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左宗棠情切落水林则徐扁舟论兵
嘉庆二十四年五月廿八日,林则徐主考云南,于裕州遇大雨,被河水阻断,随从舆人仆童皆不敢过河,当地村民知道林则徐为国选材而来,遂不顾危险,涉过肩之水将林则徐坐的轿子行李护抬过河,林则徐大为感动,出钱宴请众乡民,并做长诗一首感怀民情淳朴,其中有句:
噫嘻斯民真天良,为语司牧慎勿忘。
天下舆情皆此乡,世尧舜世无怀襄。
上章说到,谭钟麟欲为林则徐荐才,林公大喜,原来林公素爱人才,每见客必详问其生平及技能、嗜好与所过山川风俗,所交豪杰,遇到才识宏远而学务缜密者,或量才举用,或留心举荐,与钟麟之情谊故有照料病躯之因,也是喜爱这位年轻人方才倍加垂青,今见钟麟自己尚未闻达,即已乐于举荐,自是高兴:
“未知贤侄所说是谁?”
“晚生有一至交,姓左,名宗棠,字季高,其才当为吾辈之首也。”
“哦,原来是此人,这位左公大名,老夫早有耳闻,幕宾亦多有举荐,好友贺耦耕(贺长龄)更是推崇,不过听闻此人自视甚高,当初老夫与陶文毅公(陶澍)于金陵约其一见,竟然不肯成全,去岁胡润芝(胡林翼)欲引入鄙幕,谅其不屑老夫才具,竟然拒绝了事,殊不知贤侄与其也有厚谊?只是若知乃是老夫,仍恐不屑一顾矣。”
“世叔误会矣,季高兄虽才具甚高,然视世叔为当世一等英雄,常与愚侄谈起,向往不已,只是去岁湘水成灾,季高一家俱病,曾戏诗曰男呻女吟四壁静,又兼教授其婿陶少云(陶桄)未成,自觉难负当年陶文毅公之夙愿,却不肯出言辩解,为己开脱,故而令世叔误会,此兄亦常扼腕,今闻听世叔约见,恐喜不自胜也。”
“当真如此,老夫倒想见上一见,只是,自云南随来的几名兵弁俱随二子上岸办事,今候其归,再令其寻访也。”
“世叔不必劳烦,此事该由愚侄代劳,现天时尚早,左公所居柳庄不及百里,路途尽熟,如无意外,晚时当可携其同来也。”林则徐见钟麟如此兴奋,亦想见见这位人人称赞的奇才,遂道:
“那就有劳贤侄一行矣。”
谭钟麟遂告别林公上岸,时候尚早,并不觉饿,钟麟多次来往长沙,知道何处可以租马,便径直奔去,说妥诸事,择一匹好马,往湘阴而来,马不停蹄,两个时辰,便到柳庄左府,通报姓名,周氏来见,说左宗棠同长工下田翻地去了,正欲打发张氏去寻,钟麟忙问清方位,说声不必劳烦,将马托付张氏,竟赴田地而来。
左宗棠深慕诸葛孔明躬耕南阳之心境,亦觉有孔明之志,遂暗自称号“今亮”、“小亮”等,却也果真于柳庄躬耕,钟麟来至田边,定睛望去,只见左宗棠着青棉小褂,黑色粗布长裤,衣服上早沾了不少土泥,与两名长工低头正翻稻田,一锨锨下去,很是工整,身后翻起之土,如犁头倒扣,在光下似波光粼粼,煞是好看,钟麟看了片刻,左公竟是心无旁骛,兀自劳作不止,只好喊道:
“田里劳作之人可是季高兄?”
宗棠闻声看来,却因恰逆了阳光,只好手搭凉棚,看到是钟麟,又顺手抹了把汗,便向钟麟走来,
“文卿兄,怎得突然到此,有甚要事乎?”
