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箱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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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吉迪恩·福赛思先生与巨大的包装箱

我之前说了,在伯恩茅斯的时候,朱莉娅时不时能碰上些熟人。其实即便是在约翰街,每当这囚牢一般的大门关上之前,她都也是有机会瞥见一眼以前的老熟人的。即便只是一眼,都足以让她魂牵梦萦起来,让她在那匆匆一督之后,心里既是遗憾,又夹杂着一丝希望。在这些接受过她目光洗礼的人里,有一位青年叫作吉迪恩·福赛思,是个律师。

在这个多事之日的下午三点,也就是那个地方官把行李上的标签给偷换了的时候,一股焦躁的情绪在冥冥之中推动福赛思先生来到了约翰街。他抬手敲了两下16号的门,愣是敲出了一阵雷鸣之势来,于是黑兹尔坦小姐马上就出现在了门前。

吉迪恩·福赛思是个快活的小伙子。他要是可以钱多点儿,伯伯对他再少瞎掺和点,还会更快活。他每年的积蓄只有一百二十镑,但除此之外,他的伯伯爱德华·休·布卢姆菲尔德还会施予他一笔慷慨的零花钱,以及一大堆措辞强势的建议,其语气之急躁,就连放在海盗船上都算激烈的。对格莱斯顿[12]先生那年代的人来说,布卢姆菲尔德先生确实算得上相当怪异,简直让人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形容,姑且称他为暴躁的乡绅吧。他年纪渐长,一无所成,游手好闲,为激进派带来了严苛又老态龙钟的托利保守党人做派,比如茶余饭后乐于与人叽叽喳喳地嘴碎起政治话题。但和布拉德洛[13]先生相比,他的秉性中还带有乡绅——这种现在已经灭绝了的生物才会有的脾气。他喜欢拳击,平时拄着一根颇有威严的橡木棍,让人看到不禁打寒噤;但同时他还是个虔诚的教士——真不知道这对立的两个身份中的哪一个在他那火山爆发般的脾气中占主导——是那些本应该为已经建立起声望的英国国会辩护的高官望族呢,还是那些没有资格去参加各种庆典的社会下层人员?他还有一些平淡无奇的言论,让其他家庭成员都感到恰到好处地不寒而栗。他也许不会直接谴责某种行为“不是英国人的做派”,但至少会不减威严地宣称它是“不切实际”的。吉迪恩就在这种极为强烈的苛责教训中长大成人——比如,布卢姆菲尔德伯伯觉得他选择学习法律这件事儿就很“不切实际”,曾经还劈头盖脸地对他进行过拷问,除此之外,他的伯伯还时不时在他跟前挥舞着那根橡木棍,直言不讳地跟他说,要么重新开始找一两个差事做,要么自立门户,别再管他拿钱。

这也难怪吉迪恩脾气这么反复无常了。他身上的坏习惯一点也没有要改的意思,但他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因为他只要一想到布卢姆菲尔德伯伯不再给他零花钱,他的这些习惯就会变本加厉。他对学习法律本就兴味索然;其实他已经试着为自己在法律界立身扬名了,但回应却寥寥。于是他也就打算妥协了。你看吧,要他接受他伯伯这个暴躁乡绅的观念也并没有那么难。但他自己还是有为自己打算的,比如说思考怎么样找到个差事?这是一个问题,但还有一个问题比这更加严峻——就算他找到了活儿干,就能在伯伯面前证明自己是对的吗?

突然,一大群人挡住了他的去路。一辆车灯亮晃晃的卡车停在了马路牙子上,车尾的门敞着,一个大包装箱从那里探出尾来,有一半都搁在了马路上,几个容光焕发、像运动员一样的人扛起它往前走。这大概是伦敦密德萨斯州人民见过的最大的箱子了。一个大块头的卡车司机找到收货人的门前,在门口的台阶上和一个细瘦的年轻女孩发生了争执。

“这不是我们的行李,”女孩说,“求你把它搬走吧。就算你们把它从车上弄下来也搬不进来的。”

“那我就把它扔在人行道上吧。这个收货人芬斯伯里自己去找教区委员会解释吧,怎么搞随他。”

“可我不是芬斯伯里。”女孩大喊道。

“你是谁也不关我的事。”司机道。

“现在就得我来帮你了,黑兹尔坦小姐,”吉迪恩说,开始撸袖子。

朱莉娅雀跃地叫了一声。“啊,福赛思!你在这儿真是太好了。这个鬼东西肯定是他们搞错了,这个人说不管是把门卸下来也好,还是把窗子拼起来也好,反正我们得把它弄进房来。要是我们把它留在人行道上,教区委员会还是海关什么的就会罚我们的款。”

