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塞童话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6章 柯略尔格博士的结局 Doktor Kn?lges Ende

柯略尔格博士先生曾经是一位高级中学老师,很早就退休了。退休之后,出于个人兴趣,他开始投身于语言学研究当中。这样一个人,如果不是因为有患上哮喘和风湿病的危险,不得不认真地开始采取仅吃蔬菜的饮食疗法的话,显然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跟素食主义与素食主义者产生关联的。饮食疗法在柯略尔格博士身上取得了极大的成功,因此,这位业余学者自那时起,每年都会前往某个只提供素食的疗养院或者膳宿公寓[16]住上几个月——这类场所大部分在南方——尽管他很不喜欢在那里跟与自己性格不搭的小圈子或个人交流时听来的任何奇闻异事,以及虽然少见但没办法完全杜绝的那些来自自己家乡的访客:他可一点儿都不喜欢他们。

有好些年,柯略尔格博士都会将春季和初夏时分,或者也包括秋季的那几个月,用来在南部法国海岸或马焦雷湖附近营业的一大堆态度友好的素食膳宿公寓中找一间来居住。久而久之,他在那些地方结识了许许多多的人,也逐渐习惯了其中一些人的特殊习惯。比如,那里有直接光着脚走路的人,还有蓄着长头发的狂信者[17];有极端的断食者,还有只吃素菜的美食家。柯略尔格博士在上述的最后一类人当中结交了好些朋友,至于他本人,也因为身体上日积月累的病痛,越来越无法承受饮食上的大鱼大肉,无奈之下,只好主动将自己培养成了一个态度很谦逊的蔬菜与水果领域的食物品鉴专家。世间任何一种苦苣沙拉都无法令他感到满意,他也绝对不会将一只加利福尼亚产的脐橙错当成意大利产的吃下肚。除此之外,对于所谓的素食主义,柯略尔格博士也并不怎么把它当一回事。在他看来,素食主义仅仅是一种治疗手段,不过话说回来,他偶尔也会对这一领域内令人拍案叫绝的新兴词汇创造能力产生极大的兴趣。作为一名语言学研究者,这种现象自然是颇值得注意的。与素食主义相关的词汇,随意列举一下就有素食者、严格素食主义者、植物素食主义者[18]、生食主义者[19]、食果者[20]以及杂食动物[21]。

根据热爱素食的人对上述词汇的实际应用,博士本人属于杂食动物,因为他不只吃水果和未经烹饪的食物,也吃煮过的蔬菜,以及用牛奶和鸡蛋为原料烹制出来的菜肴。对于那些真正的素食者而言,尤其是其中信奉生食主义、严格遵守饮食戒律的那群人而言,杂食动物是最惹人厌的,他也不例外。不过,他本人始终跟这群同好者近乎狂热的素食主义信仰之争保持着距离,因为他之所以将自己划归于杂食动物这个群体,不过是为了将自己从一堆笼统的概念当中区分出来罢了。要知道,有部分素食同仁,尤其是奥地利人,居然会把自己所属的素食者群体印在名片上,以此来给自己脸上贴金。

正如上面提到过的那样,柯略尔格跟这些素食者不怎么像是一路人。他慈祥又红润的脸庞,还有宽胖的身体,跟信仰纯粹素食主义的同好完全不一样。这些人大多骨瘦如柴,眼神好似苦行僧,经常穿些奇装异服。其中一些蓄着很长的头发,并且将长发披散在肩膀上。在素食主义这项事业上,他们每个人都化身成为狂热分子、狂信者和殉道者,甘愿用一生来践行自己特立独行的理想。反观柯略尔格,他是一名语言学家、一位爱国志士,既不愿意分享自己所知的人文主义思想和社会改革理念,也不愿意认同和他一起吃素的这帮人稀奇古怪的生活方式。在洛迦诺或者帕兰扎的火车站和船舶停靠站,等着拉客的酒店侍者隔着很远一段距离就能嗅出谁是“擘蓝使徒”[22],并以完全值得托付的态度,向他们推荐自家普通又平凡的酒店。与此同时,当这位外表看起来如此体面的人士将自己的行李箱递给某间塔律西亚酒店或者赛尔斯酒店的酒店侍者,或者威利塔山专门负责给客人驮行李的牵驴人时,他们也会感到十分惊讶。反正,柯略尔格博士在别人眼中看来就是这样一副模样。

