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王柏心薖园宴客 谭钟麟黄陂说军
咸丰三年,太平军围攻南昌三月而不下,遂弃江西,顺湖北上,还在江西巡抚张芾等庆幸保住南昌之际,江忠源早知湖北形势危急,不顾疲倦,带大军冒雨急援田家镇,陆路追水路,极尽辛苦狼狈,郭嵩焘随行,其间颇有诗作,今集数句,以观其时情形:
险路更添三日雨,炎天浑似九秋凉。
枹鼓已援形势异,鸣镝弯弓赴敌场。
且说这年九月十三日,左宗棠、郭崑焘、谭钟麟诸人辞别张亮基,连夜乘舟沿长江而上,次日抵达监利,王柏心盛情相邀,诸人便同到其“薖园”小住,王柏心乃道光廿四年进士,授刑部主事,却因潜心学问,无意仕途,竟在任职一年后辞归,受聘于荆南书院,太平天国军兴之前一直致力于经史,作有《枢言十八篇》,同时留心地舆、水利等,著有《导江三议》、《导江续议》等,并有大量诗作在藏,左、谭等人甚有兴致,埋首阅读,几至废寝忘食,恍惚间似已忘却时政危机矣。
倒是王柏心有地主之利,门下弟子不少,消息遂也陆续传到,说来也巧,就在众人辞归那日,田家镇失守,原来自八月廿二日南昌解严后,江忠源即同郭嵩焘率同李辅朝、朱孙诒、音德布、戴文兰等大军急援湖北,廿九日抵达九江,府城已失,忠源为分敌兵,便命李辅朝带楚勇精锐屯兵九江城外,自己率亲兵及官军、湘勇沿江上行,见兴国州已失,难民遍野,又分朱孙诒湘勇在兴国安民振恤,自己同音德布、戴文兰率几千官兵赶赴田家镇,九月十二抵达后却发现早已开战,徐丰玉、张汝瀛、杨昌泗等率军凭借田家镇地利之势以及充足火药,已经多次挡住太平军的战船上行,不过太平军也据兵力之优势,将对岸陆营攻下,江忠源所率军队竟一时无法渡江,几经周折方率数百人抵达田家镇,其余则由戴文兰统带设法过江。
然而九月十三日东南风大作,太平军数千帆船蜂拥而上,官军连日作战,早已精疲力竭,虽有诸大员亲在前线督阵,也是渐渐不支,劳光泰、陈禧之炮勇中有被太平军收买者先是多放空炮,而后又鼓噪呐喊,官军由是崩溃,张汝瀛、徐丰玉皆死于乱军之中,江忠源由亲兵护送败走,直到广济唐树义驻所才摆脱追兵,脱离战场时,身边只剩下十余人,幸好郭嵩焘等幕客均无大碍。
九月十八日,郭崑焘收到其兄急信,方知江、郭等人安危,郭嵩焘信中说江忠源准备二十一日进驻黄陂,以收拢各路溃兵,会同唐树义进保武昌,并已上奏自劾,郭嵩焘则准备待江忠源稍微安定即返回湖南,众人见信甚为震惊,钟麟叹道:
“兵战凶危,岷兄与筠兄此一战竟如此之险,好在吉人天相,有惊无险也。”
郭崑焘道:
“家兄生性谨慎,胆量有限,虽名为带兵出援江西,实则仅在幕内筹划,此番遇险,心神恐已受损,我同季兄、文卿兄本就计划再隐白水洞,不如候家兄到来,一同归去可好?”
左宗棠沉吟良久,方叹道:
“唉,江岷樵虽才智高绝,善于统兵攻御,奈何过于节烈,临阵每每冲锋在前,需知我三湘练勇,才方兴起,岷樵资历威望乃是首屈,曾侍郎也打算将所练大军悉数由其统御,乃是我湘楚未来三军之主帅,岂可轻易临险耶?”
