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8章 ·西弄浪花
漆黑夜晚,岐巍城西某大宅深处,厢房园圃间,琴柳按剑疾走。
她白金长发挽起,湛蓝凤目审视四周,美好细嫩的脖颈上薄汗朵朵,裙摆下白靴点地无声。
她不是在逃。
她二人被抓来时都蒙了眼,天旋地转记不得来路,这宅院又道路复杂难寻出路,若是胡乱四闯撞见他人,更是枉费林珏挨那一顿打。
既然无法逃出去寻克莱顿,那便只能搞出些动静让克莱顿来寻他们了。她相信,克莱顿已在满城寻找他们。
那什么动静在黑夜里能引人瞩目?
火焰万丈高。
约一刻时过后,琴柳东绕西拐来到一处小院,院中有一间有微弱烛光的房间,她屏息贴近,小心推门观察,陈设简单的房中空无一人,只在屋子中设有三桌,每桌上各置一块淡红色木块、几枚竹片。
琴柳迅速转入房间,一一看去,竹片上有端正字迹,内容一致:三等会阵生火不熄。
她凤目微凝,突然转身拔剑,寒冷剑光直指屋门——空无一人。
略微沉寂后,她放下剑,投目阵法,淡红色木块上隐约有光华流转,炽热灵气被封禁在内躁动不安。
想睡觉就来枕头,是巧合吗?
来不及细想,她离开房间退到院中,站稳,双手握剑,内力灌入冰雕剑,于是这柄北境铁匠大师引以为傲的法器长剑亮起淡蓝色光晕,铭刻剑首的五等朝阵“无罪母亲的雕像”被驱动,灯盏内力与天地灵气如鲸吞吸水,巨大剑芒在剑身上延伸,四周空气骤然寒冷。
踏踏——
有脚步声来,继而惊怒女声响起:“住手!”
琴柳表情默然不为所动,挥剑半圆。
淡蓝色剑芒如冷冽弯月坠落,带起亮晶晶的尾迹,稳稳切开承载阵法的木块、破坏其上的阵法结构。
砰!
肉眼可见的炽红色光芒以点扩散,猛然蹿起数丈高的粗大火柱,紧接着爆炸巨响宛若天雷滚滚,在漆黑的夜里荡出去极远。
火光照亮天空的小院里,爆炸引发冲击波带起的疾风逐渐平息,燃烧的木屑如雨潇潇落。琴柳收剑归鞘,仰起脸,被风吹散的发丝垂落脸颊,湛蓝眼眸倒映空中一闪一闪的焰红色亮点。
她忽然转眸向站在小院门边的米禾和年轻女子,声音平静:“该你们逃了。”
……
尘埃落定的房间里,有两人一上一下,在上为清秀少年林珏,半跪若雕塑,右手攥匕;在下为健壮男人野果,仰躺若睡狮,右拳绷紧。
“我说,”野果讥讽打破沉默,“你真以为那妮子还会回来救你?”
“与你何干。”林珏冷声。他倒不是怀疑琴柳人品,而是担心松开野果会让琴柳来不及逃走。
野果低头瞧了一眼抵在自己脖颈的匕首,道:“那妮子已走,不如你我齐齐撒手,我保证安稳你有。”
“谢了,不过我还是觉得用匕首抵着你脖子更安稳。”
野果冷冽一笑,刚要开口,忽有巨大爆炸声自外发生,紧接着呼啸疾风狂袭卷过,屋门被吹得大开,窗户困在窗棂上拼命拍打。
林珏野果两人眼底同时闪过一抹惊骇,然两人手上动作具是不松,任由疾风裹挟着灰尘在屋里狂飙。
林珏心中微沉,琴柳刚逃,爆炸声不远,发生了什么?
记得琴柳曾言,她的佩剑雕花剑是一把法器,莫非是启动了雕花剑的朝阵?究竟是什么人迫使她出剑?她逃出去了吗?
数不清的疑惑堆积心头,可他依旧动也不敢动,只能继续与野果僵持。
不久后,有杂乱脚步匆匆而来,熟悉的清冷香气飘入鼻翼,林珏悬着的心彻底死了。
“哟哟,小伙子真是能干,都骑在老辈子头上了。”
林珏面无表情抬头,只见年轻女子怀抱雕花剑轻靠门框,故意取笑;在她身侧,琴柳安静站着,湛蓝美目落在他身上,右手手腕被银丝缠绕;再往旁看,米禾沉默而立。
“还看什么呢,”年轻女子一把挽过琴柳,笑道,“小伙子,我把雪公主带回来了,你总得把躺地上装死的老辈子放开吧?”