边走边捡起置于田垄的长袍穿起,上面亦沾了不少尘土,钟麟看的甚是好笑,走近了更是忍不住笑出声来,原来宗棠刚才抹了一把汗,把手上的黑泥染了一些在脸颊,活脱脱一副老农形象,哪里像个才高八斗,妙语连珠的举子耶?纵是钟麟笑出声,却浑不在意,只顾在面前长喘几气,便从腰间摸出一个短管烟袋,欲吸口旱烟,钟麟收住笑声,急道:
“老兄还是不忙抽烟,林少穆公欲请老兄一晤,如今正在长沙舟上相候矣!”
“什么?文卿兄说的可是林少穆公?”
“正是!”
只见宗棠也不顾烟袋以及农具,亦未给田里长工叮嘱,低喊一声走,便往家中奔来,钟麟忙随了上去,还未进门,就听宗棠喊道:
“某要赴长沙一行,速取马鞍来……”竟直奔了马舍,牵出自己那匹栗色煽马,张氏忙将马鞍取来,摆弄上去,钟麟见自己租的马也已卸了鞍,正悠闲的吃着草料,却见宗棠已备好马,又着张氏为钟麟备马,直朝钟麟道:
“老兄前行为愚弟带路。”
其时时辰已偏下晌,钟麟尚未吃午饭,本欲求些吃食,见宗棠如此心切,一时竟不好开口,忙过去帮张氏绑好马鞍,二人牵马出门,正碰上周氏出来,见丈夫如此着急,竟连一身土染的长袍都顾不上换,便同张氏道:
“速为相公取套长衫来。”
宗棠道声不必,就上马而去,钟麟连忙拜别两位长嫂,上马追赶,才行了数百步,左公忽然勒马停下,同钟麟道:
“文卿兄于此稍候,愚弟忘了样东西,片刻即来。”
说毕也不管钟麟如何反应,就折返回去,钟麟以为宗棠是要回去换衣,便立马等着,片刻宗棠回来,却见仍是那身打扮,只是腰间多了个囊袋,也不知是何物,经过钟麟身边,也不停马,只喊道:
“文卿兄速行。”
钟麟暗自好笑,他虽知宗棠素来豪爽,但数度交往也知其礼数一直周到,却不曾想这次竟是如此激动,想必已对林公渴慕甚久,难以自抑也。二人也顾不上说话,策马奔驰,所幸钟麟所骑马匹训练有素,虽奔驰数个时辰,仍不落宗棠之后,等到了长沙,天已大黑,钟麟将二人马匹安顿好,顺便要了一张单饼,边吃边往江边走来,其时已是万家灯火,钟麟辨认林公停舟之处,见跳板尚未撤去,船上已着灯火,便让宗棠道:
“此舟便是林公之居,季高兄先行。”
左宗棠也不礼让,便上跳板而来,却不曾想这跳板较薄,弹性甚大,也是左宗棠心情激动,竟是未曾立稳,一个趔趄,扑通一声落入水中,钟麟大惊,喊了一声,林公及二子正在舟中叙话,听到声音忙出仓来,只见钟麟还在岸上,水中一片水花,不一时,一颗脑袋探出水面,却见此人眉深目阔,额宽鼻挺,林公已猜出是左宗棠,忙让聪彝取来长篙,会同钟麟将宗棠拉了上来。
这日是道光廿九年十一月廿一日,虽是南方,天已甚凉,又是夜间落水,左宗棠面色发白,身体颤抖,正欲参拜,林公忙止,见其与汝舟身材相仿,忙叫汝舟取几件衣服,引至卧舱换了,宗棠将湿衣搭好,忙将自己的腰囊打开,见最外层已被浸湿,脸色大变,赶忙准备摆开晾晒,这边钟麟已将一路行程向林公说罢,林公知道宗棠钟麟皆未食午饭,忙打发聪彝叫家丁备宴,此时天虽已晚,好在繁华之处,也不甚难。
林公见左宗棠长时间未出卧舱,大为惊奇,便同钟麟推门进来,只见左宗棠正在晾晒纸张,上面都是一幅幅地图,林公深谙地图之道,一看之下,频频点头,左宗棠见林公进来,略有窘迫,连忙起身作礼道:
“想是晚辈此次行事鲁莽,未带觐礼,未更泥衣,故而落水净身方可得见尊容,甚是惭愧。”
