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霄英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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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左宗棠入京受阻 谭钟麟婉辞考官

咸丰末年,肃顺权势滔天,门下俊杰无数,时人将曹毓英、郭嵩焘、李寿蓉、王闿运、尹耕云、高心夔并称“肃门六子”,之后肃顺伏诛,众人如鸟兽散,也有反骂肃顺者,不过高心夔始终如一,其后曾作《城西》四首,感慨肃顺以骄横得祸,而微雪其无不轨之谋,眷念旧游,不以盛衰易节,今择数句以赏:

连云列戟羽林郎,苑树依然夕照苍。

一狩北园盛车马,再寻东阁杳冠裳。

却说咸丰十年三月十一这天,谭钟麟自翰林院出来,如往常一样,溜溜达达转到了琉璃厂,眼见的没人注意,就自偏门进入汲雅斋后堂,郑庆庄早等在堂内,一见钟麟就递过来一封信,显是觉得可能紧急,怕有疏失,才专门相候,钟麟取过信来,虽是字迹潦草,但仍能一眼认出乃是左宗棠所书,拆开来,只有一页几行,上书:

农初三至襄,为雪阻,亦为润阻,托耘谕含砂者意犹汹汹,网罗四布,决意毋庸北上,转赴英山,兄须为农谋一二名堂,迅脱困境,以遂平生所志,知名不具顿首矣。

钟麟看的明白,原来左宗棠自宝庆一役战毕,料定石达开在刘长佑等围追之下,定难再有作为,便意欲借樊燮一案,脱离湘幕,好有更大作为,恰好官文见湖广无忧,认为打击骆秉章与左宗棠的时机已到,就具折参劾湖南属员幕友积弊,得密旨会同钱宝青暗中调查,但官文大约只是想杀杀湖南的威风,以出多年来总督反受巡抚压制的怨气,行事并不隐秘,事情就被张扬开来,有谣言说欲逮左宗棠去武昌问讯,左宗棠趁势向骆秉章请辞,骆秉章见事已至此,纠缠下去很难解脱,只好答应,左宗棠处理完一年公务,于咸丰九年腊月二十日正式出幕,打算借次年恩科会试之名赴京,有郭嵩焘等人牵线,料想能见到肃顺等朝廷显要,则可凭此解脱官文的纠缠,只是左宗棠早就绝意科举二十余年,自然也就没当回事,先在家里休养一段时间,又舍不得才三岁多的儿子孝同,年后正月底方启行北上,也不着急赶路,自湘阴、岳州取道荆州,路过监利还不忘在王柏心的薖园逗留些时日,等到的襄阳时,已经三月初三,却遇到连日大雪,看看会试的日程,已经难以赶上。胡林翼恰好托时任安襄荆郧道毛鸿宾(字寄耘)在襄阳截留左宗棠,并转了一封密信,除陈列京城之险,还邀请左宗棠来自己的英山大营指点军务,并提到曾国藩、李续宜(时任安徽布政使,办安徽军务)也都有意邀请,至于官文纠缠,自有诸人帮忙周旋,反比进京可靠,左宗棠料定今后必将统兵,也确实想到各处大营考察一番,就打消了入京之念,但他也知官文人脉深厚,为防不测,还是叮嘱钟麟为其暗中斡旋也。

钟麟将信烧掉,便琢磨如何帮助左宗棠,天色渐黑,突然前堂一阵人声,钟麟听出是肃顺的声音,心道这事正要借助此人才好,却说肃顺掀开门帘,进入后堂,见钟麟已立起相迎,抱拳道:

“文卿兄,肃某来给老兄道喜了。”

钟麟听得一怔,忙问:

“雨亭兄莫非又开玩笑,谭某何喜之有?怎么自己反不知道?”

“哈哈,肃某说了老兄就知道了,今年不是要行恩科会试嘛,初七皇上已谕令协办大学士周祖培为正考官,副考官也有了人选,这两天正在选同考官,肃某知道你们读书人都希望为人之师,就给老兄说了句话,老兄即将成为不少才子的房师了,哈哈,是不是该道喜呢?”