原来左公自从上年长沙遇险为朱教玉所救后,虽再未亲临战场,但多思战阵之要着,主将安危乃是首要,但左公自与江忠源深交一年多来,早知其性格,所以更是担忧不已。钟麟安慰道:
“所幸岷兄等并无大碍,经此一役,以后或能更多谨慎也。”
“唉,都说本性难移,岷樵之性情,乃是刚烈如火,一般对阵,倒是颇能鼓舞士气,但若处于劣势,则容易为敌所伤,孙子兵法曰: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奈何岷樵能攻之、战之,却绝不肯轻易逃之、避之,容易陷入死地、围地、圮地也。”
众人一时默然,毕竟当日困守长沙时江忠源身受矛创乃三人所亲见,此次仍有此险也。良久,郭崑焘方道:
“看来季兄还须再去书叮嘱一番,崑焘也托家兄再亲自劝说才好。”
“怕是无济于事,我等都知岷樵之性格,就算有人在其身边时时劝说,恐也难改其志,何况几封书信矣!此事还要再作思虑才行。”
是夜天气晴朗,月尚近满,钟麟洗漱毕后却思绪起伏,久久不能入眠,索性又穿好便装,推门出来。这王柏心的“薖园”虽不大,但假山怪石,错落有致,再引了一池活水,间植奇花异木,煞是精致,钟麟移步其间,月下清辉,但闻秋虫嘶鸣,仿佛也带了点悲意,正自感伤时,忽见水池边的石桌前坐了一人,细看原来是左公正在桌边凝思,竟未发现钟麟过来。钟麟怕惊了左公,便故意加重脚步,并咳嗽数声,左公察觉,邀其坐下,钟麟先问了左公伤势,答曰仍是臂痛,不能握笔,复又谈到江忠源身上,原来正为其忧心,只听左公道:
“岷樵身系练勇大计,又与愚兄性情相投,此刻似有不祥之感,偏偏无能为力,即便愚兄亲自往劝,恐怕亦难有所改变也。”
“冥冥之中,尽有天意,倘岷兄不行事坚定果敢,何能练成楚勇,倘不是刚猛勇武,何以使楚勇名震朝野?岷兄能成今日之岷兄,皆因其性情,季兄所忧者,亦是岷兄之性情,此事本不能两全,季兄大约也只能放宽心矣。”
“唉,愚兄何尝不知,只是总觉心忧,倘不是受伤,行动甚不便利,真想去黄陂一趟,哪怕不能强行携之回来,也要试一下方能甘心也。”
“季兄身体着实急需静养,再者,季兄也需时间静心思考天下大势,以眼下太平军之凌厉攻势,恐也难有多少缓暇余地,故而更不宜分身,倘若非要一试,不如由愚弟代为效劳可好?”
“这……愚兄不是没有想过,只是一来战乱纷繁,不欲贤弟轻易涉险,二则愚兄去了亦觉无什成算,文卿前去多也是徒劳,故而甚是犹豫也。”
“既然关乎兴亡大计,钟麟虽是愚钝,却也有心报国,而为季兄分忧,自是分内,何况愚弟也算经历不少,必能设法自保,季兄就不必再犹豫矣。”
左公沉思良久,方无奈叹道:
“也好,就由文卿姑且一试,不过贤弟需要谨记,倘身陷险地,必以自保为要,文卿身负大任,万勿鲁莽,以致酿成大错也。”
两人又谈了许久,左公数次叮嘱钟麟,钟麟则托左公将积蓄银两自长沙寄回家中以供度用。次日,左公、钟麟一并同王柏心辞行,郭崑焘则留下再候兄长,诸人皆托钟麟带了书信,几人各道珍重,左公雇舟南下,监利本与岳州不远,一路顺利,廿二日即抵湘阴,次日入白水洞见其仲兄等不表。
单说钟麟,先乘船往汉阳府去,半路上船家因听说汉阳已现太平军战船,断然不肯前行,钟麟遂弃船沿陆路绕过汉阳府城,直奔黄陂而去,所幸当时太平军大军尚未攻至,一路倒也无扰,廿五日觅至江忠源大营,钟麟自称乃是左公信使,众兵勇皆知左公之名,通报进去,郭嵩焘亲自出来迎接,见是钟麟,大为欣慰,二人虽大半载不曾相见,但当日一局之谊颇深,忙寒暄客套起来,钟麟将总督交接,幕客南归诸事简要说明,说到郭崑焘尚在监利相候之事,郭嵩焘面露急色,恨不能即去相见,说了片刻,嵩焘将钟麟邀进营帐,见江忠源正同唐树义、杨昌泗等人议事,遂在账外徘徊,忠源看见钟麟,便同二客交代几句,二人起身告辞,钟麟同嵩焘迈进大帐,忠源连忙上前,拉住钟麟之手道:
“听说张制军已然北上,季兄将率幕宾南归,未知现下情况如何?”
