戏”的团队。
大家别忘了,胡老师会拉二胡啊!她成为了“样板戏”团的伴奏。那个年代的“样板戏”团,还会去外面演出。
胡老师终于找到一次机会看女儿了—— 戏团在她女儿下乡的知青点附近有演出,她哀求团长给她一点时间去看看女儿。
团长也是个善良的人,答应了。
女儿见到突然出现的胡老师,号啕大哭。这孩子本来也是当作宝贝一样养大的,突然遇到剧变,爸爸带着哥哥斗妈妈,妈妈处于生死危机之中,她自己下乡当知青,干农活,勉强吃饱。因为家庭成分不好,被歧视,被孤立,一直压抑痛苦地活着,甚至已经萌生了活着太苦,不如去死的念头,只等着找个机会一了百了!
胡老师的到来,挽救了她。
胡老师现身说法,给孩子讲困难总会过去的,咬紧牙关坚持下去,总有熬出头的那一天。如果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妈妈要是没有了你,还怎么熬下去呢?是妈妈拖累了你!你走了,妈妈也活不下去了!”
就这样,娘儿俩抱着哭哭说说劝劝,女儿才有了活下去的勇气。
临别前,胡老师让女儿给小儿子写信,小儿子下乡的地方太远,戏团去不了。
胡老师让闺女告诉儿子咬牙活下去,不要担心妈妈,妈妈一定会活着的!只要人都活着,他们娘仨就一定能有团聚的那一天!
苦尽总会甘来!终于让他们等到了历史的转机—— 1976年到了。一切都慢慢回到正轨,知青回城了,胡老师平反了,恢复工作了,两个孩子也有了工作。
孩子结婚,生子,胡老师帮忙养育第三代。
胡老师退休了,退休金还不低。
第三代长大成人又结婚了。胡老师的女儿是看到自己的孙子孙女才去世的。
胡老师的小儿子还健在,在我们北方这边,她的外孙子在昆明,冬天她就在外孙子那里住—— 我们这边冬天雾霾比较严重,胡老师会咳嗽—— 春天会回到小儿子这边来。
去年的春天胡老师又回来了,差不多也是桃花盛开的时候。别看老太太岁数大,人家脑子好,身体也好。
我妈盼星星盼月亮一样把她盼来了,一见到她,就赶紧展示自己的练习成果。
拉完一首从老年大学二胡班学的曲子之后,胡老师说:“你着什么急呢?日子那么长,得打好基础才行啊。去年犯的错误,今年还在犯啊。”
有些日子不见了,老太太还记着我妈曾经拉错的地方呢。
胡老师跟我妈说,她还会弹钢琴。不过我妈没见过,我妈只见过她拉二胡,而且都是拉一些短小的、欢快的曲子或片段。
她跟我妈说,这一辈子受的苦已经够多了,命运安排那是身不由己,但自己拉什么曲子,还是能做主的,就拉一些轻松欢快的,让自己高兴高兴吧。
去年冬天胡老师又去外孙子那里了,今年到现在她还没回来呢,既是因为疫情,也是因为外孙子不想让她再来回跑,正在动员她小儿子也去昆明长住呢。(小儿子退休了,在帮着带孩子。)
跟胡老师学二胡这几年,我妈常常跟我说她特别佩服老太太。
一个家里有用人有司机有厨师的大小姐,能去扫厕所淘大粪,这种天地一样的落差,还有丈夫和大儿子一再的落井下石,都没把她逼疯逼死,硬是让她咬着牙熬过来了!
到如今,老太太高退休金拿着,身体没啥大毛病,脑子也清楚,这不就是所谓的“后福”吗?
当年整她打她的人,没准早就墓木已拱了。
鲐背之年的老人,眼前还有儿子,还有一群她带大的孙辈,还有重孙辈,不用劳作,不愁吃穿,儿孙绕膝,乐享天伦,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如果胡老师不够坚强,如果没有两个不离不弃的孩子,如果没有故人之子的关照,如果胡老师不会写不会画也不会拉二胡,五十多年前,她就已经不在人间了。
所以她说得对,这五十年的每一天都是赚来的,每一天都要高高兴兴过。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
爱和恨都埋在过往,眼下最要紧的是每天让自己高兴。
去日确实苦多,而来日已经不长,老太太这一生自立自强,熬过了酷暑,走过了寒冬,终于在晚年天天都是春暖花开!
