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置的皇城:20世纪30年代德国记者眼中的老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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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八旗王子的邀请

逛市场、走胡同,迷宫似的把人搞得晕头转向,我真不知道现在应该左行还是右拐,或者按北京人的表达习惯,该往东还是往西。此外,人还得小心翼翼地迈步,因为前天刚下过大雨,街道路面尚未完全干燥,时不时地要跳过这里或那里留下的还不算小的泥坑和水洼。

胡同里光线微弱,如果没有商店橱窗里弧光灯发出的淡绿色光芒,人们根本就看不见通往店门的、由石板铺成的歪斜的石阶。在北京,真正意义上的路灯,有时候只是在十字街头能够看到,一根像是被风暴打弯了的木头电线杆,端头亮着一盏微微泛红的灯泡,像教堂里幽幽的烛火,阴森、僻静,给人一种被冷落的苍凉感。

胡同在这里分岔。

“慢一点!”杨先生在叫唤,他走在胡同的另外一边。

“您不必越过身前的水洼,您向南拐,转向那个门廊甬道,我们先在那里面休息一会儿。”他跳过好几个水洼,横过街道来到了我所在的一边。

“太脏了,令人恶心!”他一边诅咒着一边灵活地跳上了通向茶馆门的石阶,并撩起脚不停地摇晃,以便甩掉粘在鞋上的污泥。

“这里面很好玩。我想带您去见识见识茶馆后院修建的一个人工洞穴。”未等杨先生说完,手臂还伸展在空中,一个熟悉的声音即刻打断他的话:

“哈罗,柯!哈罗,杨!”

杨先生友好地转向我,说道:“我们的朋友,‘八旗王子’来了,他一来,我们这个安宁平和的夜晚也就没有了。”

“为什么呢?他这个人不是一直都十分风趣、快乐吗?”

“是的,正因为如此,整个茶楼都会被他搅得乱七八糟,在这方面,他可是出了名的。只有茶楼的跑堂们会十分高兴,因为他给的小费很多……”

八旗王子已经下了黄包车,一跃跨过横在我们中间的水洼。

“你们真是两个可爱的孩子,”他快活地开着玩笑:“顺便问一句,今天晚上你们在这里有什么安排吗?”

他转向我继续说道:“我今天已经去找您三次了,您家的佣人不知道您藏在哪里。我估计您与杨先生在一起。”说着,他用手指了指杨先生:“我想,在这里一定能找到你们。”他大声地叫喊着,整个胡同似乎都能听见,像面对着一群民众演讲,两只手还响亮地拍打藏在细腻柔滑的丝绸大褂前摆后的大腿:“太好了,来,让我们一起好好快活快活,走,进去吧!”随即,他拉着我们的胳膊把我们请进了店门。

面对这种毫无顾忌、自由自在的活泼劲儿,我和杨先生都显得黯然失色。八旗王子能说一口流利的、几乎没有错误的德语,而杨先生不仅不懂德语,对其他欧洲语言更是一无所知。他会日语,以前在东京学过,可日语在这里又派不上用场,我和八旗王子都不会日语。不过,这并不意味我们三人之间的交谈就一定会有问题,因为,我们都可以说汉语,只要八旗王子不刻意地炫耀自己喜爱的德语。八旗王子与我交谈时只用德语,有时为了弥补语言上对杨先生不敬的尴尬,也会视杨先生的表情说上几句汉语,即交替地使用两种语言。他可以不中断话头地在用德语交谈时插进汉语。

“‘Ich war heutenachmittage’(我今天下午)到梁太太那里喝茶去了,”八旗王子用两种语言掺和着说道:

“‘Wo tching la’(我请了)梁太太到北京最高级的酒家东华楼去共度‘Ba Jüe-sche-wu’(八月十五)中秋节,这是一个特别有意义的日子,也就是后天。杨先生,我最恭敬地邀请‘ni gen Sie’(你跟他)”,他将头转向我继续说道:

“‘You gung Fu me jou’(有工夫没有)?”