钟麟又将近况简述一遍,并将诸人书信取出,江、郭二人阅了数遍,亦复感慨天心难测,郭嵩焘提出次日即要回湘,可能二人之前早有商讨,江忠源也不多做挽留,钟麟自也提出欲在军营耽些时日,以观军法,忠源甚是高兴。是夜,忠源仍多战守安排,也顾不得摆宴,三人仅就些便饭,便安排钟麟于营帐安歇,钟麟本不欲张扬,只以左公信使自称。忠源理完公务,已梆敲二更,见钟麟帐中尚有灯光,便来闲聊,二人索性灭灯而出,外面皆是营帐,除了少数点灯外,其余多已沉寂,哨兵认得清主帅,也不出声,二人借了星辉,踱至营盘所依的湖边,忠源道:
“文卿兄此次亲来大营,定要留营观察,恐是季兄还有安排矣。”
“不瞒岷兄,愚弟乃替季兄来当说客,季兄若非有伤,定自亲来也。”
“江某能猜出季兄所思,定是忧心愚弟会再次轻敌冒进,身履绝地矣。”
“岷兄多虑,季兄所忧,此刻曾侍郎正在衡州大练水军,而罗罗山师徒亦在扩募湘勇,军成之后,统帅一事唯有岷兄堪任,是以老兄安危,关乎天下大计也。”
“盛名之下,难副季兄厚望矣!罗罗山英才盈门,涤师更是纳贤无数,江某不过中材,何德何能耶?”
“岷兄何必过谦,军兴以来,我湖南团练,堪与发逆匹敌者,首数楚勇,战多胜迹者,唯有岷兄,岷兄性格,亦是当仁不让也,何况曾侍郎亦甚看重,兄虽以师礼待之,其必以‘岷老’相称,是以总率三军者,已是非兄莫属也。”
“唉,非是愚弟自轻,衣着光鲜者,内多败絮,个中隐情,刻意隐瞒而已,文卿兄非是旁人,愚弟方能言及肺腑,数月前江某还自认可御数万兵将,甚至惭思多多益善,孰知此次南昌守城,各路兵马云集,果由江某调度之时,方知其难,江西官军不服客军倒也不足为怪,各路其他官兵难以调御亦不难想,谁知就连江某一手练治的楚勇,也出现哗变之事,刘荫渠(刘长佑)树刘字旗,非某所愿,乃是迫不得已也,李相堂(李辅朝)军留九江,名曰牵制,实乃楚勇不堪行军之苦,无奈而为之也,刘、李皆是江某之股肱,都已生罅隙,何况其他各路将领乎?”
“此次楚勇闹饷之事,难道还有隐情?”
“倒也并不复杂,绿营本是定额,闲时亦有饷银,战时仅是略多一二,各处团练乃是乡民,闲时并无入账,战时自然饷银就高出绿营许多,之前分别治饷,也无大碍,如今统一调配,就使得兵、勇之间互不满意,也是江某不慎,此次南昌苦战之际,为了鼓舞官兵士气,江某出言各处将士饷银一致,官军战力倒是有升,奈何饷银本就奇绌,必然会有此盈彼缺之困,江某心想楚勇乃是家乡子弟,必能体谅难处,是以先顾官军与湘勇,发至楚勇时已经不敷,未曾想有生事者鼓噪饷银为我兄弟私吞,于是多方寻衅,幼陶(江忠淑)所部还伤了多人,难以收拾,想我江忠源一心报国安民,每战皆抱必死之心,岂能看重蝇蝇小利,侵吞公款乎,旁人疑我倒也无话,却是家乡子弟叱问,江某何其心寒也!”
