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二文士重登名楼 新总督感念民生
《读史方舆纪要》曰:夫武昌者,东南得之而存,失之而亡者也。咸丰二年腊月,王柏心隐居山间,闻听武昌失守,大恸失声,既悲官军羸弱,又痛百姓罹灾,作《七哀诗》稍抒心怀,今撷取数句,以观时情也:
仓促战散地,未阵先奔亡。连兵二十万,不能固金汤。
居人化白骨,守臣殉封疆。痛哭怀义士,使我多感伤。
秃笔单记张亮基携左宗棠、谭钟麟等一行自长沙起程,去武昌就任湖广总督,一路闲言不叙,咸丰三年正月十三日行至汨罗归义驿的屈子祠,徐广缙已派人将湖广总督关防大印与钦差大臣信物遏必隆刀送到,张亮基设香案拜领,是夜拟好《恭报接篆日期筹办抚绥防剿事宜折》,交由驿站寄出。
次日行抵岳州,徐广缙早率骆秉章、鲍起豹、程矞采等一众文武候在城外,张亮基宣读圣旨,即将徐广缙拔去顶戴,准备解交刑部,众人迎进城内,署理岳州知府贾晋亨本是张亮基提拔,亲领众人先回府邸,奉茶叙话,左公陪张亮基坐在主位,钟麟文书打扮,只坐于下首一边,不多时徐广缙与程矞采来访,众人寒暄自不必表,只听徐广缙道:
“老夫闻听武昌失守,已知难逃罪责,屏息以待雷霆,一月有余矣,今等来张制军,只待交接完事务,则可入京候斩也。”
“爵帅何必如此悲观,如今发逆嚣张,换谁来亦难撄其锋,爵帅乃股肱老臣,功勋卓著,尚不至问重罪,勿须过于忧虑也。”
“唉,赛中堂乃首席军机大臣,地位崇赫,备受宠信,并未致失省城重地,之前都已判下极刑,最终虽有众臣联保,得以活命,却也连累诸子,老夫已不作侥幸之念也。如今最悔当初不用制军之谋,严斥重兵防堵龙回潭,其后之祸,均由斯起,如今纵使百死,恐也难抵罪责矣。”
说毕已是老泪纵横,张亮基、程矞采等忙劝慰一番,张亮基询问贾晋亨在岳诸员,最后选定湖南候补知县师鸣凤,提标守备滕代麟二人护送(实为押解)徐广缙并遏必隆刀回京复命,程矞采又说及家人身在武昌尽数罹难,身心枯竭,向张亮基请辞粮员一职,回籍养疴等事,张亮基一一应下,三人不到半年间于湖广总督任上更迭,自各有一番感慨。送走二人,又有骆秉章,严正基等人来访,这严正基乃湖南溆浦人,以河南布政使办理广西粮台跟随徐广缙来到岳州,早与左公相交多年,深知其才具非凡,又是一番恭维谦逊,众人商量起裁撤广西、湖南粮台等事,商妥由张亮基上折请旨,又议定由骆秉章与严正基先行启程赴武昌,着手抚绥,张亮基等一交接完总督事务,随后即去诸事,直谈至天黑,方告辞回去准备行程,贾晋亨早着人收拾好住处,并安排了便宴,吃罢张亮基再约左公同钟麟在房中商讨,只听左公道:
“武昌、汉阳两城,夹江设郡,上控秦蜀,下连吴越,居南北之冲要,自古形胜最要之地,自康熙廿七年夏逢龙裁兵变乱以来,至今一百六十余年,休养生息,人物滋丰,不知金戈之事,此番遭此大难,城内外百姓必受蹂躏,抚绥之事乃当务之急,然当日城破,巡抚以下,学政、提督、总兵司道府县各官皆赴难以殉,案卷必然无存,就绪最缺人手,制军当先请旨简放各职,骆中丞虽可即去,然岳兴阿授湖南按察使,近半年不曾到任,今又升湖北布政使,尚不知何时能至,新调按察使张椒云(张集馨)亦不知身在何处,文卿说起当年林文忠公评其“文采有余,为政欠练”,恐也难以即来。以某所知,严仙舫(正基)颇为干练,又本任布政使,可请旨由其暂署藩司之职,岷兄前即有旨升候补道员,此时署理臬司也算合理,至于其他诸员,还需先到武昌再谋方可。”
钟麟忧道:
“抚、藩、臬乃一省最要之员,朝廷恐不易答应也。”
“无妨,我等拟折时可同请户部筹拨现银几十万两救急,以眼前形势,朝廷断然难有多余款项,是以定不应允,然而既授制军以重任,又不给钱银,也不给事权,怎能服人?是以此时正宜迅速提拔贤才,以振时局也。”
张亮基道:
“季兄谋划也合道理,只是当初季兄不允长沙诸贤相随,此时意欲提拔,也无相熟之人也。张某记得岷樵兄常言郭筠仙、刘霞仙(刘蓉)均为一时才俊,年初皆守制期满,可否邀来襄赞?”