我当然有时间,杨先生也附和着点头同意。

“‘Chau’(好)!”八旗王子很果断地结束了这个话题,然后带着我们“咚咚咚”地登上了一个嘎嘎作响的旋转楼梯,楼梯连着上面的茶楼雅间。四周站立着的跑堂们吆喝着欢迎我们,像对待高级贵宾一样,尽可能地用最尊贵的头衔称呼我们。

楼上有许多喧闹的小雅间,分别在狭窄的走道两边。雅间均没有门,只有一块白布门帘挡住外来好奇的目光。不言而喻的是,茶馆将最好的雅间留给了我们。雅间里,除了中间一个大圆桌和沿墙的一排凳子外,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们一到,几位跑堂就忙活开了,三位跑堂殷勤地上前为我们取帽宽衣,另外三位跑堂则将靠墙的三把椅子移到了桌旁,第七位跑堂将一块干净的桌布铺到了圆桌上,陈设简单的房间一下子就变得舒适宜人了。准备妥当后,六位跑堂相继离开,留下一位等着我们点菜。

在老北京茶馆内喝茶、听曲儿

就在八旗王子不紧不慢悠闲点菜的时候,一位跑堂为我们端上了清香扑鼻的中国茶。茶水几乎是无色的,只有那么一点点绿色的氤氲,茶水里沉浮着的几片扁扁宽宽的茶叶像漂浮的几朵深褐色云团。杨先生已经开始惬意地、出声地喝起茶来,他早就期待着这杯茶了。

跑堂弯着腰,拿着八旗王子点好的菜单准备出去,还没有走到门口就又被大声叫住了,提醒跑堂别忘了他要的三位漂亮歌女,边说边举着右手伸出了后面的三个手指,跑堂完全会意地点了点头。

然而,杨先生对八旗王子要了三位歌女有些不以为然,私下对我说:“瞧,先前我怎么对您说的,他会把这里搞得乌烟瘴气。”

“您说什么?杨先生。”八旗王子听到了杨先生的议论,故而问道。

“放心吧,不会搞得乌烟瘴气!我招来的这三位可爱的小姐今天不会上桌,她们只是坐在靠墙的椅子上演奏动听的音乐为我们助兴而已。您想的肯定是另外一类小姐。”他接着说:“今天我会很文明的。我们只是在这里吃点东西,然后下楼去划船,荡舟穿行人造的山洞。这就是我今天的安排,我们可以长时间地在一起进行严肃认真的交谈。您知道吗?”

接下来,他将头转向我,继续说:“我有一种感觉,大多数外国人对北京都一无所知。他们只是单纯地认为,北京美,有魅力,北京奇妙并且大,”讲到这里,八旗王子张开双臂,做出了一个令人好笑的“大”的姿势。

“大,是因为世界上不会有第二个城市具有如此宏大的规模,欧洲的那些城堡式的城池又怎么能与我们的北京相提并论呢!它们至多只相当于北京的一个小小城区。也正因为如此,外国人才会惊呼这里的‘大’”。说到此,他同样又表现出一种嘲弄般的、不屑一顾的姿态。

“谁要是只得出这种结论,谁就还没有真正理解北京。”他带着不容置疑的口气,两个眼球在我和杨先生之间来回转动着。

“北京不仅仅城市规模大,更是一首气势磅礴的恢宏赞歌,它讴歌了一个伟大民族上千年的历史,一个集荣耀、辉煌、悲痛以及上帝的宠爱于一身的悠久历史。”他吸了口气,目光追随着正在端菜的跑堂,同时不言语地伸手示意,指挥歌女们在靠墙的椅子上坐下。

“拥有世界上最优秀文化的最大部分和数千年的丰富阅历,这些是支撑北京的强大支柱。”说着,他的手围成了圆柱状。

很快,他又继续侃了起来,伸长手臂指向我说:

“你们理解的北京都太实用主义了,城墙、皇家建筑、寺庙和古塔,所有这些都只是北京的表象。你们深感着迷的是,精神的和手工的产品。事实上,这个城市体现出来的巨大成就、了不起的壮举,才是本质的。”

说到这里,他的双臂又举向空中,在我们面前郑重地撑起一个高高的拱形,好像要十分肃穆、虔诚地再将双臂摊开、摆平。

“它代表、体现着一种威严和力量!”他攥紧拳头,以一种指挥员的腔调中断了讲述。

在此期间,杨先生却一直在埋头吃着,“啧啧”的吃饭声似乎在清楚地告诉旁人,“瞧!我吃得该有多么香甜”。八旗王子劝我品尝,同时用筷子从瓷碗里夹起两块海参送到我的盘中:“尝尝,都煮开了,它看起来怪怪的,老滑头一样,但吃起来味道鲜美极了。对视觉神经有好处,像牡蛎。”几乎与此同时,他又开始夸夸其谈地侃了起来:

“要理解上帝的这一成就和壮举,就得理解中国史诗般的悠久历史。中国历史的起点并不清晰,没有一定的事件和一个特定的行为或年代来界定它。公元前2704年,也就是四千多年前,我们的历史尚处在朦胧的神话传说阶段。出现的第一个伟大统治者是黄帝,打这开始很快形成了所谓皇帝的世袭链。三十二个朝代从公元前2205年‘启’称帝的朝代开始,直至1912年的清朝结束,最后留下一个小继承人溥仪——1934年伪满洲国的‘康德’皇帝。”

八旗王子用筷子将一块松脆的竹笋尖从调味酱里捞起来,十分享受地咀嚼起来。

“‘Vox populi,vor dei’(民意就是天意),这是一句对你们来说意味深长的罗马格言。”他继续说道,不仅完全没有停止嘴里吧唧吧唧的咀嚼,还与前面所说的内容毫不相干,边说边费力地咽下一块卡在喉咙里的食物:

“一千五百年前,一位皇家官员就曾说过几乎是同样的格言:‘上天所见,乃民众所见,上天所闻,乃民众所闻。’[1]其思路是,统治者要顺乎被统治者的意愿。这是我们中华民族古老的民主思想,即上天赋予和收回使命要根据统治者是否遵从于民众的使命为准。在中国,针对反动统治者的揭竿起义行为,是一种道义。这种道义,作为一种大众意识得到了认可和支持。”

八旗王子停顿一下,开始细心地吃一只蟹腿,将蟹腿里的肉吮吸出来,然后将吸空了的蟹腿随意扔在地上,舌头舔了舔嘴唇又继续讲了起来:

“我不是想给你们讲完整的中国历史,只是讲我认为对理解北京有意义的几个重点片段。中国以血统为依据的世袭传承、朝代更替是从秦朝第一个皇帝开始的,公元前221年,秦始皇建立了第一个中央集权的君主专制制度,他可以被视为中华大帝国的缔造者。在他之前,皇位的继承人由部落的首领们选举产生,其原则是,合法的权威不是依靠权力,而是依靠道德品性。”

他呷了一口茶,一副酒足饭饱的样子,很舒服地打了一个嗝后,又嘟着嘴向上呼了一口气接着讲述:

“当然,秦始皇开始的朝代并没有持续多长,但他满足了,他为后世成就了一个强大的国家:三千五百公里长的长城以及打那以后合法延续的王位继承权,一个大一统的中华大帝国。”说到这里,他从袖口中抽出一条手绢,擦了擦额上的汗珠。

“在秦始皇之前的三百多年前,孔夫子就为中国民众奠定了道德基础,我想援引孔夫子的几句格言。”说到这里,他眯上眼睛,像图书管理员在书库查找书籍一样,在填满了知识的脑袋里搜索着,然后谨慎地放慢了说话的速度,似乎是努力要将格言的一字一句真切地表达出来:

“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2]

他又睁开眼睛点着头望着我,好像在说:您明白吗?这可是在公元前五百年前啊!也就是两千四百年前。他站了起来,松开了绑在腰上的玫瑰色腰带,提了提裤子后,将腰带又重新扎紧。

“如果人们用历史的眼光去正确理解北京,然后再去品味它,徘徊其间,观察北京人,漫步在北京的街道、小巷、广场、庙宇和市场里,就会感觉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从而获得巨大的享受。北京体现了人类的自豪和伟大。”说这话时,他一直都没有落座,而是带着傲慢自负的神情站在桌旁。

说完后,他又喝了口茶,然后仰起头用茶水响亮地漱了漱口,再将茶水吐到墙角的瓷痰盂里。当舌头仍在嘴里上下搅动、清洁口腔的同时,他走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听众杨先生,拍了拍杨先生的肩头问道:

“‘Tsche-bau-la-ma’(吃饱了吗)?‘Chen dui bu tchi’(真对不起),整个晚上我几乎都在说您听不懂的德语。我向我们的朋友柯先生讲了讲我们这座城市和它的传统历史,但愿他对我的介绍感兴趣。”他十分客气地对杨先生解释,并再次转向了我。

“很感兴趣!”我急忙回答道:“我特别喜欢这样的谈话,它为我揭开了关于中国的新的神秘之处,使我对你们生活和工作的观察又有了新的视野。坦率地说,对你们文化和理念的钦佩感进一步加深了。”

杨先生也赞同地点了点头,好像想说,总算赢来了这个时刻,即人们不会再长期地用西方国家出于无知和不全面的移情能力虚构出来的、可笑的老生常谈和陈词滥调,来对中国不屑一顾了。八旗王子倒显得没那么过分的激动,我如此认真庄重地听他讲述,还完全接受了他得出的结论,这反倒使他觉得有点尴尬了。

