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场:听乐四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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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馬林斯基劇院在東京

2016年10月14日和15日,我在東京意外的看了兩場非常精彩的音樂演出。那是Valery Gergiev率聖彼得堡馬林斯基劇院(Mariinsky Theatre)的亞洲巡演。在東京只演歌劇和音樂會,在上海還演出了芭蕾舞。我們對馬林斯基的認知,其實主要是它名震全球的芭蕾舞,但有趣的是,在東京,儘管不演芭蕾舞而票價高達43,000日元,卻仍然客滿。相對於在他們的祖家俄羅斯,大家求票的只是看芭蕾舞,芭蕾舞演出票價也高於歌劇(和別處相反)。我雖然反日,也得承認日本人是愛好音樂的,而且他們仍然有的是錢,在香港就賣不了這票價也沒有那麼多觀眾。在上海也許反而可以,後來在上海的第一場開幕演出,是芭蕾舞《羅密歐與茱麗葉》,而且由馬林斯基的首席花旦、“我的朋友”(這樣claim是基於我認識她,她也認識我)Vishneva揭幕(可見中國的重要性)。可惜事前不知道,否則我會到上海去捧V娃的場!

唉,單一張票而且坐在樓上“高等位”或樓下的後座,也等於我的來回機票了!這個價錢我恐怕不會慷慨解囊,尤其我也一直有馬林只有等同於芭蕾的感覺或錯覺。但看完之後,我改變了過去錯誤的見解,肯定會在聖彼得堡的歌劇演出出現,而且,是的,在聖彼得堡,歌劇票不貴也容易買!這樣說,我要謝謝一位買了兩張票,而因事去不了的朋友贈我的票,於是,我也破囊買飛機票買酒店房去聽。能去聽已是意外的事,聽到如此精彩的演出更是另一意外!

《羅密歐與茱麗葉》Romeo & Juliet( Berlioz)

14日晚上我在NHK音樂廳,聽的是貝遼士的戲劇交響曲《羅密歐與茱麗葉》,唉,我似乎與這首並非很普及的樂曲結了緣,因為最近剛在柏林聽過,那次還是配上芭蕾舞演出的。貝遼士此曲非常動聽,管弦樂色彩豐富。一連聽兩次也絕不厭。今次雖無芭蕾助興,我的興趣比上次尤有過之!

台上陣容浩大,我用望遠鏡觀察,合唱團的每一名成員都非常認真地演出,成績一流。女中音Yulia Matochkina,男高音Dmitry Korchak和男低音Mikhail Petrenko的演出都很好。我想到俄羅斯歌劇演出之所以不是那麼有名氣,主要是因為他們用本地歌手,不用走江湖的國際巨星,但其實俄國歌唱家水準一樣高,而且他們在家優養着,不像國際歌手般不停飛賺大錢,也許演出都累了!他們要賺盡最後一筆啊!José Carreras剛唱了告別演出,Domingo唱不了男高音改唱男中音仍然賣座,這次演出的女中音Matochkina在俄國是很有名氣的。她和其他俄羅斯歌唱家也許都是馬林歌劇的台柱。他們的成員名單上其實也包括了一個叫做Anna Netrebko的俄國歌手,哈哈。不過掛名是一回事,Netrebko作為今天最著名最叫座的女高音,會忙於走遍全球賺盡最高的報酬。

此曲由吉格夫指揮,實在最理想不過了。他指揮這種浪漫派的樂曲,演繹細緻非常適合,樂團演出也近於最高峰。相信樂團都會喜歡演這種不是伴奏芭蕾舞的場合。

《尤金奧尼根》Eugene Onegin(Tchaikovsky)