她能枯木逢春,得益于书画二胡!
是它们,在无边的黑暗中劈出一丝裂缝,让她看到了萤火般的点点希望,从而咬紧牙关活下去!
我想,它们于她已不仅是特长,而且是一生的陪伴,是性命的相托。
老太太说过,闺女的命是二胡救下的。
其实她自己,又何尝不是书画二胡救下的呢!
有几个朋友问我:“你妈妈现在拉二胡的水平咋样了?”
答案是:不咋样。
她是2018年9月上的老年大学,到今年(2020年)9月满两年。
但是实际上,她也就学了一年多点,因为老年大学去年放了寒假,到现在一直没开学呢。
疫情期间,我劝我妈少出去,她就在家里待着,偶尔练习二胡。为啥偶尔才练习呢?因为怕吵到邻居。
胡老师去年冬天就去昆明啦。所以从今年春节开始,我妈就是处在既没有老师教,也没有机会练习这么一个状态。
你说她的水平能咋样吧。
春节以来,她每天就靠着看视频学二胡和乐理知识。
我儿子给她下载了一些App,她每天还要在上面指点他人,一会儿说这个拉得不好,一会儿又说那个拉得不错。
我怕她太飘,就劝她:“妈,您确定您现在已经达到可以点评别人的水平了吗?”
我老娘勃然大怒,她说她虽然手跟不上趟,但是这几年没有一天不听二胡,耳朵可没少磨!听的名家多了,还能区别不出来好坏?
只有像我这样无知无识的人,才会不知道:审美是审美,水平是水平!
“好的好的,打扰啦,您继续点评吧!”
最近疫情转好,我妈每天上午和下午都出去练习。
前段时间,她在离家不远的一个广场上发现了一个绝世好地方,一块绝妙大石头。
首先,那里比较僻静,不会打扰到别人;其次,那里有一块供人坐着休息的景观石,而且这石头不高不低坐着正好;最后,景观石旁边还有几棵树,正好可以遮阳。
太好了,那里简直就是二胡演奏厅啊!
只是那景观石上大下小,看上去好像有点不稳,我妈就跟楼下正在装修那家要了三块砖,拿着去把石头支好了。
真好,完美!
这样我妈就不用每天背着二胡,再提着我给她买的折叠椅出去啦,楼高,少拿一样也轻松点。
大概一个月之后,有一天早上,我妈去到那里,发现有个老头正坐在大石头上,看着远处跳广场舞的人们。
我妈搁旁边等了一会儿,等到跳广场舞的人都走了,那老头还不走,我妈只好换地方了。
转天我妈去早了一点,又坐在了喜爱的大石头上,美滋滋!
广场舞的音乐开始放起来了,因为在远处,倒也不影响我妈。
不一会儿,昨天那个老头来了,一见我妈立马说:“起来。”
我妈问:“为啥?”
他说这地儿是他占的,“昨天我就在这了,你不也瞅着了吗?”
我妈说她一直在这里拉二胡的,还给老头解释,她拉二胡怕吵到别人,所以才挑了这个僻静人少的地方。
老头说:“你瞅着这三块砖没有,这是我捡的!你躲开!这地儿我用砖占了!”
我妈还试图跟他讲道理:“这三块砖是我跟我家楼底下要的,我搁这拉琴一个月了,昨天第一次见你,公共场所,谁来得早谁坐,怎么就成你占的地儿了!真有意思!”
说完我妈就没搭理他,自顾自拉二胡了。老头也不走,在旁边仍不善罢甘休,他拿出手机来,开始放音乐。
好家伙,老人机的声音就是给劲。我妈实在让他吵得不行,但是也不走。我家老太太也是有点倔,最后老头嘟嘟囔囔走了。
结果呢,当天下午,我妈再去那块大石头那里,发现三块砖没有了。
我妈又找楼底下要了三块砖,不过这次她学聪明了,她先把这三块砖用塑料袋装起来,然后扎紧口,再放到一个帆布袋子里。
每天早上和傍晚提过去,练完琴再带回来,也不嫌累!