钟麟一听竟有此事,心下大急,其实肃顺说的倒没错,翰林院散馆不到一年,能充当会试同考官那是莫大的荣耀,为朝廷选材,亦是自己用武之地,他更深知曾国藩之所以有如今局面就是在礼部多年所获也,然而自己刚刚接到左宗棠密信,眼下最要紧者乃是为左公周旋,戊午科案才过一年,自己一旦出任同考官,言行举止必受关注,哪还有机会做一些联络的事?而左公之事迫在眉睫,当然不能掉以轻心,正想的沉重,肃顺说完也就只漫应了一声,肃顺见钟麟没有半点兴奋,反而面色凝重,不由大奇道:

“文卿兄莫非不喜欢为人之师?还是肃某有什么话说错?”

钟麟连忙收摄心神,道:

“没有没有,雨亭兄误会了,以谭某甫一留馆,妄充编修之身,能得此垂顾,怎能不知老兄好意?只是谭某眼下恰有急事,深恐有耽,是以还请老兄收回成命,留待之后可好?”

肃顺见钟麟说的郑重,知道他不是故意推脱之人,当下急道:

“当不当这个同考官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文卿兄如果有什么难事,却不肯对肃某说及,可就显得生分了!”

“倒也不是别的事,还是谭某那位同乡好友左宗棠的事情。”

“哦,你这一说肃某倒想起来了,郭先生前几日也同我打听左宗棠的事,让我向皇上举荐此人,可是老兄几年前就叮嘱肃某不要无故举荐地方,不与外官交通,以免有内外勾连之名,所以就没有回应郭先生,这左宗棠的事,肃某也知道大概,此人既然颇有本事,缘何不早图保荐,许多年来只在别人幕内做个师爷?”

钟麟于是将湖南情况约略叙说,并说明正是因为宝庆一役看出石达开已是强弩之末,才敢放心谋划离开湖南,直听得肃顺心潮澎湃,大为赞叹,数度叫好,说毕,肃顺叹道:

“左宗棠有如此运筹帷幄之才,却甘愿埋名以成全骆秉章,皇上每每夸奖湖南,也早知道其幕内有此人,却不料竟是如此忠义之士,实令肃某佩服,人才难得,自当力荐,也就不再避嫌,少不得要违背老兄忠告,亲自向皇上举荐了。”

“雨亭兄不可,这内外勾连之名乃是大忌,因此而致圣上嫌隙,落小人之口实,谭某绝不赞同也。”

“那该如何,文卿兄可有主意?”

钟麟沉吟了片刻,才道:

“谭某以为,此事还须顺水推舟,先要有无关之人疏折举荐左宗棠,圣上若恰好问到,老兄着力美言几句,则重用其才便是水到渠成之势也。”

“还是老兄想的周妥,此法甚好,只是到哪里寻人来上折呢?肃府门下并不乏人,可是这无关之人可就难寻了,肃某行事素来张扬,除了与老兄交道算是隐秘外,其余与肃某往来者,朝廷内外无不瞩目,若由这些人上折,恐怕还是难避嫌疑也。”

“老兄所虑甚是,此事还是由谭某筹划,老兄只需到时助一臂力即可。”

肃顺点头道:

“既然如此,肃某就只能静候佳音了,会试之事,毕竟还未正式公布,明日就将文卿兄之名勾掉,老兄可还有其他难事?”

钟麟犹豫了片刻道:

“倘使雨亭兄方便的话,能否给湖广总督官制军写封私信,暗示一下不要再为难左宗棠等人?”