15日中午12時,馬林斯基歌劇團在我熟悉的上野文化會舘,演出了柴可夫斯基的歌劇《尤金奧尼根》(Eugene Onegin)。我不大信服普希金的故事,但此劇也給編成芭蕾名劇。這次演出,Maria Bayankina演Tatianna,Yekaterina Sergeyeva演Olga,Alexei Markov演Eugene Onegin,其他的演出者都是我們不熟悉的俄羅斯名字。我非常喜歡這個傳統式樣的製作,因為一連串在維也納和柏林,我看了很多為創新而走火入魔的製作。對我來說,看歌劇不同看芭蕾舞,聽的因素佔七成的重要性。所以,儘管台上沒有國際巨星,我聽到一流的音樂,舞台製作不無創見,但很合理,這就可以滿意了。兩個女主角都很年輕,Yekaterina甚至只是個“見習生”,尚未掛名馬林的英雌榜,但兩個人都唱得好,Yekaterina尤其是個美女,可能是今天舞台上最漂亮的歌劇演員之一!這場戲我看得完全滿意,其中最大的滿足感,應是來自超出預期!以後到聖彼得堡就不必一定要看芭蕾舞了!那裏歌劇票易買,芭蕾票更貴而難求。

附帶一提的是,Gergiev的確“最能幹也最賣力”,我們近四時才散場,他老先生當晚繼續登台,指揮一場貝多芬交響曲的音樂會!當今指揮誰有這樣的耐力?

附錄 自九十年代歌劇女伶也要論色相

現代歌劇觀眾對歌劇演員的要求很苛刻;不但要求唱功高(謝天謝地,這點大概仍是首要的要求),也要求演技好和外貌有一定的吸引力。今天的觀眾大概不會“假作相信”一個像Nilsson的歌手是個性感的莎樂美!今天演史特勞斯的《莎樂美》的演員,多半是真的要跳“七重紗之舞”的。新一代的歌劇演員,許多都兼具聲、色和藝。也許幾年前最能以三者兼具而大出鋒頭的一位歌手,是Maria Ewing。

瑪莉亞·依榮最初給人這種印象,是她在Covent Garden演的Salome,導演者是她剛離婚的丈夫,英國著名舞台導演Sir Peter Hall。然後,她在觀眾席以萬計的倫敦的Earl's Court(這本來是展覽大堂而非演歌劇的地方)唱場面偉大“千軍萬馬”的《卡門》,而這好戲1989年底在日本,1990年在澳洲再上演。她的好處是不但能唱,而且能演,以及許多人認為她有性感的外形。我想當年還不到40歲的Maria Ewing絕不算美,但有魅力,配合她的演技可以極有吸引力。影碟《費加洛婚禮》(Böhm/Ponnelle)裏演Cherubino的便是她。我想她的樣子並不美,但因為“七情上臉”,有她的可愛與性感之處。她的樣子有點怪,原來她的爸爸有紅印第安人的血統,母親是荷蘭人。她自然是美國人。

這位九十年代歌劇壇的鋒頭人物並非出身於音樂家庭,但父母都愛音樂。Caruso的唱片使她早年產生學聲樂的興趣。她爸爸倒會彈一手不錯的鋼琴,所以她13歲時也學鋼琴。父女關係十分融洽,但她18歲那年父親逝世,葬禮後的第二天她便要開獨唱會。她沒有失場,一早就學會了不失場的職業精神。因為她相信她的爸爸也不想她失場,而且一定出席她這場音樂會。她不想令死者失望。

她的聲樂老師包括兩位上一世代的名歌手Eleanor Steber和Jennie Tourel,而另一位對她有極大影響力和對她的職業生涯幫助很大的音樂家,正是James Levine。她在克里夫蘭隨Steber學唱時,James Levine是Szell在克里夫蘭樂團的助手,她和Levine以及大提琴家Lynn Harrell住在同一座大廈裏,來往很密切。Levine在她職業生涯的初期給過她許多指引與提攜。後來她到紐約隨Tourel時,另一位同門同學是Barbara Hendricks。從她早年受訓起,和她過從的都已是樂壇有名氣的人物。

她的第一次重要演出,是應Levine之邀,在芝加哥交響樂團的音樂會上演唱Berg的歌曲。她的範疇其實甚廣,音域也兼能唱女高音與女中音。她的成功並不是偶然的。Ewing近年不活躍了,但她是一個有趣的課題。