我第一次看见她小心翼翼从帆布包里掏出塑料袋,再解开塑料袋拿出三块砖时,真是忍不住想笑,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金砖呢!
就这么着,又过了一段时间,有一天早上我妈去大石头那,习惯性地先放砖垫石头的时候,发现石头一侧的土被刨过了,松松的,而且还正好就是我妈坐的位置,还完美避开了三块砖压出来的印子。这要是我妈一个不留神,坐下去,石头一歪,极有可能摔倒。又过了一周,我妈发现大石头上面竟抹满了排泄物!显然,我妈和那老头的争斗升级了!
我妈气得一路念着“莫生气莫生气,你生气中他计”回家了。
回家就给我打电话,把我叫过去,又让我打电话报警,又让我找居委会,找物业。老太太愤愤不平,开始发微信语音给我小姨、我舅舅,不停地向他们诉说。
我寻思,这回宣泄完了能舒服了吧?不,她还得找她亲爱的胡老师诉说诉说呢!
我又听她在语音通话里,给胡老师讲那个老头多么多么蛮横不讲理,占地为王,阴险使坏,简直是耍无赖!
胡老师一言不发听着,听着听着就哈哈大笑起来!
我妈有点被她笑蒙圈。
笑了一会儿,她开始安慰我妈,她说:“你还记得我扫过厕所吧?”
我妈赶紧说记得记得。
“我扫厕所没多久,就发现总有人在厕所之外排泄,还把排泄物抹厕所墙上。后来我特意早早去守着,发现是过去伺候我的女佣干的。她见了我,一点没有被抓住做坏事的不好意思,反倒痛骂我是资本家……
“我自问从未做过一件对不起她的事,她父母生病,她结婚,生孩子,甚至孩子上学,我都给过钱帮过忙,何况还有八年相伴的情分!
“又怎么样呢?到最后她还是宁愿舍近求远,从她家走大老远,来我打扫的厕所捣乱。
“有情有义的不过是这样,你说的那个人,你都不知道他是谁,他给你捣乱你有啥想不开?
“那块石头,他也坐不了了,再说石头也不用你洗,你气啥?”
我以前看过一个故事,是说一个小孩丢了鞋,还是鞋破了,我也记不清了,总之他很痛苦,他就哭啊哭啊一直哭,直到他看见一个没有脚的小孩。
我妈就好比是那个丢了鞋的,胡老师是没有脚的。
我妈有点不好意思了,在一个走过了九十年人生路的老太太跟前,说自己脚下有块小石头,确实有点害臊。
我妈赶紧转换话题,又问胡老师啥时候回来。
胡老师脑子好使着呢!
她停在这个话题不走,继续说:“你今天早上没练琴吧?你找那块石头坐着,不就是为了练琴吗?可是现在你为了那块石头没练琴,还气得不行,这不是本末倒置吗?”
缓了口气,胡老师又说:“从你第一天跟他斗气争石头,你就落了下风!你有跟他斗气的工夫,拉拉空弦多好啊!你有二胡,他有屎,你跟他可不一样,跟这种人斗气就是自己瞧不起自己,也瞧不起二胡!”
说完,胡老师就主动跟我妈聊起了拉二胡的事。
此后我妈对这事就绝口不提了。
胡老师对我妈来说亦师亦友。听人家说一对一的二胡课,学费上百,开始的时候,我妈总想给胡老师交学费,要不然也实在不好意思问东问西。
胡老师不要。我妈就开始蒸花卷,包包子,烙大饼,做凉皮,泡泡菜,做醪糟……
这些就是她的学费。
我们一家不去找她蹭饭的时候,她一个人吃饭总是很对付,有时候下把挂面打个鸡蛋就凑合完了,可是每次要去找胡老师上课的前一天,她都会认认真真准备“学费”。
有一次我看她做豆腐卷子,做着做着泪流满面,我问她咋了,她说她想我姥姥了,我姥姥最爱吃豆腐卷子了。
那个时候,我突然觉得,也许胡老师对我妈来说,除了老师和挚友,还有一些母亲的影子。
原来不管是多大岁数的老太太,其实也会想妈妈。
而我姥姥已经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