这下可好,那些刚才还容光焕发的搬运工终于成功地把箱子从卡车上挪下来,甩在地上,但他们现在看起来都已经筋疲力尽了,他们倚在箱子边,不住地望着16号的门,神色非常尴尬。这条街瞬时好像被下了咒一样,每个窗子前都挤满了凑热闹的人,一个个看得津津有味。

吉迪恩的脸色变得严峻起来,仿佛在研究一个严肃的科学问题。他用手杖比划了一下门的宽度,与此同时,朱莉娅拿着速写本帮他做记录。他又量了量箱子的尺寸,对比了一下数据,发现以箱子的尺寸,刚刚好可以进门。他于是扯下他的外套和小马甲,帮那几个搬运工把门铰链给卸了下来。所有的路人和围观者都被拉去为抬箱子搭把手,最后,在十五个人的托举下,这个巨箱终于登上了台阶,压得他们的腿儿直打颤。巨盒与门框刮擦着进了屋,声音十分刺耳,终于,箱子“嘭”的一声被扔在了大堂的尽头,扬起一阵尘埃。现在的大堂便是已经完全被堵死了。在这大功告成的时刻,达成这项伟大胜利、技艺精进的搬运工纷纷相视而笑,如果箱子里装着的是具阿波罗雕塑的话,他的胸脯大概都已经被震裂了吧,而且大堂的墙上也已经被犁出了深深的车辙印。但他们至少已经比伦敦街头的那伙围观群众更进一步了。

“先生啊,”卡车司机说,“如此伟迹,我还是第一次见。”

吉迪恩表示,自己也这么觉得,并往他手里塞了两镑的金币作为打赏钱。

“再给我一镑吧,先生,让我请大伙搓一顿!”吉迪恩于是又给了他一镑,那些志愿搬工一窝蜂上了卡车,开向最近的一家靠谱的酒吧去了。他们一走,吉迪恩就把门关上,看了朱莉娅一眼;四目相对时,一丝微笑不由自主涌上了他们的唇际,二人随即大笑了起来,笑声绕梁。此时,朱莉娅被好奇心所驱使,她仔细地打量了一阵这只巨盒,尤其是上面贴的标签。

“这真是奇了怪了,”她又噗嗤笑了一声。

“这绝对是莫里斯的字,而且今天早上他刚捎了封信给我,说会有一个桶寄到,你觉得还会有一个桶寄过来吗,福赛思先生?”

“‘易碎雕像,请轻拿轻放’”吉迪恩大声读出了盒子上印的警告,“然后呢?他没告诉你这个桶是干嘛的?”

“没有,”朱莉娅说,“啊,你难道不想偷偷看一眼?福赛思先生?”

“对呀!”吉迪恩大声说,“我去找个榔头。”

“我知道在哪儿!跟我来,”朱莉娅说,“那个柜子太高了,我够不着,”她打开了厨房储物间楼梯的门,要吉迪恩跟上去。他们找到了一把榔头,一根凿子,但厨房里连一个仆佣也没有,吉迪恩很是吃惊。他还看到了黑兹尔坦小姐一双娇小秀气的脚和脚踝,不觉尴尬起来,于是一回到巨盒那里,他就一股脑儿地投入到了开箱的工作中。

他全神贯注地开着箱子,拿锤头敲着箱子外壳,一下一下精准得活像个铁匠。朱莉娅静静地站在一边,倒没有看他是怎样开箱的,只是瞧着这个人。这家伙长得真好看,她想,从来没见过这么迷人的臂膀。突然,他好像是听到了她的心语,回头冲她笑了一下,她也冲他笑了一下,脸泛红了。吉迪恩不觉看呆了,竟忘了手中的活儿,一榔头砸到了自己的手指骨关节,痛得差点没骂出来。但他一心要在她面前保持得体的形象,于是装作无伤大雅的样子说了句,“我手真是太笨了!跟条黄油饼干似的!”但由于实在太痛了,他的神经都在发抖,在挣扎无效后,他觉得自己没法再继续手里的活了。

朱莉娅马上跑去小厨房接了一盆水,拿了一块海绵,来给他清洗手上的伤口。

“真是对不住!”吉迪恩满含歉意地说,“我把手砸了,箱子倒还没打开。但我现在觉得好多了,”他又加了一句,“真的。”

“那你现在应该可以指导我干这个活了,”朱莉娅说,“告诉我怎么弄,我来替你开。”