從Maria Ewing說到另一位九十年代一鳴驚人的女高音,意大利的Tiziana Fabbricini。這位女高音1990年春天在米蘭的史卡拉歌劇院演唱《茶花女》,謝幕歷時11分鐘及達13次之多。“愛惡分明”的史卡拉觀眾這樣捧一位新歌手是極難得的。樂評人稱她為“新卡拉絲”。說起來,那晚的喝采,一部分原因是音樂以外的理由。原來《茶花女》在La Scala一直被認為是Callas的獨家戲,自1955年卡拉絲在那裏演茶花女一角以來,任何人演茶花女得“人比人”,一定給一羣死硬派卡拉絲迷喝倒采。最後一次演出這戲是1964年,當年卡拉絲迷甚至擲臭蛋。總之,他們不允許“次一點的演出”沾污他們對卡拉絲的印象。基於此,史卡拉已經有26年不敢排演《茶花女》,真是怪事。這使我想起,當年維也納國家歌劇院Salome的演出權也一度由Karl Böhm“擁有”,別人不得指揮此劇。一度曾聘Mehta,結果發現行不通,只好賠償給梅泰,以酬勞他“不必指揮”。歌劇壇就是有這類的個人崇拜。

史卡拉那次演茶花女,全靠Riccardo Muti夠勇氣。他這套《茶花女》,被稱為“年青人的茶花女”。Fabbricini當年28歲,男高音Roberto Alagna更只有26歲。這位“新卡拉絲”17歲開始學唱歌劇,20歲左右已一再在各比賽中得獎,但她卻情願靜靜的進修,沒有搶着展開歌唱生涯。這次獲穆提賞識一舉成名,不是偶然的事。說起來,穆提當年辭去費城樂團音樂總監之職專注祖家La Scala的事務。他排演這次《茶花女》不但敢打破“卡拉絲的詛咒”,而且敢全部起用新人。新人成功尚可,不成功他更會給別人罵個痛快,用大老倌反不必自己挑上重責。但穆提這次排戲,作風一如世紀初的托斯卡尼尼,親自一句一句的訓練每一位歌手。結果史卡拉在他領導下,另有一番新景象。說起來,那時,紐約愛樂團Mehta的遺缺剛由Masur補上,費城又出缺了。好指揮永遠不愁沒出路。

1990年另一場大家矚目的演出,是夏季在羅馬露天劇場Terme di Caracalla的“男高音高峰會”,同場演出者是Carreras、Domingo和Pavarotti(這排名是按英文字母為序),演出並推出唱片及影碟,成了銷量最大的古典唱片。經此一唱,所謂“三大男高音”這株音樂史上最大的搖錢樹誕生了。那年另一受注視的現場音樂會,是Kathleen Battle和Jessye Norman再加James Levine的音樂會,當然也出了唱片。不能不佩服Levine,大都會的事已夠忙,他範疇廣大(歌劇及管弦樂範疇無所不及),連歌曲的範疇也大得很。像Battle的兩張recitals(Schubert Lieder及Salzburg Recital)及Christa Ludwig的《冬之旅》等,都由他伴奏,了得。本文引述的一些樂壇掌故令我回味。

附錄 昨日和今天的英雄男高音們

我不否認我寫下這題目不無誤導之意:英雄男高音一詞“夠威風”。但我當然知道,我們最熟悉的男高音們都“不是英雄”。英雄男高音一詞源於德文Heldentenor,簡言之是舞台上絕對“最最最大聲”的男高音(這裏只節約地用了三個“最”字,還不如Donizetti在一首詠嘆調中要求男高音唱九個高C音的誇張)。他們真正的分類也許是戲劇男高音(Dramatic Tenor),不過他們是最洪亮而長氣的少數人,能唱瓦格納最沉重的角色,即使在《諸神的黃昏》的管弦樂強大音牆中你也能“聽到他的聲音”。但其實唱意大利美聲歌劇的歌手也是英雄,他們音量相反地偏小,可是因為唱得高,也能越過樂團。我是Wagnerite,我最佩服英雄男高音,可是他們一般不是你愛聽的意大利歌劇男高音:我必需首先解釋一下我為了吸引讀者的視線而有所誤導之處。