“柯先生!您太善解人意了!”他殷勤友好地道谢,同时又马上转移了话题。

“之后,我想在小船上再给您讲一些趣闻逸事,现在……”他转向了一直坐在一旁,彬彬有礼、默默无语的三位歌女,吆喝道:

“来!你们演奏点吸引人的音乐,唱一首歌吧!”姑娘们开始演奏琵琶,他也开始招呼站在门边的跑堂结账了。

看到八旗王子要结账,杨先生恼火地一下子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不行不行,我来结账!柯先生是我邀请的,自然不能让您八旗王子来结账。”杨先生固执地要从八旗王子手中抢过账单,八旗王子同样执意不让:“行了行了,您是我的客人,是我说服你们到这里来的,当然结账非我莫属。”

一时间,两个男人在房间里相互责备地争相付账,推推搡搡地从一个角落到另一个角落。凳子被碰倒了,站在一旁观看的跑堂们也都哧哧地笑了起来,我在一旁也是忍俊不禁。

这是中国人的习惯:在任何情况下都要讲客套,如果表现出不讲客套的话,那就得吵架了。就在二人讨价还价争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跑堂过来干预了,拦开双方挥舞着的手臂,说道:

“王大爷(王殿下),请您把账单还给我,”他伸长胳膊一把抓住账单走到了门边:“你们是我的常客了,这个账单我自己来付,为你们付一次账,我值!”

八旗王子马上追到门口,在走廊里大声叫道:“好了好了,茶房(跑堂),记在我的账上。”

“好好好!多谢了!”跑堂回应道。

八旗王子带着胜利者的神态,以一种嘲笑的口吻对处于下风的杨先生说:

“您看看,现在茶房替我们付账了。”

杨先生自我感觉有些受辱,赌气似的马上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钱夹,抽出了几张钞票放在桌子上。一位跑堂正好在收拾桌上剩下的碗筷,杨先生说:“来来来!这些是给你们的小费。”对此,八旗王子没有表示反对。

跑堂带着满脸愉快的笑容,面对我们每一个人都深深鞠了一躬,抿着嘴,数都没数多少钱,径直塞进了衣袋。

其中的两位姑娘开始弹拨琵琶了,脖子长长的那位姑娘弹出的音调热情而又低沉。短暂的前奏之后,站着的第三位姑娘开始唱歌。银铃般的歌声清脆响亮,间或会出现一点嘶哑的杂音,虽然谈不上有什么高深的演唱造诣,但听起来却十分可人,姑娘的眼神亲切感人。演唱时,她的胳膊优雅地垂在两侧,孩子般玲珑的身躯随着音乐的节奏动情地摇摆着。

八旗王子和杨先生的脸上表现出高兴快乐的神情,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歌女,像在观赏一个梦境中的仙女。这不断重复的、对我而言近乎刺耳的音乐声又会在中国人的心灵中唤起一种什么样的记忆、什么样的感受和什么样的快乐与痛苦呢?

突然间,歌女发出一阵令人心悸的高音,这种高音总会让我感到害怕。一会儿就跑调了,但声音还在拔高,跳跃性的拔高使不停颤动的声音更加刺耳。拔高还在持续:四度、五度……还在持续,其间没有呼吸……十度、十一度、十二度……超高强度的刺激。八旗王子和杨先生兴奋地满脸放着光彩。十五度、十六度……声音终于顶到了尽头,不再继续上拔了!我不由得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气,八旗王子和杨先生更是激动地放开嗓子大声叫道:

“好!好!”——如意大利人的喝彩声“Gut Bravo!”同时使劲地鼓起掌来。

“太好了!”八旗王子边赞扬边送给每位姑娘一块亮闪闪的银圆,杨先生也不甘示弱,同样一人给了一块银圆,姑娘们喜形于色。

“好了,现在我们下去划船,一切我都让跑堂们准备好了。”八旗王子边说边示意我们赶快穿上大衣。然后转向那些看起来他早就十分熟悉的姑娘们,开玩笑似的调侃道:

“对你们来说,跟着我们太危险了,所以今天不能带上你们。我与这位朋友还有一个十分严肃的话题要说。”说着拍了拍我的肩膀:“下一次吧,对不起了!”