“哪里哪里,方才文卿贤侄已言足下奇事,更信今日得见高士,倍感荣幸,只是林某倒有一问,看足下这些地图,画工甚是细婉,不像出自须眉之手也。”
边说边俯身帮忙晾晒,钟麟也来帮忙。宗棠脸色不变,平声道:
“宫保明鉴,此乃晚辈读各种地舆方志时,所得参研之物,其时贱内周氏伴读灯下,遂为不才画之。”
“果是夫贤妻慧,真乃奇人也,听文卿讲足下自喻诸葛孔明,今见足下仅是攻读,并未实勘,已自胸蕴天下,他日必有诸葛之力挽狂澜之成就也。”
林公突然想及孔明虽使蜀汉不致覆灭,但终也无奈逝后国灭,又想到昨日玄阳道长之言,似有不祥之兆,遂暗自心惊,害怕一语成谶,遂不再多语,左宗棠谦辞一番,却见林公突然怔怔沉思,竟未回答,便自顾将最后几页地图摆开,所幸卧房宽敞,堪堪摆下,林公回过神来,见汝舟、宗棠、钟麟皆默声凝视自己,忙道:
“老夫年老力衰,时时走神,诸位见笑矣。”
几人又客套几句,便出厅来,只见聪彝已同家人摆下便宴,林公邀二客入席,自己同二子作陪,略作介绍,便换杯推盏,喝酒助兴起来,酒过三巡,只听林公道:
“久闻左公乃湖湘第一名士,陶文毅公之姻亲,蔗农先生之高徒,今日一见,果然气度非凡,林某得遇贤良,死而无憾也。”
“宫保过奖,晚生深慕宫保英雄,恨不能策马常随,去岁幸得宫保屈尊相邀,却不得成行,甚为惭愧。”
“此事文卿已经说起,足下不愿解释,乃真性情也,此次劳烦尊驾,实是有事相托,还望足下能不推辞。”
林则徐善于识人,再有钟麟等多次推荐,知道左宗棠乃是爽快之人,遂也不多隐喻,直奔宗旨而来。宗棠谦道:
“宫保为国为民,所言所行乃晚生楷模,如若能得驱驰,实为大幸也。”
“老夫虽奔突数十载,于兵事实不堪任,今日已是病躯难返,浅思劣谋,未知堪入足下耳目耶?”
“宫保万勿过谦,晚生定当受教。”
“为今难事,首推夷人犯边,逆焰已若燎原,沿海丧尽,长江内河几至畅行无阻,我朝兵弱器劣,绝无胜机。然他日剿夷必谋炮、船、水军也。当初交战,彼之大炮远及十里,我之大炮根本不及,故而我军伤亡惨重,彼却毫发不伤,再者彼炮射速犹如排枪,连声不断,我放一炮,须辗转移时,空丧良机,炮弹亦有杀伤之差距,此等落后,甚难弥补也;其次再说船事,初交战,我等将士及议军务者,皆曰我陆敌船,敌以舟为窟,本无旋转,又不能离水,应占优势,孰料交战便知,我岸之城郭房庐,弁兵营垒皆有定位者,彼弹如雨下,炮炮致命,我炮攻敌,则敌舟躲闪,炮子多空落水矣,如此我军即远调百万军将,恐只供临敌之一哄而散,后始悔转,多雇沿海沿江民商之船,然船速、躲闪、防御能力直如卵石之异,遂致逆舟深入险地,却似入无人之境,每每忆起,如鲠在喉也;其三则为水军之事,观逆之船舰指挥,调度有方,闪转腾挪,如臂使指,我泱泱大国,虽不乏英杰,然能觅几位此等能臣,能寻几百此等兵弁?盖因我朝并无此等人才之培养,是以了无胜机,故吾尝言剿夷须有八字要言:器量、技熟、胆壮、心齐,缺一不可,然则败战已及十年,今之朝堂之上,竟兀自掩耳盗铃,得过且过,如此,雪耻之日遥遥无期也。”
左宗棠道:
“晚生常听俗语道,借不如雇,雇不如买,买不如自造,故而师夷长技,非设艺局不可,除查习西洋船炮工艺,也须开办新式学堂,毕竟四书五经无此等技术,华不如夷,学夷可也,只有工艺人才备至,勤于研习,方能不用洋匠而造,愚以为学新更胜造旧也。”