林珏看向琴柳,少女轻轻点头。
“外面起火了。”他突然道。
年轻女子脸上笑容微僵。
“克莱顿院长、岐巍官府、以及圣会都能看到火光。”林珏看她,“更为重要在于,你们不能杀我们,你们要将我们交给古云。”
所以我们只要继续僵持下去,克莱顿院长就一定能找到我们。
年轻女子松开琴柳,提步上前。
林珏匕首立刻加力,野果双目圆瞪,年轻女子硬生生停住。
“兰子姐,我来。”剑拔弩张中,米禾忽然道,银牙紧咬的兰子恨恨偏过头去,退回原处。
林珏冷眼看他。
米禾与他对视:“外面是起了火,而且就快烧到此间了,你难道愿做火中怨鬼吗?且就你所言,扬朗尔格院长不久将至,你难道愿他们看着你和雪公主的焦骸而抱憾终生吗?”
林珏有些动摇,仍道:“纵使身死,亦好过在你们手下受辱。”
米禾点头:“是,你死了一了百了,毕竟你是圣会宗主早晚要死。那雪公主呢,雪公主本无生命之虞,破财便可消灾,你难道要雪公主因你而香消玉殒吗?”
“今日一切皆是尔等恶行,而非林珏。不要听信他们胡言乱语。”琴柳看向林珏,语气认真。
树木屋舍燃烧味道逐渐浓郁的房间里,噼里啪啦声伴着火光隐约,林珏默默与琴柳对视,他清晰看到少女湛蓝眼眸里无边无际的海洋,碧蓝如玉。
叮——
匕首坠地。
……
亥时正至,鸟静鱼停,岐巍城西,西阳道西,大院深宅,火光冲天。
“所有人听令!卫律封锁街道,州兵包围宅邸,消火队进去灭火,寺卫入宅寻人,快,都动起来,不要走脱了贼人!”
“遵!”
哗哗——
燃烧着熊熊大火的宅院外,数百人或皂衣、或铠甲、或赤膊、或武袍,都在命令下行动起来:卫律按棍严密把守街道,三两为组敲响周边宅邸大门,问询消息;披甲士兵五人一伍,背弩挎刀、擎枪拥楯,将烧得通红的大宅层层围困;赤膊汉子抓起绵延在街道上的驴车上的水桶,汗流浃背地冲入火场;整齐黑色武袍的寺卫们如迅豹窜入厅堂楼阁,探寻一切踪迹。
嘈杂的大宅门外,克莱顿、李岩、以及刚发号施令的中年短须男人——岐州别驾从事王兹站在一处。
“院长,雪公主可是大国公主,这关头出事,叫人怎么说啊。”因林歆回安都而代治岐州的王兹只是一个兢兢业业的普通男人,猝遇大事,难免慌张。
克莱顿心中焦急而不显,轻声宽慰王兹,李岩望着满院大火,默不作声。他虽是水印灵,可以内力化水,但每一滴内力都要自己炼化,修为越高炼化内力的时间也就越长。眼下敌人强弱不明,他不敢随意消耗内力。
而且,他不着痕迹瞥了克莱顿一眼,与雪公主失踪的还有一个少年,虽克莱顿未言明,但他隐约觉得,就是熊耿在岐巍调查的那个少年——林珏。
这少年到底有何奇妙处,能让熊耿调查半年而无丝毫多余消息?记得熊耿曾受命调查开必地动,年初还联合他们特执衙门进行了一场针对圣会的突击行动,难道那林珏与圣会有关系?
李岩正胡思乱想着,忽有一名被烟熏得满脸漆黑的小姑娘跑到他面前,大大的眼睛望着他。
他差点以为这是附近谁家的小姑娘,就要赶走,幸好习惯性上下打量了眼女孩,才通过衣着瞧明白她也是寺卫。
“上官!”寺正张播这才急匆匆跟在后面出来,见此忙一把拉过小姑娘,向李岩行礼。
李岩记得这名寺正,曾受过他的令。
“参见上官,属下等在大宅北边一柴房查到暗门,只是其中黑烟滚滚难辨通向。颜寺卫勇敢进入,方查明是一暗道。”张播汇报道。
听闻找到暗道,克莱顿与王兹立刻凑过来,李岩也心中大喜,道:“无妨,本官水印灵,冲散黑烟手到擒来。那颜寺卫呢?”
