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逃离父亲
黄逸梵坚持要爱玲进学校读书,但张廷重一直把子静关在家里,请私塾先生进行旧式教育。教他的是一位六十多岁的朱先生,他亲切温和。如果爱玲在家,常常与她一起谈天说地。“有一次,姊姊从父亲书房里找到一部《海上花列传》,书中的妓女讲的全是苏州土话(吴语),有些姊姊看不懂,就硬缠着朱老师用苏州话朗读书中妓女的对白,朱老师无奈,只好捏着喉咙学女声照读,姊姊和我听了都大笑不止。姊姊对《海上花列传》的痴迷,就是从那时开始的。”[47]当爱玲读高中后,张廷重才让子静进学校,他通过插班考试,进了协进小学读五年级。姐弟俩平时见面不多。有一次放假,看见长得又高又瘦穿着不干净衣服的弟弟租着一大堆连环画,看得津津有味,爱玲大吃一惊。家里人也告诉了她很多关于子静的劣迹,如逃学、忤逆、没志气的事,她感到很气愤。爱玲尤为难忘的是,有一次在饭桌上为一点儿小事父亲就打了弟弟一巴掌,她心疼得以碗遮脸,眼泪直流。后母见状不解地笑她:“咦,你哭什么?又不是说你!你瞧,他没哭,你倒哭了!”爱玲吃不下饭,夺门而逃,在浴室里对镜而泣,并发誓要报仇。然而,正在她伤心的时候——
这是一个比鲁迅的《风筝》还要令人寒冷的故事。长兄粗暴地折毁了弟弟的风筝,长大以后非常懊悔这种举动,主动向弟弟道歉。弟弟像听着旁人的故事一样,全然忘却了,毫无怨恨。无名主的心情,寒冷的悲哀……
虽然没有家的温暖,虽然过着住读生的生活,虽然中学时代是不甚快乐的,张爱玲却有着美妙的计划。家庭不和睦,常常是中学生不够快乐的主要因素。当人们想到和看到她常穿着继母的旧衣时,不仅她自己,就连旁人也是很愤然的吧。也许正因为这些反向的刺激,她对未来怀着海阔天空的希望之梦。她幻想毕业后出洋读大学,而且要读英国的名牌大学。她喜欢英国,因为英格兰三个字使她想起蓝天下的小红房子,她喜欢那种明丽的色彩,尽管母亲多次纠正说法国才是明丽的,英国却多雨,但她仍然改不了最初的印象。有一时期,她又对卡通画影片发生兴趣,要把中国画派的风格介绍到美国去。“我要比林语堂还出风头,我要穿最别致的衣服。周游世界,在上海有自己的房子,过一种干脆利落的生活。”[49]
中学快毕业时,母亲回国了。因为常常见不到她,因为女儿也体悟了母亲的苦衷,爱玲在生母面前不再有昵爱和娇情,而是一种敬爱与友情。她去母亲处住了两个星期,听母亲谈法国,谈海外,新奇而快乐。可一回到生父的家门,继母劈头盖脸地责问道:“怎么你走也不在我跟前说一声?”爱玲答说她早告诉父亲了,没料到继母勃然大怒:“噢,对父亲说了!你眼里哪儿还有我呢?”说完一个耳光打在爱玲脸上,火辣辣地刺痛。爱玲本能地要还手,被两个老妈子赶来接住了。后母一路锐叫着奔上楼去:“她打我!她敢打我!”一霎时很寂然,空气凝固了。[50]爱玲在客厅呆站着,木然地没有任何准备,脑海中一片真空。只见父亲趿着拖鞋,啪嗒啪嗒冲下楼来,一把揪住爱玲的长发,恼羞成怒,拳足交加,边打边吼道:“你还打人!你打人我就打你!今天非打死你不可!”她的头被打得左右摇晃,眼冒金星,耳朵也震聋了。最后被打得瘫在地上,父亲还揪住她的头发一阵乱踢,好不容易才被祖母留下的老用人何干不顾一切地拉开。
