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另境传(桐乡历史文化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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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生不吃四只脚的食物

记得小时候,父母亲总是教育我们子女不能挑食,什么食品都要吃,这样身体营养才均衡,身体才健康。对这件事的教育,父亲特别严格,我们小孩子都很听话,做到吃东西不挑食。只有我的一个小弟弟,从小没少挨打,因为他挑食。每回在饭桌上,父亲总关注着我们有谁不守这个规矩了。而每当弟弟有一个细小的动作,把不要吃的东西扔在碗外,或者藏在碗底,再或者放在嘴里磨着不肯吞咽下去……于是,父亲把筷子一放,停下来看着他,在他的威逼注视下,弟弟慢腾腾地还想混过去,我们在边上都为他捏把汗,最终,逃不过头皮上吃“毛栗子”,弟弟被弄得哭了出来,举桌不欢。

事后,父亲语重心长地说,这样严厉地责罚,都是为了你们好,长大了你们自然会知道,饮食上不挑剔,生活上没有不良习惯,是很重要的。弟弟不听话,以后有的苦头吃。他这样说,其实是因为他自己从小被娇惯坏了,他在饮食上的挑食不是一种二种食品不吃,说出来你可能会不相信,他凡是“四个脚”的肉食都不吃。为什么呢?要从他小时候说起……

据他姐姐孔德沚说,他三四岁时还是吃猪肉的,到七八岁开始就拒绝吃了。这是缘于他入家乡的私塾念书,私塾对面是一家杀猪场,他在私塾的座位,又正好望见屠场里的工作。于是,他每天看到无数生灵被宰杀,样子非常可怕,而且非常血腥,他便开始厌恶吃猪肉,而家里人,起初对他的这种怪癖听之任之,由着他的性子,后来,他父亲为了要治疗他,在他面前一边放了一把刀,一边放了一卷银大洋,威胁利诱,软硬兼施要他答应吃猪肉。结果无法使这个倔强的孩子屈服,只得让他的不良行为在家里得到默认,并且固执地坚持。从此以后,这个不良习惯被他推而广之,凡一切四足动物,都被排斥在他的食品之外,直至终生。堪称一奇。

在他的成长过程中,这种生活上的怪癖,很不合群,被人耻笑成“傻子”;好心的以为他家族信什么教,忌吃猪肉而原谅他,一般他也不强辩理由。总之,由此而生发的笑话不少。

他的这个怪癖,文化圈子里的人都知道,成了他最主要的特征之一。据说,每次聚餐,上菜时,大家总要替他分析一下这道菜的组成部分,是不是有“四只脚”成分。有时候,他吃了一筷就放下了,别人问他为什么,他说,这个菜虽不是“四只脚”食物,但用猪油烧的,他一吃就知道。怪癖,让他放弃了很多美味佳肴。而饭桌上因为有了他在场,多了不少热闹,常常有人向他提问:你四只脚不吃,那么,没有脚的吃勿吃?多只脚的又吃勿吃?举出好多例子问他,欢声笑语不断。甚至还有好事者,把他的这个“爱好”写到书里。笔者曾见到一本《文坛史料》里这么一篇介绍:

“他(指孔另境)有点于普通人不同的脾气,那就是他不啖四足,兽如牛、羊、猪等的肉食,他平时荤的东西方面,吃的禽类如鸡、鸭和鱼虾之类,蟹尤其爱吃,而且吃得异常精细。他因为不啖四足兽的肉食,所以每遇人邀宴,必定把他一双锐眼将宴席上的菜肴看个仔细,免得吃错了,但是,牛奶和猪油他还是要吃喝的。他这种怪脾气,别人都弄不清楚,他之所以不啖四足兽的肉食,似乎是由于他幼年时逐渐养成的习惯使然,至于由怎样原因养成他也没有说明。”

因为父亲知道自己的饮食习惯不好,所以对于孩子的饮食教育就格外严格。在我们家,父亲虽然不吃猪羊牛肉,我们家里其他人还是吃的,而且他坚持要我们吃,只是做菜不太偏重肉类,而对于鱼虾特别讲究,把我们孩子个个培养成吃虾蟹的高手,谁把大闸蟹吃得干净,把虾壳吃得透明成型,都会得到他的表扬,我们孩子以能得到他的表扬为荣。