“你真是个迷人的开箱工。”吉迪恩忘我地说。她回头望了他一眼,疑虑地皱了皱眉头,这个不知羞耻的年轻人才让她把注意力转移到巨箱上。活儿的大头已经做完了,朱莉娅于是迅速解除了最后的几道障碍,打开了箱子的一个角,发现里面塞满了稻草。一时间,他们双双跪在箱子边上,兴致勃勃地观望着,活像两个稻草工。他们又打开了箱子的另一个角,于是便看到了一些白白的,像抛光过的东西;再打开下一个,终于能看清,里面竟躺着一条腿,它是大理石做的。

“这个人真是健美。”朱莉娅说。

“我从没见过这种东西,”吉迪恩回答道,“他的肌肉如此突出,就像一卷硬币。”

很快,他们就看到了另一条腿,然后似乎还有一条腿,这条腿和一个基座连在一起。

“这个是赫拉克勒斯[14]的雕塑,”吉迪恩大叫道,“我应该一看到他的小腿肚子就认出来的。我虽然喜欢雕塑,但是这位赫拉克勒斯我实在认不出来!要我说啊,”他失望地看着这条肿胀的腿,“这大概是整个全欧洲所有赫拉克勒斯雕塑里最大、最丑的一条腿了,到底是哪阵风把他给吹来的?”“我可觉得没人愿意收下这份大礼,”朱莉娅说,“我是说,就算没有这个庞然大怪物,我们的生活也能过得很好。”

“哦,别这么说,”吉迪恩说,“这好歹可以算是我生命中最好笑的几件事之一了。”

“你肯定不会这么快忘掉这件事的,”朱莉娅说,“你的手会提醒你的。”

“唔,我得走了,”吉迪恩犹豫地说,“不!”朱莉娅恳求道,“你为什么要走?你就在这儿待着,陪我喝茶。”

“如果你真的想要我留下,我只要想想,”吉迪恩说,看着他的帽子,“就会高兴得过了头的!”

“在你眼里我是有多傻!”女孩回答道。“我当然愿意啦!为什么要这么想呢?而且我想准备些点心,好喝茶的时候吃,但没人帮我去买,喏,这是外面门的钥匙。”

吉迪恩急忙罩上帽子,看了看黑兹尔坦小姐,又望了赫拉克勒斯的腿一眼,甩开房门,急急地跑步出去了。他回来时,带来了最为精致的点心和最诱人的蛋糕和奶油挞,朱莉娅在大堂里铺开了一张小茶几。

“房间里都冷冷清清的,”她大声说道,“所以我想,客厅里应该布置得舒服又温馨,绿叶藤蔓可以起到点缀作用,还有这具雕像也是。”

“这样真的好多啦!”吉迪恩喜悦地大叫道。

“哦,这个奶油挞看起来真可爱!”朱莉娅打开袋子时说,“这个樱桃挞看起来最好吃!樱桃和奶油简直融为一体!”

“是的,”吉迪恩有一点失望,但他把这种情绪隐藏起来了,“它们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我知道的,收银台的那个女人告诉我了。”

“现在,”朱莉娅说,他们两个开始像过节一样庆贺起来,“这是莫里斯写给我的信,你把它大声读出来吧,因为可能我漏看了什么。”

吉迪恩接过了信,在腿上摊开,读了起来:

“亲爱的朱莉娅,

我现在正从布朗迪恩给你写信,我们在这里逗留了几天。伯伯在那场可怕的事故中受了不小的惊吓,我想你已经得到消息了吧。我把他交给了约翰,明天我要单独过来一趟。但是在我来之前,你会收到一个大桶,里面装着给朋友寄的一些标本。无论如何不要打开它,把它放在大堂里等我来处理。

匆忙中写下,

莫里斯。

令附——一定要放在大堂。”

“不对啊,”吉迪恩说,“这封信读起来好像跟这个雕像并没有什么关系,”他继续道,说话的时候,冲那大理石腿儿点了点头。“黑兹尔坦小姐,你介意我问你几个问题吗?”

“当然不介意了,”朱莉娅回答说,“如果你能告诉我,为什么莫里斯没有寄来那个给朋友的标本,却寄来了这么个赫拉克勒斯的雕像,那我可得好好谢谢你了,还有那个给朋友的标本又是个什么东西?”

“我连猜都没法猜。”吉迪恩说,“标本通常都是石头什么的,反正肯定比我们的雕塑朋友小。再说啦,这不是重点,你是一个人住在这么大个宅子里吗?”

“目前是的,”朱莉娅回答说,“我比他们先行一步,来收拾屋子,找个仆人,但找不到我喜欢的。”

“这么说来,就只有你一个人了。”吉迪恩惊喜地说道,“你不害怕吗?”