父亲上楼去了。过了很长时间她才恢复了记忆和知觉。艰难地立起身,走到浴室去照镜子,只见脸上有无数道红指印,遍体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她心潮起伏,充满了对父亲的仇恨,准备立刻去巡捕房报案。走到大门口,看门的警察拦住了她,说:“门锁着呢!钥匙在老爷那儿。”原来父亲预料她会逃走,早吩咐门房锁了门。她试着撒泼,对着门一阵乱叫乱踢,以期引起门外不远处岗警的注意,但枉费心力,毫不中用。她回到房中,父亲又炸了,顺手操起一只大花瓶向她砸过来,稍稍偏了一点,飞了一屋的碎片。他走了后,何干搂着她,两人痛哭了一番,用人担心她得罪了父亲会吃一辈子的苦。爱玲只是哭,把自己关在楼下的一个空房间里哭了一整天。
她被监禁,父亲还恶狠狠地扬言要用手枪打死她。平时为了一只猫吵了他的瞌睡,为了爱玲教丫头唱歌影响了他休息,他都要大发雷霆。遇到这种事,他的反应就更厉害了。短短的数星期内张爱玲已自觉老了许多。
对这个家,她彻底绝望了。她决计逃走。《三剑客》《基督山恩仇记》《九尾龟》中的种种出逃方式涌到她的脑海,但终不易化为行动。
祸不单行。爱玲此时得了严重的痢疾,前后拖了一秋一冬近半年时间,差点儿病死了。开头父亲不给她请医生,也没有药。他要把对爱玲生母的仇恨全部转移在爱玲身上,彻底绝情了。但何干见她病情日重,恐发生不测,背着孙用蕃把这事告诉了张廷重,并提醒说,如果不采取医疗措施,责任就大了。张廷重也不愿背上“恶父”坏名,就悄悄地背着继室给爱玲打了几针抗生素,爱玲的病情得到控制,在何干的悉心调养下,逐步恢复了。病中,爱玲整天躺在床上,目送着清爽晴朗的秋阳,迎来淡青灰暗的冬日。朦胧地生在这栋房子里,也朦胧地死在这栋房子里吗?
不!从心底冒出一个坚强的声音。
她全力地听着大铁门的每一次开合,研究着巡警开门的规律,当她病体稍愈,能扶墙而立时,逃出去的欲望更强了。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逃出去,尽快逃出去,脱离这苦海!
她筹划着,打听着,在隆冬的一个晚上,伏在窗子上用望远镜看清了黑路上没有人,确实没有人,她开始行动了。扶着墙一步一步地、轻声轻脚地摸到铁门边,飞快地拨开门闩,开了门,闪身而出,没有一点意外响声。
当真站在人行道口上了!她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苦思了半年的逃离计划就这样轻而易举实现了。
这种死里逃生的喜悦使她简直要发疯!
她逃到生母的家,像做了一场噩梦,回忆不出完整的细节,流不出眼泪,很久才缓过气来。父亲的家不复存在了,这个女儿也不复存在了。他们只当她死了,从此再无丝毫牵连。
在逃出之前,生母曾秘密传话给她:“你仔细想一想,跟父亲自然是有钱的,跟了我,可是一个钱也没有,你要吃得这个苦,没有反悔的。”母亲的话是很实际的考虑。爱玲当时虽然被禁锢着,渴望自由,这个问题还是使她想了好久,反正有的是思想和时间。后来想,在父亲家,虽然满眼里钱进钱出,也不是她的,将来也不一定轮得到。记得她曾期期艾艾地用演说腔向父亲提出过留学的要求,父亲瞪大眼睛,大发淫威,说爱玲是受了生母的挑拨。黄逸梵这次特地从国外赶回上海,就是为了爱玲出国留学的事。她托人约张廷重谈女儿留学的问题,张廷重避而不见。不得已,才由爱玲提出来。不难想象,为了说服这个对自己态度时好时坏的父亲她费了多少心思。但父亲一口回绝了,没有商量的余地。“父亲那时经济状况还没有转坏,但他和后母吸鸦片的日常开支太多,舍不得拿出一大笔钱来让姊姊出国。姊姊当然很失望,也很不高兴,对我父亲及后母的态度就比较冷淡了。”[52]