尽管如此,在此度过了不少时间之后,他觉得自己在这里的陌生环境中也算是如鱼得水。他是个乐观主义者,就其程度上而言,几乎接近于一个享乐主义者了。而且,他也渐渐在到这里来旅居的来自五湖四海,尤其是来自法国的食素同好当中找到了几位不喜争执、脸颊红润的朋友。跟他们聚在一起时,柯略尔格博士总算能够不受打扰地一边享用新鲜采摘的莴苣菜和桃子,一边自在惬意地进行一些餐桌闲谈了。不会再有哪个严格遵守饮食戒律的狂热分子突然冒出来,厉声谴责他的“杂食动物”行为,也不会有哪个只懂得嚼米饭的佛教徒过来批评他对宗教漠不关心了。

接下来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柯略尔格博士先是从几张报纸上看到,然后又直接从自己的熟人圈子里获悉,国际素食协会近日已正式成立,并且在小亚细亚获批了很大的一块土地,以最合理的收费诚邀全世界所有的素食界同仁以旅居或者长期定居的方式造访。这是一项恢宏的事业,通过一个由来自德国、荷兰和奥地利的素食者所组成的怀抱着伟大理想的团体来运作。这群人全都致力于推行一种素食界的锡安主义[23],其目的为在世界上的某处谋求一块属于他们自己的拥有独立行政权的土地。而且,这块土地还必须有着适合人类生活的自然条件,以便提供给那些认同他们素食主义信仰的信众和拥护者。如今,理想已近在眼前,在小亚细亚建立根据地,正是完成这一切的开端。他们对外呼吁的抬头已经变成“致一切持素食及植物素食主义生活理念、认同裸体文化[24]观念及生活方式改革的朋友”了,他们的承诺数量繁多,听起来十分美好,甚至连我们这位柯略尔格先生,对于这仿佛来自天堂的魅惑之音,都表现出了无法抗拒的态度。他已经登记好了,来年秋天要到那块土地上去旅居一段时间。

那块土地显然应该提供品质非凡的水果与蔬菜——新鲜水灵,品种应有尽有。协会活动中心的房子宏伟漂亮,里面的厨房应该由撰写《通往天国之路》[25]这本书的作者来担任主厨。令大家感到尤为惬意的是,他们在那里能够完全不受外界打扰,不必再忍受外面世界怀着恶意的讥讽,可以安心生活。对任何一种素食主张、任何一种穿着革新的追求,在那里都是允许的,那是一块百无禁忌的土地,除了不能享用肉食和酒精之外。

如此这般,原本隐匿于众人视野之外的怪人便从世界各个地方来到了这里,其中一些人希望在这里——小亚细亚——最终能够过上符合他们天性的生活,获得安宁与舒适;还有一些则企图从蜂拥而至的渴望得到救赎的这帮人那里赚取好处,维持生计。来的那些人里面,有从信仰各种不同宗教的庙宇及教堂里逃亡出来的神职人员和导师,有假冒的印度教徒,有钻研神秘学的人,有语文老师,有按摩师,有催眠术专家,有巫师,还有信仰治疗师[26]。在这个由种种怪人组成的非常小的人类群体当中,江湖骗子和心怀不轨者的数量,要比无害的混吃混喝无赖少得多。因为在这里根本没办法弄到多大的好处,大多数来客除了在此混口饭吃外,便再无别的追求。况且,对于一个只吃素食的人而言,在这种南方乡下生活可谓物美价廉。

这些在欧洲和美洲生活时会被普通人认为是异类的家伙,他们中大部分人唯一的罪过就是懒惰,这点也跟许多素食者保持了一致。他们既不要黄金,也不期盼享受;既不觊觎权力,也不想花天酒地。实际上,他们最想要的无非是不必工作、没有任何负担地践行他们向往的质朴生活而已。他们中的有些人选择千里迢迢地徒步横跨整个欧洲,只是为了到这里来当一个卑微的清洁工,为自己富有的食素同好擦干净门把手而已;要么就是选择当一个唠叨的神棍,或者江湖医生。当柯略尔格走进瑰诗诺大酒店时,就遇到过这样的一些旧相识,他们中的这个或者那个,曾经在莱比锡敲过他的门,当时的身份是无害的乞讨者。