张播拉过一边小脸乌黑大眼睛扑棱扑棱的颜灵:“就是她。”
李岩看了小姑娘一眼,颔首道:“做的不错,有赏。”
张播忙拉着颜灵行礼:“谢上官!”
李岩转头去看克莱顿,后者立刻拥上来:“还请这位寺卫带路。”
……
与此同时,中明道南的博家宅邸,厅堂之下,博元夕斜靠凭几,语气平淡:“宋叔,你们失败了。”
护送赵翔回府后一直忙到现在的宋匡之神色如常,端坐下位,淡淡道:“扬朗尔格回援及时,无暇下手。”
“及时?”博元夕咬牙切齿,“我引走他少说一柱香,自他千里信收到消息至回援,这么长时间里,小侄不相信几个少年能让您两位半、步、尊失手,呵,还真失了一手。”
宋匡之脸颊微微抽搐:“赵翔是为少主受伤,少主似乎不应该如此说话。”
博元夕冷声:“不要忘记,你们是为他老人家消辱而去的,是为他老人家,不是我。”
刻薄寡恩的家伙。宋匡之忍下一口气,面无表情,起身离席:“家主会知道此事。”
博元夕不语。
宋匡之走后,他拍拍手,于是糜仁从堂后小门转出。
“去,”博元夕神色阴冷,吩咐道,“照计划你先与琴柳的近卫接洽,务必要在后日上路前明确她的护卫力量。”
“是。”糜仁犹豫了下,问,“那林珏?”
“秋后的蚂蚱,蹦哒不了几天。”博元夕神色惰懒起来,“他与琴柳将再无瓜葛,索性让他再活些时日。如今要点在于先拿下琴柳稳住新伊布坦和老人家。”
糜仁点头行礼,转身准备去安排。
“另外,”博元夕忽想起什么,叫住他,“刚才那声爆炸,怎么回事?”
……
亥时正,岐巍城北,宽阔官道一侧的小丘上,一个供来往路人歇脚的小亭里,石桌上有两盏提灯。
“爷爷爷爷,好久不见,想念迷香了吗?”甜甜的声音轻轻响起,迷香上身微微前倾,灯盏光辉映出他的笑容。
在他对面,脸庞隐没在夜幕里的古云并不搭话,只是问:“人呢?”
迷香顿时不开心地撇嘴,双手撑着脑袋,道:“爷爷都不关心我,只想着别人,不理爷爷了。”
古云面无表情看他,桌下的手捏成拳头。
“好啦好啦,”迷香忽嘻嘻一笑,把玩提灯,俊朗白净的脸颊在烛光下微微发亮,“雪公主和林珏都捉到了,今夜就可送出城来。”
古云心里松了口气,自袖中取出一块镶金翡翠递向迷香,璀璨金光在翡翠上熠熠生辉。
“做的不错,赏你的。”
“谢谢爷爷。”迷香甜甜道谢,接过翡翠凑在灯盏下开心玩耍,线条柔和的脸上的笑容天真无邪。
古云沉默看他,倒不是真有爷孙情感,只是出于未泯的良心而对迷香接下来的命运稍有怜悯。
“对了爷爷,”迷香似是不经意问,“那林珏真是林善暇的私生子吗?”