及至晚年,国家经济情况不好,买肉都要凭票证;父亲有病,营养不够,仍坚持不吃肉类。直至“文革”中,他被关押在虹口拘留所七个月,生命垂危,“保外就医”时,他沉痛地宣布:我要吃肉了。这世道人还吃人呢!我还可怜这些生物?!他把猪肉放进嘴里,却怎么也咽不下去。在旁的我们无话可说……


父亲的有关故乡故事中,有一则父亲最爱说的是有关家乡高亢嗓音和白直语调。

说的是一个乌镇人到上海逛街,看到地摊上有卖画片的,他驻足观赏。那卖画片的问:“画片要不要?”他高亢地回说:“晓!”卖画片的一听便把画片翻过去一张,又问:“这张要不要?”那人还是说“晓!”于是又把画片翻过去一张。这样,画片一张一张地翻,翻到底了,那乌镇人还说“晓”。那卖画片的发怒了骂他,他很委屈地说:“我是说‘晓’么。”原来,乌镇人说的“晓”即是“不要”的意思。而卖画片的是上海人,以为上面这张画片他不要,而要他把画片翻过去,“晓”是指“翻”的意思,再看下面一张画。闹出这个笑话,父亲蛮得意。

最初听父亲娓娓道来时,很有味道,引得我们也学着说;继而听之,会发出会心的笑声;听多了已经不新鲜,当知道又要讲这个故事时,我们趣味不再,他却坚持讲下去,并且自己先黠笑起来。其实,这是他思乡的故事,所以百讲不厌。

他以为自己离乡久了,虽然国语说的并不地道,上海话总得心应手。其实,“乡音未改鬓毛衰”,乡音是很难减去的,尤其碰到同乡人,家乡话说得又纯又甜,我们在旁觉得听唱戏文似的,好奇地学讲几句,也过过瘾。其实,他姐姐和姐夫的家乡口音更重。因为沈雁冰和孔德沚俩人同是乌镇人,居家说话用家乡话,随意、亲切,与儿子韦韬对话也说家乡话。所以,乡音自然比我父亲一个人在家唱“独角戏”重多了。


养蚕,小孩子最喜欢;我们家养蚕,大人也喜欢。做这件事有些神秘,蚕有四眠,父亲对每一个步骤都仔细、具体地指导,好像在做一件伟大工程。

从一些撒落在纸上的小颗粒开始。父亲说,把纸放在暖和的地方,最好放在贴身处,用体温孵化。当时,我真怀疑这些颗粒真会活起来,可是,没多久它居然有变化了。

这些小颗粒来自乌镇家乡。前一年回乡时,父亲曾领我们到蚕房去参观,告诫要安静地看那白白胖胖的虫子,不要惊吵它们,不要乱动。我们在密不透风的蚕房里张望,一只只圆形的竹簏放在架子上,蚕宝宝都躲在层层叠叠的桑叶下面睡觉。我们轻轻地用桑叶喂它们,没有几个动起来吃那叶子。父亲说每年一度的养蚕是家乡人最忙碌的时候,晚上还要照料它们吃桑叶,它们蚕食桑叶的沙沙声音,到了晚上听起来很清脆。大约对蚕娘来说,这是世上最美妙的音乐。还说,茅盾写过的养蚕故事很真实,家乡人都很熟悉养蚕。就是那次回乡,父亲向蚕娘讨些蚕宝宝洒下的籽,准备第二年我们家里自己实验孵小蚕宝宝。

养蚕宝宝的过程如同今天养宠物,需要小心呵护。它们吃的每一张叶子都要用干布擦过,上面不能有水珠;它们的排泄物要及时清除,换上干净的垫纸;找稻草做成的架子,适时让它们“上山”结茧子……它们不能见阳光。于是,我们在桌子底下钻进钻出,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往桌子底下钻。

父亲的痴迷不比我们差,下班回来总先问:“蚕宝宝今天怎样了?”有一次,我们伤心地向他报告不少蚕宝宝僵直死掉了,父亲说是桑叶上有水,吃了拉青色的液体的缘故,还追查是谁做事这么粗心大意!父亲有些发火了。

桑叶在城市里很难搞到,花钱买一些还不容易,真担心蚕宝宝会随时断炊。有一次,父亲兴冲冲回家,上楼梯时就大声说:“解决了!解决了!”原来,他在办公室讲家里养蚕的故事,他的同事说他家的园子里有桑树。父亲高兴地当天就跟随他回家摘桑叶,还说,可以源源不断地供应我们,一直到蚕宝宝光荣地完成它的天职——呈现四眠的不同变化。哦,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