不过,他在这个素食者聚居区的所有营房里见到最多的,还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和英雄。其中一些皮肤晒得黝黑的男人,蓄着烫成波浪状的头发和长胡子,身上穿着《旧约》中描述过的那种白色帽兜,脚上穿着罗马凉鞋,其他人则穿着用浅色亚麻布制成的运动服。有几个很有名望的男人光着身子走来走去,全身上下只穿着自己亲手用嫩树皮编织而成的遮裆布。小型团体,甚至连组织机构颇为严密的协会都陆续在此建立了起来,食果者在某些固定的地点碰面,苦行僧一般的断食者在另外一些地方碰面,神智学会[27]成员和光之崇拜者[28]也有属于他们的场所。美国预言大师戴维斯的信徒专门为他修建了一座神庙,某座大厅里正在进行新斯维登堡主义者[29]特有的祈祷仪式。

刚开始时,柯略尔格博士并不怎么适应此地熙来攘往的人群,当他置身于这些时时处处引人注目的人们当中时,多少还是显得有些拘谨。他先去听了一个名叫克劳勃的人举办的讲座,此人先前是在巴登州当老师的。克劳勃用纯正的阿雷曼方言向来自地球各地的民众讲述传说中的亚特兰蒂斯王国发生的种种事件,他的讲座令瑜伽教练文士南达惊叹不已。文士南达的本名叫贝波·辛纳利,他已经花费了十几年时间,试图将自己每分钟的心跳次数强行减少大约三分之一。

假设这块殖民地位于欧洲,裹挟于我们习以为常的经济生活与政治生活表象之中,它就会给人们造成一种类似于疯人院或者奇幻喜剧的印象。可是,置于小亚细亚的背景之下,这一切看起来居然颇为合理,完全没有什么不可接受的地方。大家时不时地就能看到一些新的来访者,因为此生最大的梦想终于在此得以实现,他们一时间心醉神迷,脸上发光,仿佛着魔了一般;要么就是喜极而泣,不停走来走去,双手捧着花,以和平之吻问候遇到的每一个人。

不过,这里最引人注目的团体,还是由严格食果者组成的。这些人舍弃了神庙,舍弃了住房,甚至连任何一种形式的聚居模式都舍弃掉了,除了专注于越来越趋近于自然的生活方式外,再无其他任何追求,正如他们自己所讲的那样:“更贴近地球。”他们直接在露天下居住,除了从树上或者灌木丛中掉落的各种果实之外,别的东西一概不吃。他们毫无差别地鄙视着除了他们自己之外的其他所有素食者,其中一位还曾当面向柯略尔格博士解释了一番,说以米和面包作为食物,实际上就跟那些沉迷吃肉的猪猡没有任何区别。而且在他眼中,一个喝牛奶的所谓“素食者”,跟随便哪个酒徒酒鬼之间,也是没有什么不同的。

在这些食果者——身体力行地践行着这一方向的实践者当中,态度最坚决、成绩最斐然的代表人物,当数那位表现极为优异、受到众人崇拜的兄弟约拿斯。确实,他身上也还穿着一条遮裆布,但那条遮裆布几乎已经跟他长满了体毛的棕褐色身体长到了一起,无从分辨了。他住在一处树丛之中,经常有人见到他以灵活轻巧的动作,在树枝与树枝间疾速移动。他的大拇指和大脚趾已经以一种颇为奇异的方式退化掉了,就连他这整个人,以及属于他的生活方式,也展示出朝着大自然原始状态退化的迹象——在人类所能想象到的范围内,这已经是最坚定不移也最成功的了。少数几个冷嘲热讽者私底下称呼他为大猩猩,除了这些人之外,这乡下地方的所有人都很钦佩、崇拜约拿斯,他本人对此也感到很受用。

使用人类语言这件事,也已经被这位伟大的生食主义者给放弃掉了。每当有兄弟或者姐妹在属于他的那处树丛旁边聊天时,他会坐在其中一根树枝上,面朝着他们聊个不停的脑袋,脸上时而露出赞同的微笑,时而爆发出一阵持否定态度的大笑。不管是哪种情况,他都不会开口说哪怕一个字,仅仅试图用一连串手势来表达自己的意思。他所使用的这种语言,对于大自然而言,可以说是准确无误的,假以时日,将会成为所有素食者以及大自然崇拜者之间共通的世界语。他最亲近的朋友们每天都会陪伴在他左右,享受他所亲授的关于咀嚼技艺和坚果壳的课程,以肃然起敬的心情看着他持续不断地奔赴圆满境界。但是,与此同时,他们也怀抱着一种担忧,害怕不久之后就会永远失去他,因为他恐怕在不久之后就将和大自然融为一体,返回如故乡一般的群山荒野之中了。