古云心里一跳,语气如常地“嗯”了一声。
他知林珏绝非简单私生子。
古云来自古家,古家归属九家,九家即两千年前以道证神的九神后裔。在一千余年前的泊神宗之难中,九家趁机渗透天下,朝廷宗门无一幸免。便如圣会,其影氏也是九家某一家之支脉。
是以传说中覆灭泊神宗之至宝寒燚,九家亦知。
今年年初封山令解禁,九家急递消息,明确开必地动与寒燚相关。而克莱顿所带回、为赵明珠所教导的所谓私生子林珏此时此刻出现,必与寒燚脱不了干系。
寒燚,那该是多么伟大的力量啊。
“他们还有多久?”古云有些耐不住性子了。
“快啦快啦,”迷香笑眯眯道,“走地道悄无声息的,大概再有两三柱香就到了。哦对了,”
他放下翡翠,掏出一纸一笔推向古云,微笑道:“满意调查,爷爷一定帮我写写评价哟。”
满意评价?什么东西。古云接过,拉近灯盏看去:壹、爷爷对我工作的勤勉评价;贰、爷爷对我工作的成绩评价;叁、爷爷对我的喜爱评价……如此十条。
古云脸上青筋暴起。
未待他开口,迷香就笑眯眯道:“爷爷,咱写好满意评价后就去地道出口,快写哦。”
冷静,冷静,人之将死,冷静。
古云深呼吸平复心情,提笔。
迷香很丝滑地呈上一小竹筒,里面盛了半筒的墨汁,散发着金盏花、系草、苹率花的混合香味儿。
连墨汁都是香的,这家伙。古云嗅了嗅,面无表情接过竹筒蘸墨落笔。
迷香微微一笑,起身踱出小亭,抱胸遥望夜幕下漆黑厚重的城池轮廓,银丝一端从他怀里探出头来。
他在心里默默数着时间,终于片刻后。
“好了。”强硬却难掩疲惫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意料之中的迷香面上挂笑,施施然一手取袖帕捂住口鼻、一手拿出银丝。他转身。
“你……”古云本就疑惑自己突如其来的疲惫,看清他动作后心中顿时明了,咬牙就要释放印灵。
迷香瞬息靠近,以银丝束缚住疲惫不堪的古云左手。
木境内力骤如泥鱼入海消失不见,六座灯盏同时失去感知。
古家中三境第一境木境印灵修士古云有生以来第一次神色如此惊恐。
“爷爷爷爷,这玩具叫银丝。”迷香贴心地盖上竹筒,挥挥手散去弥在空气里的墨香,又迅速转到古云背后,以银丝用力将其双手捆得死死的,上面的银斗石硌得老人冷汗直冒。
“上面的小石头叫银斗石,可以封锁修士天门灯盏,厉害吧?”迷香笑容甜甜的,转到古云对面坐下,把灯盏推向古云,映出老人愤怒阴沉的脸。
“这石头是南边随浪打到我们岛上的,不多,这么多年,也就编了两三条绳子,我都带出来了,怎么样爷爷,好用吗?”迷香双手撑脸,一脸单纯地注视古云。
古云努力感知体内灯盏,神识却如石沉大海没有回音。这件能限制封号境修士的银丝他闻所未闻,更别提解脱办法,何况他已中毒,浑身乏力。
于是他冷冷看迷香,语气冷漠:“浪花反身绑架雇主,是自寻死路。且绑我,迷香,九家不会放过你们。”
迷香微笑,并不理会威胁,直截了当:“寒燚是什么?”
古云呼吸一滞,张口结舌。
不待他思考,匕首自迷香袖口滑出,冰冷锋锐落在他脖颈,汗毛倒竖。
“小子敢动手?”古云怒目。
“乖孙不敢。”迷香眯眼。
脸颊抽搐几下,古云咬牙切齿:“寒燚是千余年前神明所言语之唯一宝物,有无上伟力。”
“寒燚是什么?”迷香追问。
“是、是一件两千年灵器的……神器?我又未见过,如何知道!”古云愤恨道。
迷香微笑:“我见到了。”
古云瞬间瞪大眼,不敢置信地死死盯住他:“你果见到寒燚?”
然后他马上醒悟道:“迷香!寒燚事关重大,牵扯甚广,千年来无数宗门为此争得头破血流、人头滚滚。浪花宗小,万万不可多涉足,你若愿与我九家结盟,我作保!荣华富”
“哈哈哈哈……”迷香忽癫狂大笑,摇晃着后退,笑声在漆黑夜晚里冷冽瘆人、身子在渐暗灯盏下扭曲变形。
与他打了近半年交道的古云眼神迷茫。这孩子终于疯了吗?罢了罢了,既他见过寒燚,那就得留他一命,唉,没想到老夫纵横半生,居然在一小辈手里着了道,可笑可……
一触即逝的寒冷与脖颈的火烧刺痛中断思绪,古云茫然眨眼,一道血线在脖颈上缓缓浮现。
他猛然站起又立刻跪倒,冠帽因此歪斜,有白发垂落,缚在背后的双手努力扭动,带得肩膀也向一侧耸起。血液从脖颈伤口往下流淌,他“嗬嗬”张嘴,有血从嘴角滑落。
迷香不再笑,蹲在他面前,细心取下后者冠帽、解开发带,语气温柔:“林珏就是寒燚,寒燚就是圣会宗主。”
满头白发倾泻而下的古云眼睛用力瞪得似要掉落,努力挣扎,“嗬嗬”声愈响,脖颈的血线愈长。
迷香认真与他对视,一字一顿:“所有圣会人都要下炼火地狱遭无尽厉鬼啃食诅咒万万年,怎可让你们作为宝贝供奉!林珏!”