左公深知刘蓉甚有才略,郭嵩焘也擅长经济,定将成为曾国藩的得力助手,如今团练大军正须彼等谋划,自然不能轻易离开,忙接道:
“制军既有爱才之心,何患无人可用也?据闻前刑部主事监利王子寿(王柏心)隐居附近,此人甚有文才武略,曾事林文忠公幕下,文忠甚为赏识,诸事稍有头绪后,左某即替制军请之,待至武昌,更可再行延揽人才,制军勿忧也。”
“还是季兄胸有成竹,幕宾之事可以无忧,可方才季兄也道,为今鄂省藩库,必已荡然无存,城中苟存百姓,恐亦搜刮一空,朝廷又断然不能筹拨银两,只靠南省接济一二,怕是杯水车薪,难以为继,然抚绥之事,刻不容缓,不知季兄可有计谋?”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我等惟有先至武昌,察看实情,方有全盘谋划,想来车到山前,必有其路,制军也须留心岳州军营之中,是否还有能用之才,可一同带赴武昌备用也。”
“季兄所言甚是,不过之前向军门多次奏催各处兵马,岳州军营恐只剩老弱病残之卒也。”
“那也未必,就算有用兵马悉数带走,但或许还有过失获罪尚未发解或犹在待罪之员尚在军营,如其并无大错,又有才能,则可奏留之,其人感念制军搭救,反能全力以赴,可收奇效也。”
“既如此,明日即同徐爵帅等交接,我等尚需在岳州耽留几日,或许真有所获,也算快慰之事也。”
军营交接各种事务不表,这天傍晚,难得闲暇,钟麟邀左公再游岳阳楼,左公欣然前往,二人稍作交代,并肩往江边而去,一路上话也不多,这岳州城为太平军轻易攻破,除许多富户财产被洗劫一空外,其余损失并不太大,但历此一番惊吓,多数士绅商贾避之他处,街道集市已远不及从前繁华景象,二人不约而同的想起十五年前初会洞庭湖上的景象,那时钟麟尚无阅历,虽遭丧父之痛,行事不过少年不识愁滋味而已,左公却是感尽人情冷暖,历经世态炎凉,正是对科考功名之事心存鄙夷却又意犹不甘之际,不曾想时光好逝,如今竟是此般情形也。说话间二人已至岳阳楼前,说来也是巧合,这岳阳楼毕竟闻名天下,虽然时值战乱,但平时并不缺文人墨客,唯独那天傍晚,竟久无旁人登楼,二人面江而立,江风猎猎,衣衫随风浮摆,自是各有心绪。钟麟叹道:
“当年范文正公慨叹淫雨霏霏之心境,今日虽是夕阳明艳,却也满目萧然,感时事而忧急,愚弟自知断不能两耳不闻窗外之事也,是以一路能有季兄指教,何其幸哉,虽似无所事事,亦不至空叹心悲,此生若果能附兄之骥尾,自是死而无憾矣。”
“文卿此言差矣,愚兄虽不善相术,但朝夕相处,早知文卿外表虽内敛谦逊至极,心底实是傲然外物,志虑忠纯高洁,愚兄自知不及,此乃你我互为知己也。耦耕(贺长龄)先生二十余年前即勉吾曰,幸勿苟且小就,自限其成也。此语亦当寄予文卿,试想而今我等随张制军为事,虽有制军待我等至诚,勾画筹谋无不尽用,然此次张制军调命,还是让某深为震惊,所幸乃是武昌,不致前功尽弃;倘使别省,我等难以随行,愚兄无处再寻如制军之主用事,恐还是隐居山林者多,则国士之许,边疆之嘱,御辱之奋,安邦之志等尽成空言而已,后人观之,徒笑左某轻狂也。”
“季兄之大才,即便不说天下皆知,也称得上声震三湘,耦耕先生之许,林文忠公之嘱皆是事实,他人岂有异言哉?”