“这有何难,官文乃是王佳氏正白旗人,肃某还是正白旗满洲都统呢,哈哈,还是有点名目与由头的,官文这儿就交给肃某了。”

“雨亭兄暗示即可,比如不要与汉人为难等语,莫要直书左宗棠的名字。”

“文卿兄忒是心细了,这个官文我知道,没什么大本事,无须顾忌。”

“还是小心为好,说的委婉,也留有余地。”

“好好,听老兄的便是。”

两人再闲聊几句,作礼告辞。到的十五日,钟麟于谢公祠摆酒,宴请湖南诸好友,郭嵩焘、谭继洵、龙汝霖、邓辅纶、王闿运等十数人皆应邀而来,首席郭嵩焘年龄最长,京城各地阅历亦多,自上年正月为僧格林沁奏调随办天津海防,至年底在山东烟台办理船厘等事激起民变而交部议处,重回南书房行走,一年来新鲜之事颇多,自然还是席上主角;王闿运也是杭州、山东等各处游毕,才刚刚来京,住在法源寺,谈论起各地风情亦是滔滔不绝,席上觥筹交错,不觉皆有酒意,只听龙汝霖道:

“这英法洋夷忒是猖狂,凭着千余人就敢犯我大沽炮台,僧王爷那是强硬人物,岂是叶名琛之流可比,这不,天朝不过损失三十多人,洋夷就死伤近五百,我等虽不如筠兄身在前线,也是倍为扬眉也。”

邓辅纶道:

“只可惜直隶提督史军门不幸阵亡,倒是令人唏嘘。”

郭嵩焘摇头道:

“此战虽胜,士气大振,但亦未必无忧也,经此一役,朝廷内外对夷人再生轻视之心,僧亲王不听郭某建议,径直撤掉北塘防务,也不愿属下多方探听敌情,兵部全侍郎(全庆)、两广劳制军(劳崇光)、两江何制军(何桂清)皆上疏言及大沽后路,恐英法乘虚登陆,攻我不备也,然则朝廷内外多以这次大沽胜仗,骄矜自满,长此以往,恐非善策也。”

谭继洵在京数年,准备会试之余,捐纳了户部学习主事,对钱粮之事比较敏感,当下接道:

“如今户部亏空严重,饷粮多无着落,内外多尽重发、捻而轻海防,僧亲王恐怕也是难为也。”

郭嵩焘道:

“话虽如此,但京城周围,云集蒙古骑兵、旗绿营兵四五万人,消耗自然不会太少,现如今与洋夷交战,比的是兵精器良,仅靠兵力未必可靠也,僧亲王以为有其蒙古铁骑擅长近战即已无忧,殊不知洋夷遭受此败,如若再犯,必倾其精锐也,大沽口距离京师,区区三百里,一旦有失,难以挽回矣。”

龙汝霖道:

“筠老也不要尽灭自己威风,反倒长了他人志气嘛!”

郭嵩焘叹道:

“唉,别看座上诸位都比郭某年轻有为,可是对于洋夷,恐怕还是认识不足,如今之势,朝廷内外与我等无异,任凭敌方精心筹划却毫无防备,郭某去年随同直隶恒军门(恒福)在北塘会见美国大使华约翰(Jone·E·Ward)时,见到一份俄国人画的舆图,自大沽到京师,详尽无比也,说难听些,天朝各处山川,彼较我等清楚的多,将来真有大战,我方与瞽叟无异也。”

钟麟听得沉重,亦叹道:

“当初林文忠公即万般感叹对夷人一无所知,才纂《四洲志》,还托魏良图作《海国图志》,然而魏公已驾鹤数载,我等所知仍不外《海国图志》也,未知何日何时,方有人能再如林公、魏公般为我天朝之耳目也。”

众人一齐点头附和,郭嵩焘更是感叹道:

“纵是郭某早已不惑之年,倘若朝廷真愿命人出使西洋,郭某愿当其冲也。”

钟麟附和道:

“筠兄真有博望侯、班定远之气度也,只可惜内外重臣多是不以为然,老兄之心愿,未知何时才能得偿矣。”

“唉,要说这朝廷内外,确是故步自封之象,就说前次与华约翰会谈,人家提出咱们不要老用夷人、夷虏这种蔑视称呼,以平等国家对待,建议改称洋人,都不能得诸人认可,总以天朝上国自诩,认为彼等船坚炮利无非奇技淫巧,不足为患,大沽再战后更是越发轻视,任郭某费尽口舌,难得半点响应,不瞒诸位,郭某已经心灰意冷,打算上折称病回籍也。”

“筠兄莫非说的是气话?这南书房乃是机要之地,我辈无不以老兄为荣,奈何如此郁郁?”