他深吸口气,又微笑:“要死于浪花。”
“嗬嗬”声戛然而止,古云绝望扑倒,瞪大的瞳孔失去光彩。这位代表着世界最神秘势力的行走,这位声名赫赫的木境修士,这位老人,在一个月暗星稀的夜晚,死在了岐巍城北的无名小亭里。
“真是好孙子啊。”
慈蔼女声在漆黑夜里突兀响起,迷香霍然转身,大宗师境界内力在体内振动。借着灯盏跳动的烛光,他看见一位老妇人。鬓发如银,珠玉发簪,面容和蔼,眉眼当年,杏花披肩,织锦繁复,最重要在于,她那若有若无几与天地浑一的缥缈气息。
是高手。
迷香面不改色,打开灯罩挑亮烛光,把提灯对着老妇人举高了些,行礼。
“晚生迷香,见过前辈。”
老妇人微笑颔首:“吾碧原晴空,小子不必多礼。”
迷香脑子瞬间“轰”地炸开,身子僵住不能动弹。
什么?你说什么?你是谁?那位无敌天下四十年的碧原晴空?
碧原晴空怎么会在这儿!
迷香大为震惊。
消失将近半年的碧原晴空悠然绕过一动不动的迷香到古云尸前,不见动作,那根原束在古云手上的银丝落到她手里。
迷香忍住震惊悄悄看了一眼,见到银丝乖巧躺在碧原晴空依旧白皙细腻的手里,心中更是大骇,对其身份更是没有怀疑。
那银丝可是一接触就可束缚住一位木境修士的无价之宝,但在她手里却像一根再普通不过的绳子!
更重要在于,自己不仅违反封山令离宗,还绑架了腾岐学子、杀害了九家古云,碧原晴空会如何处置自己呢?
“有银斗石漂到永星海了啊,呵呵,编织还算可爱。”碧原晴空手指轻轻拨弄光滑的银斗石,声音追忆。
这话里话外……是不追究他的作为吗?为什么?他手里能让碧原晴空感兴趣的东西……寒燚。
“院长若是喜欢,”迷香心思电转,转身微笑,“晚辈共织有三条,长短不一,都赠院长了。”
碧原晴空自明其意,笑道:“此物稀罕,一条即可,余下你拿回去罢。”
迷香心中大喜,又作揖:“晚生谢过院长。”
碧原晴空又提起桌上一灯盏,盏中火舌如感应般高蹿,她便举着灯,如视无物走下小亭,迷香拱腰执灯侍在其后亦步亦趋,视线低垂,目不斜视。
厚重夜幕下,一老一少行在蟋唱蛙歌的田间小道里,有萤火虫绕着灯盏飞舞。
“琴柳去哪,林珏去哪。”碧原晴空声悠悠。
“听院长的,他去哪她去哪。”迷香恭敬回话。
“你们该往北往北,该往西往西。”
“听院长的,又往北、又往西。”
“两盏灯都要亮着,不时挑一挑,暗了伤眼。”
“听院长的,暗了就挑。”
碧原晴空好笑地回头看这年轻人:“人聪慧是聪慧,就是笨了点儿。”
迷香恭敬回答:“晚生娘胎里带出来的愚笨,改不了。”
碧原晴空了然,停步侧身:“古云的话有些还是中听的。”
迷香语气平静:“只是孙子往往不愿听爷爷的话。”
碧原晴空颔首:“年轻有为?”
迷香站好,第一次在这位天下第一面前直起身子,微笑答:“旭日东升。”
……
子时正,岐巍城西北两里地外的一处小树林,沉寂的夜幕被成千上百个嘈杂的火把撕破,哗哗的甲片摩擦声淹没了青草爱抚生物的摩挲声,其中还夹杂几句着熬夜的抱怨。
在林子东北角位置,一个被杂草灌木伪装的暗道入口被火光照亮,克莱顿与特执衙门寺卫们聚在入口边,紧张注视着隐有水声的暗道甬道。
终于几息过后,有清凉水柱如喷泉自暗道涌出,最后一缕黑烟被纯净的水印灵内力净化,李岩与两三名寺正爬出暗道。
“上官!”