“哈哈,左某虽不屑沽名钓誉,但更知倘不能建功立业,所谓名声与期许,不过一时热议而已,百年千载以后,他人知道,仍是哂笑也。”
“为今曾侍郎以丁忧之身主持湖南剿防大局,应该最是稳妥,然而季兄不肯借助曾侍郎之势而动,倘真如兄所言,岂非憾事也?”
“为后人视作轻狂而哂笑,总好过兔死狗烹之悲叹,何况我等毕竟乃是汉人,倘不能借势兴我汉人地位,来日不但性命有虞,落个满人走狗之名也不冤枉,是以君子有所不为也。”
“如此说来,只能期许制军能久任湖广,季兄才能从容展开也。”
“所以才有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之成语也,不过文卿不同左某早已弃绝科举之心,是以总需谋划北行赴闱,此时如快马赴京,应能赶上会试,只是贤弟近来穷竭心力以助愚兄,定然无所准备,是以早想商量此事,却又犹豫不决也。”
“此事前番早已议过,愚弟何尝不知季兄美意,只是一来会试尚无把握,不愿来回迁延,二则即便中式,再读几年死书,从个县令、州官做起,于大势何补也?”
“哈哈,此言甚合我意,科考固然是一捷径,但亦是深渊,愚兄三次不第,几欲轻生,反倒那日泛舟湖上受玄阳道长点化,从此不思会试,潜心各学,才觉长进也。是以也曾窃想,文卿能在制军、岷兄等众位贤长之侧,熟悉政令科律,亦是历练,倘有朝一日得登杏榜,此般际遇定能令贤弟迅即脱颖而出,而少耽于训诂索引等无味之事也。”
“愚弟早知季兄美意,却不曾想及如此之深,实在五内感铭,若非季兄最不喜繁文缛节,愚弟须得大礼相拜方可。”
说毕已然抱起拳来,左公含笑握住钟麟之手道:
“愚兄所为,不过顺势而导,成就几何,当决于文卿自身,何况假以时日,或许反是愚兄要借重贤弟矣。”
“既如此,钟麟也立誓,绝不有负季兄之殷望也。”
“哈哈,哈哈,你我就勿要再自顾客套也,说来也是感慨,当日我等泛舟湖上,吟古诗,谈时事,彼时林文忠尚是大有可为之际,如今却已天人相隔也。文卿可曾记得当日我等所书之句?”
钟麟忆起当日,历历在目,当下便道:
“那日钟麟写的乃是杜子美之‘君知天下干戈满,不见江湖行路难’,而季兄就在钟麟之左写了太白的‘壮士愤,雄风生。安得倚天剑,跨海斩长鲸’。”
“好,左某自未及而立,眨眼已是不惑,但当日狂放之情犹在,文卿吟诗圣忧民之作,亦是性情使然,如今看来,已到关键之处,左某需把握住制军倚重之机遇,文卿也当留心会试之事,早日登入天子之幕,以图大事也。”
二人见天色已晚,遂约定他日再来游湖,之后几日,众人又忙于诸项事务,张亮基果然于军营中发现有广西随营候补知府谢继超以下将弁数人,因管带潮勇不利,经赛尚阿、徐广缙等参奏革职,正待发遣军台,张亮基保举奏留,几人自是感激涕零,誓为张亮基效死,遂计划同行,暂在楚勇营中听命,江忠源率一营楚勇押解钱粮业已赶到,正月十八日,众人办妥诸事,自岳州乘船渡江,进入湖北之境,晓行夜宿,往武昌而来,一路上多见各处凋敝,商旅稀少,自荆州府入汉阳府,难民哭声渐多,二十一日晚至汉阳府城,已是哭声相连,招魂野祭者无算,城中也不见官员士绅安抚,张亮基等不忍再扰百姓,就与诸随行幕僚兵将露宿空旷之处,时值初春,地冻风寒,诸人心情沉抑,一路所见,早戚戚然,此时个个危襟正坐,默然无语,好在有兵勇捡来枯木,生起火堆,江忠源邀张、左、谭三人围了,火星起处,张亮基凝视火焰,惨然道:
“老夫忝居疆寄,身受重恩,既不能为君父分忧,又不能为黎民解困,闻此哭号,更思亡亲,诸位可能不知,之前武昌城破,家姊殉夫,甥女不满二十,新嫁不久,归宁之际亦遭大难,至今不知骸骨所在,甥子年方十岁,亦不知消息,姊婿周祖贤署武昌同知,殉国也算死得其所,然周家几代单传,惟愿天佑其脉,能寻得幼甥下落,以慰其灵。”
说罢已经泪流不止,张亮基平时处事干脆果决,又面容威严,一丝不苟,常常使人觉得高大无比,此时看去,于众人中实际最为矮小,眉宇之间皱纹早深,须发已然半白,众人见状无不凄凉落泪,忙又劝将起来。张亮基自觉失态,举袖擦去眼泪,接道:
“老夫闻哭声失态,让诸位见笑,听此号哭弥漫,不幸者何至吾姊一家,千万黎庶正待我孔亟矣,我等明日一早即过江入省,骆中丞与严仙舫三日前已到,午间接到禀书,说武昌城内发逆虽已尽去,但尚有不少土匪乘机肆虐,更可恶者,竟有不少潮勇也不守法纪,乘人之危,大肆掠夺,而城中不见一官宣抚,不见一兵弹压,据查而今武昌附近,只有副将瞿腾龙所带两营可调,以季兄与岷兄之见,有楚勇协助,能否迅速了事?”
“比起财政,此事尚不算难,土匪不过乌合之众,多是贪才惧死之辈,见到官军,必然隐匿,过后需细细查访,定要严惩一批方能以儆效尤,潮涌之劣,由来已久,先前在南省即已成患,谢继超即因之获罪,不过此事还是由他去办为好,岷兄既要暂理臬篆,则可先带楚勇协助骆中丞等抚民为要,制军速调瞿腾龙带兵入城,协助谢继超率人收集潮涌,顺从者即由其管带约束,顽劣桀骜者就地正法,此事要快,制军可先签调令,天亮即可行事。”
张亮基答应下来,收摄心神,即在兵士捡来的破门板上签写调令,左公叮嘱江忠源留意张亮基外甥之事,四人又商讨了次日如何着手抚恤难民,安集流亡等事,直至深夜,江忠源命人铺了几方军毯,各人半铺半盖,席地而卧,以待天亮,此时早已夜深,半月皓然挂于中天,哭声便也渐渐不闻,除了远处偶尔的狗叫声与几位围火警戒兵勇的低语声,再无其他动静,钟麟凝视明月,思绪万千,回想起一路百姓之惨状,直至东方渐白,依然了无困意,干脆爬起身来,查看几人情况,只见左公与江忠源都已睡熟,呼吸均匀,张亮基想是反侧数次,虽也睡着,但军毯只盖住半边,钟麟忙将自己的军毯抱起,轻轻的覆在未盖严之处,再次细细打量这位年近五旬的老人,恍惚间看出了林则徐的几分影子,眼中早已湿润,不忍再看,便轻轻起身,坐在一边,往火堆中慢慢添了几块木柴,隐约之间听到警戒勇丁的聊天声,只听一个声音道:
“长毛既然到了你的姑姑家,却没有抢东西吗?”
“没有,听说这长毛军中也有军令,只准动富贵官绅人家,动了穷人家就会杀头的,我姑姑一家穷的叮当响,长毛去了不但没拿没抢,反倒送了不少东西呢,还说是以后长毛当了天下,要让全天下的老百姓都均田地,共贫富呢。”
“那为何我听说这汉阳城和武昌城都杀了很多的百姓呢?”
“听说是因为长毛攻城时抵抗的凶,长毛要报仇呢,再有这些城里本来就富贵人家多,长毛围城前还有好多附近的有钱人家迁进来避难,没想到反而遭了难。”
“这么说来长毛也没有那么坏……”
正说间,火堆中的木柴爆了个响,勇丁好像看见了远处有人坐在火堆旁,料想定是官长,压低了声音,钟麟便再难分辨声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