“不!”朱莉娅倔强地说。“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好怕的,让你怕成这样。是的,我是比你弱小,可当我发现我得自己一个人睡的时候,就去买了一把左轮手枪,特别便宜,我还让那个人教我怎么用它呢。”

“怎么用?”吉迪恩追问道,他被她的这种勇气给逗乐了。

“你问这个干什么?”她说,“你先扳一下最顶上这个小扳机一样的东西,然后再把枪口压低——因为你开枪的时候它会弹起来的。接着你再扣一下底下的这个小扳机,它就会开火了,和男人开枪一样有杀伤力。”

“那你多久用一次这把枪呢?”吉迪恩问道。

“哦,我还没用过呢,”这个年轻女孩神情坚定地说,“但我一搞明白怎么用,胆子就马上大了起来,尤其是我现在还拿了一个抽屉柜把门给挡了起来,就更没什么好怕的了。”

“还好他们很快就要来了,”吉迪恩说,“我总觉得这样实在是太不安全了,如果他们还不来的话,我可以叫我的一个仆佣或者保姆来照顾你,或者我的房东女士,如果你愿意的话。”

“借我用你的保姆!”朱莉娅大叫道,“哦,原来你竟如此慷慨!我都开始怀疑是你把这个赫拉克勒斯的雕塑给寄过来的了。”

“相信我,”年轻人大叫道,“我是如此的尊重你,怎么会给你寄这种不光彩的雕塑呢!”

朱莉娅刚要说什么,门口就响起了敲门声,把他俩都吓了一大跳。

“噢,福赛思先生!”

“别怕,亲爱的,”吉迪恩轻柔地把手放在她的胳膊上。

“一定是警察来了,”她小声说,“他们是过来找这个雕塑的麻烦的。”

敲门声又响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大了,听起来急不可耐。

“是莫里斯来了,”朱莉娅惶恐地大叫道,她跑去开门。

他们眼前出现的确实是莫里斯,但却不是往日的莫里斯。他看起来像疯了一样,脸色苍白,面容枯槁,眼球里充满了血丝,脸上的胡子像有两天没刮了。

“那个桶呢!?”他厉声道,“今天早上到的那个桶呢!它在哪儿!”他环视了一圈大堂,当他看到赫拉克勒斯的腿的时候,他眼廓大张,眼珠像要蹦了出来。“这是什么?”他尖叫道,“这个雕像是个什么玩意儿?你这个傻子倒是吱一声啊!这到底是啥?桶呢——那个装水的桶呢?”

“没有水桶送过来,莫里斯,”朱莉娅冷冷地回答道,“今天早上到的就只有这个东西。”

“就这个!”这个男人悲痛地尖叫道,“这是个什么!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它上面的地址是你写的,”朱莉娅回答道,“为了把这个箱子弄进来,我们都快把房子给拆了,就这样。”

莫里斯对当前的形势完全摸不着头脑,他瞪着朱莉娅,给额头擦了把汗,仿佛快晕倒似的倚在墙边,开始肆无忌惮地骂人,让朱莉娅简直无力抵抗。从来没有人意料到莫里斯竟然还能说出如此穷凶极恶、直接露骨、毫不收敛的污言秽语。女孩在他的盛怒之下发起抖来。

“你不能对黑兹尔坦小姐这么说话,”吉迪恩掷地有声地说,“我是不会容忍你这么做的。”

“我爱怎么跟她说话是我的事,”莫里斯反驳道,他此时的怒火又仿佛要喷薄而出,“我跟这个贱人没什么好话讲。”

“你住嘴,什么都别说了,”吉迪恩大叫道,“黑兹尔坦小姐,”他对年轻女孩说道,“你不能在这儿再待下去了,作为一名绅士,我见不得你在此受苦,这有违我的良心。”

说完,他虽然脸色有些苍白,但还是坚定地伸手去扶了扶朱莉娅,二人结伴下了台阶,莫里斯在后面叫嚣着要他们还回大门钥匙。

朱莉娅刚刚把钥匙交还给莫里斯,一辆两轮棚盖马车就驶进了约翰街,吉迪恩和莫里斯两个人同时向他招手,车夫就驻止了他桀骜的马儿,莫里斯急忙向马车冲去。

“除了车费我还多给你六便士,”莫里斯莽撞地喊道。“到滑铁卢火车站,拜托你!多给你六便士!”

“我要一先令,长官,”车夫说,“毕竟人家是先到的。”

“那就一先令吧,”莫里斯大喊道,心里想,反正等到了滑铁卢再说究竟给他多少。

车夫于是扬鞭驾马,驶出了约翰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