但张廷重不愿掏钱的主要原因恐怕不是钱,而是张爱玲留学,走的是与黄逸梵相同的人生道路,令他十分反感。他要把对黄逸梵的仇恨发泄在张爱玲身上。后母更是骂骂咧咧,不堪入耳:“你母亲离了婚还要干涉你们家里的事。既然放不下这里,为什么不回来?可惜迟了一步,回来只好做姨太太。”一想到这些事,爱玲的态度更坚决了。她认为最要紧的是青春时代的学业不能耽误,这比穷是更可怕的。这样一想就立即决定了,因而出走时毫无付出代价的激昂慷慨之状。“这时代本不是罗曼蒂克的。”[53]
爱玲被软禁期间,何干曾偷偷地给爱玲的舅舅打电话通风报信。第二天舅舅和姑姑来为爱玲说情,并再次提到送爱玲留学的事。但张廷重老着脸,死不答应,继室也在一边冷言冷语。张茂渊见哥哥如此铁石心肠,不仁不义,十分愤激,最后闹得兄妹扭打起来。张茂渊受了伤,流了血,临走时她指着哥哥的面发誓:“以后再也不踏进你家的门!”可见张廷重搞得众叛亲离,妻子、妹妹、女儿都与他闹翻了。
何干因为通风报信,因为一直站在爱玲一边,张廷重很是不满,大骂了一顿并赶她回皖北老家去了。爱玲一生都忘不了出逃这一中国家庭中罕见的一幕。逃出后,她满脑子都是父亲后母、打架、流血、生病、逃离,于是把这些经过写成一篇文章。她是用英文写的,并把它投到美国人办的英文报《大美晚报》(Evening-post)上。她的动机是要让父亲看到这篇文章,因为他一直订有这份报纸。编辑发表时,拟了一个很动人的标题:“What a life!What a girl’s life!”意为“这是怎样的生活!一个女孩的生活!”
这是怎样令人不堪的生活,少女张爱玲不幸成了这种生活的悲剧性主角。多亏她有主见,有心理承受力,终于逃离了这种生活。张子静早已知姐姐要出逃,但没给父亲通风报信,私下里他是赞同姐姐的选择的,他自己亦有这个念头。张爱玲逃到母亲那里去后,他也背着一双白球鞋要跟母亲生活在一起。黄逸梵当时不可能照管两个孩子,好说歹说才把他劝了回去,让他伤心了好一阵子。
张爱玲在母亲家里潜心补习功课,要实现她的英国梦。母亲为她请了一个犹太裔的英国人,以每小时5美元的价格为她补习数学。那时英国伦敦大学在上海设有考场,她一试就中,考了个远东地区第一名,1939年1月获得伦敦大学入学试及格的证书。眼见得就要到那“红的、蓝的”国土上去了,她有说不出的兴奋。但她生不逢时,当时中国在打仗,英国也在打仗,全世界范围内的法西斯与反法西斯势力的较量正酣,难寻一片安心读书的净土。因为英国要与法国联合起来向德国宣战,宣布暂停招收留学生,而转由香港代为接收。她没有能去英国,而改入了香港大学,开始了人生新的航程。
临行的那天,上船的片刻,她仰着头望着天空。烈日当空,湛蓝如海,脚下的海水也是蓝如天色,上下一片明丽的蓝色,由她白色的旗袍点缀连接着。她仿佛是赤裸裸地站在天之下地之上,受着未来之神的审视,一颗十七岁的心跳动着,比大海的波涛更澎湃汹涌,比海面的狂风更翻卷起伏。交织着自夸与自卑,惶惑与自信。人们常常称道十七岁是花季少女。但十七岁之于张爱玲就是一个劫,一个心灵的疤痕。在后来的自传体小说《小团圆》《雷峰塔》里,每写到17岁,总笼罩着阴森森的死亡黑影。
爱玲从此无家。
显赫的贵族出身的张爱玲,虽然此时自视无家,但她的家族背景无论怎样也抹杀不掉的。它们静静地躺在了张爱玲的血液里。
现将张子静先生在《我的姊姊张爱玲》中所列的家族世系表抄录于此,以便读者有完整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