立马有候在入口边的寺卫上前扶起李岩等人。
消耗不少内力的李岩气息如常,爬出暗道后环顾众人,平静道:“暗道一贯到底,贼人虽已走脱,必由此道,尔等立刻散去搜寻!”
“遵!”
在场众人受令,都三两散去,以暗道为中心扩大搜索范围。
克莱顿忽一摸袖口,然后转身离开,走动间,袖口露出千里信的一角。
他行到附近一处寺卫士兵尚未覆盖到的小树林,有两人在等待。
受伤未愈的影连城与心慌意乱的素宣鱼。
“克莱顿……”素宣鱼一见到克莱顿就迎上去,却因后者的神色而却步。
克莱顿摇头:“宅邸爆炸应是琴柳林珏引人注目的主意,然地道只延伸至此,深夜难以视物,踪迹难寻。”
“怎么会……”素宣鱼的心被狠狠揪住了,她想到圣会视若珍宝的寒燚与美丽可爱的琴柳,想到以寒燚大义执掌内阁的叔父,想到丢失寒燚的他们的结局,忍不住玉手捂唇,“若是……”
“没什么若是,”克莱顿语气强硬地打断她,“我们能找到他们。”
心思极少的影连城察出素宣鱼内心慌乱,明她无法陈述情报,便以他一贯的平静声线道:“二位,请放松。我会弟子有报,那座宅邸原是灵罗富商所宅,只冬一季在岐巍居住。近日寄居此宅者为凉道旅主人。”
圣会不愧为江湖巨鳄,虽遭打击,仍能在短暂时间内探知如此消息。
影连城的话宛若一盆凉水打脸透下令人精神一振,克莱顿感到些许振奋,也道出朝廷信息:“朝廷经宅邸附近街坊刚查明,居在宅中的除洒扫的下人与寥寥无几的伙计外,只两男一女,年轻清秀男子名迷香,粗犷高大者名野果,年轻女子唤兰子,口音皆不是本地人。”
事实证明,朝廷衙门在重压之下运转还是能出成绩的,不至于像熊耿调查林珏时那般拖沓。
三人迅速交换信息,明确敌手后的下一个问题:往哪追?
选择,自人诞生以来就无所不有之事。从选择栖息参天巨木还是选择丈量无边土地,从选择遍野火焰还是选择牛马犁刃,从选择滚滚车轮还是选择铿锵马镫,人就是靠着一次又一次的选择来到下一个选择之前。
现在轮到他们选择了,这个选择将决定他们与寒燚的生与死。
岐巍之东为蔡、关二州,之南连通商国,之西为灵族十四领之腾岐,之北为云、威二州。四路之中,往东深入天夏腹地,在严格路引管理下寸步难行;往南商道繁华关禁松弛,最宜出逃;往西窜入腾岐领无异于自寻死路;往北云威二州正是大军戒备。
如此推断,往南似是最优解。
“往北。”影连城道。
素宣鱼错愕:“往北他们要如何通过州郡盘查?”
克莱顿也蹙眉:“往南可混迹商队,难以寻人。”
影连城摇头:“看似最正确之答案往往非正确答案,我坚持往北。”
克莱顿稍微思索一番,最终颔首:“我尽量让朝廷人马多往南,你便往北,这样妥当。”
议定方向,影连城平静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是否回报清心岛?”