“文兄洒脱豁达之人,听说连会试同考官这种肥差都好推辞,闻者称奇,自然不似郭某狭鄙,也就难有体会也,郭某年余来四处奔走,不避颠沛,无非谋求平生所学有裨国计,然则无论是僧亲王,还是其他大员,招揽郭某皆是图一名分而已,就算肃尚书这般开明之人,锐意进取,都听不得郭某所计,每每以书生意气搪塞,郭某何必留在这繁华之处,徒生悲凉也?”

钟麟连忙自谦了数句,座上诸人多与肃顺有瓜葛,就连一向心高气傲的王闿运都忍不住道:

“肃尚书向来重视汉人,对筠老更是极尽褒词,却不知筠老缘何愤慨?”

“说来话长,大家都是同籍湖南,听听倒也无妨,郭某去年腊月交部议处时就已心情寥落,要不是左季高因樊燮一案身陷纠纷,京城还需打点,郭某就直接回籍也。返京以来,多次同肃尚书恳请出面保举左公,却从未得到答复,前日再次提起,肃尚书说为避皇上嫌疑,必外廷汉官有上疏言之者,方可进保,可如何去寻这上书之人?要能引起圣上重视,还要与肃尚书素无瓜葛,内外也不过寥寥数人,而我等寄身肃府,随肃尚书得罪官绅无数,能求得谁来上这一折耶?”

龙汝霖道:

“曾侍郎、胡中丞等与左公交好,就不能密疏保举?”

“如今是与官揆帅打官司,咱们湖南的折子能有多大效力?”

众人皆叹难办,钟麟心中倒是早就想好一个人选,但是既要秘密行事,就不好张扬,是以也不多言,频频劝酒,话题渐渐转到当年恩科上,谭继洵已连败数科,今年还要再战,众人自少不得一番勉励,举杯推盏,直饮至皓月当空,才渐渐告辞,钟麟独搀了郭嵩焘往善化会馆而来,路上见一间茶舍虽已无客,却还在掌灯营业,钟麟便将郭嵩焘搀进坐下,要了一壶浓茶,付了一块碎银将伙计支开,与郭嵩焘饮了一杯,见郭嵩焘略为清醒,便低声道:

“方才筠兄说到保举季兄之疏,谭某倒是有个好人选,不过筠兄要行事隐秘,就未直说也。”

郭嵩焘酒量颇佳,虽因郁闷,饮了许多,但还有几分清醒,方才浓茶又醒了一分,听得钟麟此说,当下收摄精神,亦低声道:

“不知文兄说的是谁?”

“吴县潘家乃名门望族,地位显赫,潘伯寅虽年纪轻轻,但是探花出身,钟情文玩,不与内外权势勾连,素享清誉,京城皆知,连圣上都多次提及,倘若由此人上疏,应当既无嫌疑,又能令圣上重视也。”

“好是好,可是潘桐生(潘祖同)前年牵连科案,差点丢了性命,恐怕对肃府深有怨隙,我等如何说动此人?”

“据谭某所知,潘伯寅生性单纯,未必计较这些,甚至连筠兄与肃府的关系都未必熟知也,筠兄若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此人受激之下,应当乐于助我也。”

郭嵩焘点点头,又沉思了片刻,道:

“我与潘伯寅见过数次,虽无甚交情,倒也的确没有敌意,好,此事便由郭某出面,不过以何由头联络也?”

“哈哈,筠兄与潘伯寅皆是清名在外,自应惺惺相惜,又有何难?不过,光凭这些的确也不太保险,谭某身上还有几张银票,且由筠兄拿来活动!”

说毕自怀中掏出几张银票交给郭嵩焘,郭嵩焘展开一看,都是日昇昌的票头,两张一千两的,三张二百两的,忙道:

“何须如此之多?”

钟麟笑道:

“潘伯寅嗜爱文玩,据传光在琉璃厂就欠了近万两,求人办事,筠兄少不得还要置办几回酒席,再须给人些好处,这些银两也不算太多,倘若短缺,谭某还可筹措一些。”

“文兄真是用心了。”

两人对视一笑,之后闲谈及各自回去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