“刘、李二将,乃是岷兄一手所拔,何以另立旗号,莫非也是心生不满?”
“心生不满倒也不至于,不过这二年来,江某以一在籍举人连受升擢,已是实授三品臬司,刘、李二人本是江某至交,向来以兄弟相称,军命多以商量口吻,奈何二人官职未随江某尽升,不过以我等交情,此二人断然不会有怨,只是其下属营内兵勇不明就里,再加上此次闹饷之事,不少壮勇擅自离队散掉,有些就汇集于二人之下,江某只好因势利导,商之荫渠,另立旗号了之。”
“原来如此,之前愚弟与季兄还不解救援田家镇时何以只带官兵,原来岷兄真是有苦难言也。”
“唉,家丑岂可外扬,此事向未同他人解释,文卿兄乃是沉静之人,愚弟才能一吐为快,是以方才说起湘勇三军欲以江某为帅,江某自愧不能也。”
钟麟眼见江忠源情绪低落,忙安慰道:
“此事也怨不得岷兄,其时情形,但以守住南昌为要,其他乃是末节,至于之后变故,多因岷兄经验不足而致,经此一番,也是历练。季兄之意,曾侍郎虽领袖我三湘士子,是为根基,可以谋定大略,却不宜直接指挥阵仗,而岷兄终究乃是曾公门下,又名震朝野,是以岷兄仍是众军首帅也。”
江忠源沉默片刻,二人见已沿湖走出甚远,遂又折回,再踱数步后,江忠源方道:
“如今江某实任湖北按察使,又受任统帅一省大军,无论如何,断不能坐视武昌省城于不顾,想必季兄也知,只是未知尚有其它谋划耶?”
“季兄之意,如今武昌必然要救,不过早在岷兄赴援南昌之前,朝廷先命岷兄赴江南大营,后又令岷兄救援安徽,只是因南昌之军情甚急而未成行,如今南昌既已经解严,恐怕还有调命,季兄仍以为,湖南乃是我等根本,湖北、江西唇齿相依,有变也能倾力相救,其他安徽、江苏等地,人生地遥,决不能贸然而去也。”
“季兄多虑也,田家镇失守一役,江某已上奏自劾,朝廷纵然不行革职查办,也必不会再令执掌大军矣。”
“话虽如此,只是天心难测,何况田家镇一役,岷兄千里赴援,本是无奈为之,情有可原也,倘若再有旨调岷兄赴援江南则如何处之?”
“季兄可有锦囊妙策乎,还是用那‘拖’字决?”
“这次还需再添一计,季兄予一‘病’字也。”
“这……江某乃是磊落之人,岂可与人示怯,恐怕难以从命也。”
“岷兄之磊落,谁人不知,只是此事关乎大计,还望岷兄能委屈一时也。”
“此事江某还需再思,不过既然天心难测,不妨先顾眼前形势,今日已接吴甄甫制军手札,令解省城之围,至于其后之事,唯有待圣命至后再说矣。”
钟麟见江忠源不肯骤然答应,也不好再劝,两人又说了一会,已有三更时分,便各自回帐歇下。次日郭嵩焘果然辞别,江忠源、唐树义、杨昌泗等送出数里,叮嘱安全,并派出五名亲兵护从等,之后又各忙于公事,因禀报汉阳、汉口先后失守,江忠源早派戴文兰带两千官军赴援省城,当时只有唐树义所领一千余人未曾溃退,江忠源等将陆续收集的兵勇三千余人重新编队,因士气低落,先挑五百稍好者交已革副将张金甲管带留守黄陂,再挑选出一千交已革总兵杨昌泗管带赴援德安,自己与唐树义带所余官兵攻打孝感,欲收复之后再图汉阳。
九月廿七日,在距孝感不远的杨店驿站,江忠源接到廷寄,果然令其赴援安徽,不过发出时间尚是田家镇失守之前,江忠源等便也不去理会,准备全力攻打孝感之太平军,之后形势,又有一番变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