过道上,跑堂们用特意拉长的响亮音调左一个先生右一个先生地叫唤着:“柯先生、杨先生……”然后将我们迎送下楼,到达前往后院人工花园的出口处。

不一会儿,我们就驾舟游弋在人工池塘上了,池塘水面漂浮着个大且新鲜的莲花、水仙花,以及盘子般大小的睡莲。池塘右边立着的是堆砌起来的人造山崖,与院子里小小的人工池塘比起来,这座假山竟显得高大巍峨。小舟驶过池塘上搭建的虎桥,荡进两岸高约一米左右的狭窄蜿蜒的水渠。不一会儿,人就不会去在意身边这些按比例缩小兴建的人工景致了,甚至还会不自觉地产生一种置身于野外、浪漫旷远的感觉。虽然公园里照明用的是隐藏着的蓝色白炽灯泡,但光线协调,像是沐浴在珍珠母色彩的月光中。有时,小船会驶过一盏色彩淡雅的宫灯,这种宫灯很容易勾起人们对修道士寂寞孤独的记忆。突然间,水道暗了下来:经过一个小型隧道,隧道延伸连着一个洞穴。黑暗的洞穴中,只有五颜六色的灯光倒影在水面上闪闪烁烁。尽管整个设施建造得那么简陋和笨拙,但还是能使游人获得一份孩子般的快乐与新奇。

当我们的船从洞穴里再次划出来的时候,八旗王子向我这边欠了欠身子,小心谨慎地与我耳语起来,那样子是怕惊动了正在打盹的杨先生,他可真是一个富有爱心的人。八旗王子现在可以无拘无束地说德语了,可以尽情地发挥了。如果说,在此之前他给我描述的还只是中国历史的一些大致轮廓,只是为了使我对北京的魅力建立起一个基本概念的话,那么现在他要对我介绍的就该是细节了。

他给我讲述中国的宗教、神话传说中的庞然大物、雕塑艺术、陶瓷;讲述中国最早的发明:只用于节日欢庆、以和平为目的的火药,以及纸张、印刷术;讲述中国的花瓶、绘画、服装衣饰、建筑……讲述所有不需要引用老子、孔子、孟子、庄子格言的伟大事物。

我仔细地倾听着,发自内心地确信,他的表达出自一种观念上的自信,他的表达流畅、自然、和谐,像在讲述一个浪漫的小说故事。他用最佳的词语赞美了自己国家的传统文化,在他看来,这历经了五千年历史的传统文化至今仍是那么鲜活,那么起作用,使他能高高在上,使他倍感骄傲、自豪和伟大。

差不多两个小时过去了,已经是深夜两点,他还在不停地讲述并开始总结概括:“这就是中国!北京就是中国!这个城市凝聚了从古至今所有中华文化的精华。在中国,还没有哪一个城市能与之比肩。我们现在就身在这个伟大的城市。”他指了指我们乘坐的小船,结束了讲述。同时,他睁大两眼看着我,好像在问:他对北京的意识和感悟是否也使我感到了震撼!

“我再插上几句,”他又补充说道:

“打一个比方,大概可以帮助您理解我所说的‘伟大’,虽然这个比方有那么点浮夸的意味,但至少,如果您理解了这个比方代表的含义,就会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说了。我们伟大的长城,正如您所知道的,是四千年前修建的,它能将你们德意志帝国三千五百公里长的全部边界线围上一又四分之一圈,还包括你们东部和北部的海湾。”

他似乎是利用了我的困惑和迷惘,第二个比方马上又使我深感意外:

“在中国的长城面前,那整整晚了两千五百年、用黏土堆垛起来的罗马土堤——在德国的西南面还能见到一点遗迹——算得了什么呢?沿着法国东海岸四千年前建造的‘马其诺防线’又怎么能与之相比呢?”八旗王子带着挑战性的眼光盯着我,似乎在说:难道这还不够帮助您理解“伟大”的内涵吗?

我连忙点头称是,我感到了自己的渺小,甚至感到胆怯和畏惧。

我身后传来轻轻的响声,杨先生已经打鼾了。此时,人的鼾声在我听来竟是人造田园风景中一曲特别的音乐。

小船靠岸了,停靠在岸边一座小亭子旁,粗壮的崭新圆柱支撑着亭顶。

[1] 中国古代《尚书秦誓》中有“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一语。——译者注

[2] 意即:用政令来治理百姓,用刑罚来整顿百姓,百姓只会暂时地免于罪过,却没有廉耻之心。如果用道德来引导百姓,用礼教来同化百姓,百姓不但有廉耻之心,而且人心归服。——译者注