有几个已经彻底痴迷于他的人提出,要以某种方式向这个伟大的生命,这位已经参透了生命循环过程、重新找到返回人类文明原点方式的人致以最崇高的敬意。哪里知道,当他们在某天早上旭日东升时,怀抱着这个目的来到他的树丛边,以高声歌唱的方式开始向他表达他们的狂热崇拜的时候,这位被歌颂的对象很快便现身于他最喜爱的那根粗枝之上,以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一边在空中挥舞着那块早已解下来的遮裆布,一边朝他的崇拜者狂扔坚硬无比的松果。

这位已经修炼圆满的约拿斯,这只“猩猩”,很不受我们的柯略尔格博士待见。在博士那谦卑质朴的灵魂最深处,对猩猩是十分反感的。他心中默默涌生出来的反对素食世界观种种弊端的全部想法,以及对那些狂热偏激到疯狂地步的素食者的全部厌恶,居然无一遗漏地映射在了猩猩这个“格式塔”[30]上,这实在是太恐怖了。为此,博士甚至开始无情地嘲笑起自己向来适度又得当的素食行为起来。这位平素一直是淡然处事的民间学者在暴怒之下,悲愤地拾回了自己放弃已久的人性尊严。此时此刻,他已完全放下了心中纷繁复杂的思绪,放下了隐忍不发的克制态度。所以,当博士再次经过那位已得圆满之人的居住地时,终于再也没办法抑制住对他的憎恶和愤怒了。与此同时,坐在属于他的那根树枝上,镇定自若地观察着下面形形色色的同道中人、崇拜者和批评者的猩猩,同样也对这个人类感到憎恶。他的动物本能大概已经察觉到了对方的憎恨之情,因此一股不断增长着的野兽般的愤怒感也就随之产生。每当博士从树丛旁边走过时,总是对这个住在树上的居民投去满怀责备、仿佛受到了侮辱一般的目光,这家伙也马上以龇牙咧嘴的动作以及愤怒的咆哮来还击。

柯略尔格已经下定决心,下个月一到就离开这个乡下地方,返回自己的故乡。在一个月光十分明亮的月圆之夜,虽然潜意识里非常不愿意,他还是选择又一次在那个树丛附近散步。他颇为伤感地想起了过去的那段时光,那时候,他还是个身体十分健康的肉食者,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正常人,生活在一群跟他没有任何区别的正常人当中。他沉浸在对相比之下更为美好的过去生活的怀念之中,不知不觉地开始吹起口哨,吹起了一首年代久远的大学时代歌曲。

突然之间,那个森林野人竟然猛地从灌木丛中蹿了出来。博士吹口哨的声音使他感到莫名兴奋,同时也唤醒了他的野性。只见他摆出威胁的姿势,站在这位散步者的面前,挥舞着一根硕大无比的木棒。可是,吃了一惊的博士仿佛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根本就没想到要转身逃走,反而认为时机已到,该跟眼前的敌人把事情彻底说清楚了。于是,他摆出一个凶巴巴的微笑,朝着猩猩鞠躬致意,仿佛打算故意激怒他似的,以带有明显讥讽和侮辱的语调开口说道:“请您允许我做个自我介绍,在下柯略尔格博士。”

大猩猩怒吼一声,扔掉了那根木棒,直接扑向了这个羸弱的人类,转眼之间便用他那双可怕的手将他给掐死了。大家隔天一早才发现博士的尸体。有些人其实已经琢磨清楚这整件事的前因后果了,却没有任何人敢于去做对大猴子约拿斯不利的事情,要知道,他现在可是正坐在树枝上剥坚果呢。这名旅居者在此地居留期间结交的少数几个朋友出面,将他给埋葬在了附近不远处,并在他的墓前竖起了一块简单的告示牌,上面写有简短的铭文:柯略尔格博士,杂食动物,来自德国。

(约191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