“足下所言,果是直指要害,老夫近年多方寻觅炮书,也有所得,惜无机会试制,今听君言,似对西洋工艺更为推崇,想来也是,民间技艺,虽有佳者,然既未得推广,恐怕也落后夷人甚多矣,只是深恐夷人非我族类,未必肯倾囊相助也。”
“此事当从长计议,吾观西夷各国,未必齐心,他日给以好处,也许能离间之,另也听闻,有些夷国平民,亦怀有技术,谋求在我朝之职,只是未得重用而已。”
“足下果然胸蕴天下,只是朝堂风气何日逆转,已是未可得知之事,再专开此务,又是漫漫之路,人才备至,再求突破,都是非数十年难以见功者,老夫已是不能得见矣,还望足下若他日力及,勿忘今日之志也,吾三子皆不堪重用,独次女普晴之婿兼是妹甥,名沈葆桢(字幼丹)者,或可一用,此人近年于船炮之事多有钻研,前年新中进士,如今尚任翰林院编修,吾当修书,将来定为朝廷举荐足下也。”
“宫保所虑,乃吾志也,只是晚生深厌科考,出头之日恐遥遥无期矣。”
“万事须待时机,以足下之才,得逢际遇,定然扶云直上,前程不可限量,至时还望足下能为国家、民族计画也。不过老夫尚有一忧,愿听高见,如今营务习气,积重难返,将多贪腐,遂致懦弱,军则玩忽职守,骄纵盘剥,虽有一二独清独醒之人,也不能不权宜迁就,以避违重激事之过,此江河所以日下也,自道光廿五年来,叛乱渐起,老夫每每临危受命,所幸得天之助,差强人意,然每至一处,无不为整饬兵营心疲力尽,此等临抱佛脚之举,对付百十叛民尚可,倘若流寇势大,必致溃不成军,至那时,恐怕将一败涂地也,今日之势,断非三五良将可以更改之,旗军自不必说,可谓个个纨绔,就说各地绿营,每次大战将至,皆懒于挖壕沟、筑堡塞、建炮台等苦累之事,兵胆日怯,竟雇些民夫苦工代替,更有甚者,还有兵员领了饷却不在营内,转而花一半价钱雇个苦民来充数,自己拿了半数钱财到各地经商置业,还假威官府,行凶作歹,以至不可救药,再有兵营之中,大半兵弁吸食鸦片,一眼望去,骨瘦如柴,风吹即倒,此等战伍,何堪战阵?种种乱象尚仅冰山一角,各种稀奇古怪之事数不胜数,老夫以为,若想有改观,非得训练新兵,淘汰旧制不可,只是如今国库空虚,财政乏力,裁撤之兵也无处安置,处理不当又可能激变,甚难为也,未知足下可有良策乎?”
左宗棠道:
“许多地方政事,防民甚于防寇,实是舍本逐末,自古以来,军不扰民,民不助匪也,故而治军须先养气,元气培而本根固,上至将督,下至夫卒,须明是非,再辅以军纪严明,以法治军,则能得精兵强将,方可与敌一战也。宫保所忧,恰是我朝弊端,若不改制,断难起色。”
“只是这冰冻三尺,劣习已是根深蒂固,恐难以及时逆转也。”
“为今之计,或须团练新军,旧军战力低下,必不得重用,任其淘汰,只是此亦非一日之功也,尤其各项饷酬,必非小数,朝廷恐已左右支绌,晚生亦尚未有良策也。”
“老夫之前曾有思考,如今地方乡民,为防土匪侵扰,多有民勇,其兵饷由地方自行筹措,他日如有朝廷放权,不过于掣肘,也许能成事也。”
左宗棠闻言陷入思考,片刻道:
“宫保所言,确实是一妙招,只是自行团练民勇,规模一巨,必为朝廷猜忌,恐不得其路也。”
“时也,势也,倘若其时旗绿众营不能堪任,朝廷权衡之下,也许能有成事,老夫也只是如此思考,说与足下,算作备策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