是的,寒燚失踪将近三个时辰,他们都未曾上报清心岛。
于克莱顿言,寒燚丢失可影响老师与圣会的脆弱联盟,不愿有报;于素宣鱼言,寒燚丢失可影响叔父于内阁的强权统治,不敢言语;于影连城言,寒燚丢失可影响家人在清心的生命安全,不能多话。
他三人本想找回林珏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敷衍过去,没想到眼下竟到如此地步。
最终还是素宣鱼轻叹一声:“天夏部弟子具不知今夜为何行动,我私下向叔父修书一封禀告此事便可。”
圣会天夏部原主事为政部执事声评,轩轲彤名册失泄事后,天夏部唯岐州分部幸存。影连城前受内阁令与克莱顿一暗一明看护寒燚,便是领了天夏部的主事。后素宣鱼以内阁首席掌司职入岐州,又替了影连城主事天夏,加之她是于宋侄女,是以这封信由她来写最合适。
大事已定,三人行礼分别,奔向不同方向的黑夜。
……
子时正,岐巍西北临近腾岐领的一处荒地,偶有一点烛光闪过,似与周围萤火微光混为一团。然仔细去看,能发现烛光下移动的漆黑轮廓——浪花宗绑架小队。
偏僻的杂乱小径上,一豆烛光照亮前路。不再微笑的迷香行走在前,野果骂骂咧咧地扛着手脚皆缚口中塞布的林珏、兰子温柔似水地凝视银丝束手面无表情的琴柳在中,用桦树树枝细心消除痕迹的米禾在后。
林珏早挣扎累了,眼神无精打采,只是肋骨被野果肩膀硌得生疼,偶尔挣扎一下,换来气骂和巴掌。
较他而言,琴柳待遇好上不少,她一面沉默环视四周、记忆道路,一面努力沟通体内灯盏,试图突破神秘的银斗石的束缚。
又行了约一个时辰,一行人至某山岗脚下,停步休息。
“嗯!”林珏被野果随手丢下,砰地一声闷响摔在草地里,皱着眉头闷哼作声。
琴柳蹲下扶起他,小心取出他嘴里的粗布。
“呼!”林珏终于可以畅快呼气,借琴柳的力盘腿坐好,眯眼打量四周。
这是一处无名山岗,天色模糊看不清晰,只依稀辨得眼前分有两径,一径蜿蜒山岗,一径隐没森林。
他回头努力张望来时路,早已不见岐巍的巍峨轮廓,空余蟋蟀在漫无边际的杂草里轻鸣。
“你回不去了。”打扫痕迹的米禾睨他一眼,丢掉手里树枝,落在草地里有沙沙的声响。
林珏不愿与这“叛徒”说话,偏头去问看起来比较好说话的兰子:“兰子姐,咱为啥要抓我们呀?是因为那古云吗?”
兰子看了一眼迷香,见后者没动静,便微微一笑,道:“小孩嘴倒甜。之前确是古云托我等捕你二人,你可知那古云是谁?”
林珏早回忆过,确实不认识古云,摇头道:“不知。”
“呵呵,古云是九家的古家人,也是九家行走,即代表九家行走天下者。知道九家?”
林珏大感匪夷所思,问:“听说过九家,说是九神后裔。他捉我作甚?”
“当时是为捉雪公主,你只是个捎带的。”兰子掩笑,亮丽的眸子在林珏与琴柳的脸上游移,“只是如今来看,雪公主倒像是捎带。”
捉琴柳?还是捉我?古云知我是寒燚?
知道的越多问题就越多,林珏蹙眉思索,然无更多信息,任他想破脑袋也不会想明白古云当时决策时的思量。
一时想不通,他便不再想,有些迫切地问眼下最关键问题:“兰子姐,你会把我们交给古云吗?”
兰子轻笑着摇头不语,目光投向在最前方的迷香。
似是感受到目光,迷香起身,自袖袍下拿出提灯,于是漆黑的夜里有了一点光。他走到林珏面前,居高临下看他。
林珏仰脸,借着微弱烛光,他注意到面前的年轻男子瓜子脸,面容清秀,眉毛略长,棕色眼眸,二十上下年纪。
“我叫迷香,”迷香声音平静,“浪花宗执事长老,本次绑架你的策划者。我不会把你交给古云,你要随我回到浪花宗。”
“若因我是寒燚要绑我,”林珏耸肩,“我得说,我自己都不知寒燚是什么。大人们都说我是寒燚,但我只觉自己是个小屁孩儿,没什么毁天灭地的能力。你们抓我是白费力气。”
怎料迷香轻轻摇头:“不是因寒燚要如此。”
不因我是寒燚那还能因为什么?林珏疑惑。
迷香贴心俯身凑近无知林珏,一字一顿:“圣会宗主。”
林珏瞳孔猛地一缩,背生冷气,汗毛倒竖。
于此同时,他自苏醒以来与圣会所关一切回忆如潮水汹涌而来。
他似乎看见了,透过迷香透过天幕透过尘世一切,他看见克莱顿在举火如白昼的人群里,看见素宣鱼在熏香如一线的案席间,看见影连城在黏稠如墨池的夜幕下。
在温柔的素宣鱼、忠诚的影连城之后,在毫无怨言的冻糕、不计回报的金钱之后,他看见圣会,
天下仇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