事實是“英雄氣短”。多年前最成功的英雄男高音是加拿大人Jon Vickers,不過他說得好:“唱瓦格納我的演唱生涯會日子減半”,於是他決定“慳氣”唱維爾第:對這類真正的英雄來說,《杜蘭朵》(Turandot)或《奧賽羅》(Otello)都只是小兒科而已。不相信?當年我常聽的瓦格納男高音是René Kollo,他個子小,聲音也“不大英雄”,可是Domingo也要唱Meistersinger扮英雄時,我對效果有點失望,還不如區區“例牌的”Kollo。Pavarotti當然也要突破,苦練後唱了Otello,後話是試過之後,Domingo和Pavarotti都還是回到原來的範疇去賺大錢……長期的賺很多很多錢,今天杜鳴高不是仍然活躍着?由此可見,做英雄划不來!意大利歌劇是屬於歌手的,所謂singer's opera,有旋律美麗的詠嘆調,啊,大家都期待着高C或更高的音的完滿出現。於是意大利歌劇需要明星。而瓦格納的歌劇可說不是歌劇(Opera),是樂劇(Music Drama),管弦樂最重要,男女高音像樂團裏的樂器。在此歌手是藝術家,不是明星。藝術家的知名度是比不過明星的。

當年三大男高音的一浪,使不聽古典音樂的人也知道有男高音這樣的超卓族羣。這三個人全盛期的個別演出,我都在Covent Garden的舞台上看過,不過,當三大“結盟”時,我認為主要是marketing的噱頭罷了。那時也許他們都有點過了高峰了。我曾在東京聽過(應說看過)三大的現場,那是唯一我還沒有聽完所有Encore便退席的音樂會(主要是三人用咪合唱,實在很不好聽,也怕等萬人一起散場時,萬一有麼甚麼風吹草動被踏死從此沒命聽Wagner和Strauss!)三“大”是中文修辭的問題,英文只是Three Tenors,三個,中文說三個男高音好像是不太好的中文。當年,非常有趣的是,這三大最推許的男高音(“他比我們都唱得好”)只有一個,他是Jaume Aragall,但Aragall不是明星,他甚至甘心在香港演《托斯卡》(Tosca)。的確,他擁有最美最洪亮的男高音嗓子,可是演繹幾乎可說木無表情。之後,就甚至有“地區性”的三大男高音了,不過都是自封的。後來又有人問,Roberto Alagna算不算四大男高音之一呢?

直到今天,也有人在新一代的男高音中,選新的三大。有人選三個不一樣style的男高音為三大:Jonas Kaufmann、Rolando Villazón和Juan Diego Flóres。但也許今天脫穎而出,獨佔鰲頭的是考夫曼?他是德國人,擁有真正的Heldentenor嗓子,唱《齊格菲》(Siegfried),Otello,也竟能唱lieder,當然,他主要的範疇,也其實是歌劇院的主流範疇,還是意大利歌劇。儘管他是最紅的男高音(而Anna Netrebko則是最紅的女高音,已達Pavarotti般的叫座力),可是我覺得他唱意大利歌劇有點不夠Italianate,唱Verdi和Puccini我認為需要多一些意式的Mannerism才像意大利歌劇。論嗓子我也喜歡更甜的音色。墨西哥的Villazón也非常出名,是道地的意大利抒情男高音嗓子,而葡萄牙的Juan Diego Flóres是輕男高音的表表者,他唱《軍團之女》(La Fille du Regiment)中的Ah! mes Amis,一連九個高C也能信手拈來。可是除了唱不見於大多數樂譜的超高音外,他音色單薄音量小,範疇局限。其實他的high C雖然比Pavarotti輕易,音色卻不如,和我心目中的最佳輕男高音嗓子—不要說和上世紀初偉大的Tito Schipa比,就算和我聽過的Alfredo Kraus比—都比不上,他只是專攻某些範疇的男高音,不是主流男高音。這樣說,Kaufmann確是“萬能”的,從美聲到Wagner都行。其實像Joseph Calleja、Ramon Vargas,當然不忘Alagna,都是唱得非常好的男高音,可是前兩位欠缺“賣相”,Alagna則似乎唱甚麼的演繹都是一個樣,所以也許今天的英雄,還是讓Kaufmann稱霸,Villazón次之罷。可喜的是兩人手術後都似乎恢復了。硬要選三大,我選Alagna、Kaufmann和Villazó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